昭元初年四月六日,会试中第的举人于北辰殿进行殿试。
四月八日,诸读卷官将拟定的一甲赐进士及第之列的试卷,呈送皇帝审阅,以钦定甲第名次。
四月十日殿试传胪,金榜张贴于含耀门,文进士之榜挂于东门外,武进士之榜挂于西门外,位列文进士榜第一名的乃是谢玄,河南府太康县人。
苏子澈站在宫墙之上,看着京兆尹给新科状元插花戴红绸,骑上御赐的宝马走过天街,不由笑道:“谢景安能亲手为六郎戴红绸,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陆离看着他的侧脸,阳光下不见丝毫阴影,笑里却带着几许惆怅与羡慕,意有所指道:“能得今上赏识,换做谁都会开心的。”苏子澈笑看他一眼,边往回走边道:“那我岂非要乐坏了?”陆离反问:“难道殿下不开心?”苏子澈停下脚步,仰头望了望一片澄澈无云的天空,思绪飘忽,历历往事眼前闪过,喜怒哀乐一并浮现,最终停在那日病中,皇帝沉沉地叫他“麟儿”。那时他病得昏昏沉沉,那两字他听了十数年,可现今回想,总觉得那一声重逾千钧,教人不愿过问外间的晴雨风雪,无心计较这天下谁主沉浮,只此刻耳边软语深盟,一瞬即是永恒。
因着今科之事,他本已深怨皇帝,可那日皇帝悄然而来,放低了身段劝慰他,不计较长兄之尊,不在意帝王之位,一心只为解开小弟的心结,盼他身康体健。皇帝不知,那日尚德殿里的一番争吵罢,他原已做好庸碌一生的准备,一辈子只做一个富贵闲人,再见到皇帝,得知兄长从来愿意宠他惯他,甚至许他□□立马的凌云意气,苏子澈纵是心有余怨,也尽数消弭无踪,只剩下兄弟间的如斯深情,让他二人在这不胜高寒的天下之巅并肩共看,哪怕日后权力更迭,乃至江山易色,都已不足为惧。
他回望谢玄打马而过的御街,四月的花香脉脉里,那人一朝才名满天下,从此高官厚禄,平步青云,当真是少年得志,让人艳羡不已。苏子澈忽然有了些许好奇,皇帝在看到阅卷官呈上的答卷时,可否因为那是谢玄所书而有过片刻的迟疑?当皇帝将试卷递于他看时,到底是因着之前的许诺,还是因为那是谢玄的答卷?若是谢玄未得状元,皇帝还会不会将他的答卷特意挑出来给他?他有些怅然地收回思绪,道:“或许,我太贪心了吧。”看似无头无绪的一句话,陆离却是听懂了。只见苏子澈言罢,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提步向前走去。
殿试传胪后,照例是盛极一时的曲江会,闻喜宴、关宴、探花宴、杏园宴、月灯打球等一个接着一个,往往长达数月之久,是大宁三年一度的盛事。闻喜宴是皇帝专为新科进士们赐宴,亦称恩荣宴,月灯打球更是因着至尊恩典,特许在北辰殿的球场进行宴会和马球比赛。探花宴则是杏园初宴时,选出所有新科进士中最年少的两人,骑着快马进入长安城内遍摘名花,被称作“探花使”。
除月灯打球地点在宫内不许随意入场外,其余宴会皆能引来诸多公卿贵族及其家眷,有人为敦促儿子发奋读书,有人为待字闺中的女儿挑选贤婿,闻喜宴更有皇帝亲至,与新科进士们同乐,因而最是盛大。甚至不少名门闺秀也会盛装出席,带着众多丫鬟仆从,手里拿着奇花异卉,以引起新科进士们的注意,风流者在此时往往都诗兴大发,频频向路边的姑娘递献情诗,以期携得美人归。
曲江池边,乐工舞伎大展身手,人群中不时迸发出一阵阵地喝彩,谢玄饮下一杯美酒,婉拒了几名进士泛舟赏花的邀请,朝着宴席中央走去。皇帝的銮驾早已回宫,席上众人的玩兴更胜,几位穿着豪奢的少年正聚在一起饮酒,张扬肆意地对着不远处的各家千金评头论足。
“依我说,那位以纱遮面的女子方是绝色,瞧那身姿何等妙曼。”
“不以真容示人,要么极丑,要么极美。”
“你们怎就知道那是个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把视线聚在说话的新科进士身上,七嘴八舌道:“女子便是女子,根本不消说,哪有儿郎会穿襦裙?”
“此言极是,从来只见女儿穿男装,何曾见过儿郎穿女装?”大宁国风开放,静和公主少时喜着男装,先帝见到赞曰“英气类我”,引得不少女子纷纷效仿,竟成了一种风尚,近几年常常能在市坊中见到身着男装的女子。那名进士笑道:“说不得,那人就是男儿扮成的,特地来诳你们这些新科进士。”
李巽忽然道:“说起这个,我倒想到一事,是发生在前些年的杏园宴上。”他望向苏子澈,后者初时微微挑眉,随即了然一笑道:“是那个举子的事?”众儿郎愈发好奇,追问究竟何事。苏子澈对李巽道:“我那时太小,记得不分明。”李巽点头道:“那大概是九年前的杏园宴,曲江池畔有一女子身着盛装却以纱蒙面,携着许多侍女仆妇,乘坐一辆八宝缨络马车迤逦而来。进士们皆以为是某位高官的千金,见其以纱蒙面更加好奇,是以频频示好,献诗无数,以求得美人青目。那会儿殿下年纪小,见到旁人都未遮面容,偏偏她以纱蒙面,好奇得紧,便命几个人假作嬉闹,故意撞到那女子身上,趁机摘下面纱。虽说这行径并不君子,可是当面纱被摘下时,却无人在意行径是否合乎礼法了。”李巽故意卖了个关子,“你们猜,那面纱之下如何?”
“莫不是,天香国色?”
“我猜是,其丑无比。”
那新科进士略一思量,笑道:“非也非也,李校尉既如此说,那人定然是男子。”
“没错。”董良笑着看了他一眼,又道,“说起来,样子倒也清秀,可那明明白白,是个男子无疑。”
众人大惊,急急追问缘由。
董良道:“原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举子,因不甘心落第,想着报复考中的进士,故意身着女装,巧遮面目,扮作官家千金,那些仆从马车皆是雇来的。可叹其他人不知底细,频频在他面前吟诗献媚。”众儿郎唏嘘不已,再看向那以纱遮面的女子时,眼神皆变了味,还有几人笑说去试探一下这个面纱之下的人是男是女。
“状元郎来了。”苏子澈瞧谢玄过来,莞尔一笑,将蹀躞上的腰扇取下,“啪”一声打开,折扇上的山山水水即便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亦不减风华,只听苏子澈打趣道,“还好孤王有先见之明,早早让六郎在这扇面上作画,要是搁在今时,不知要多少工夫,才能求得一副大宁最年轻、最俊朗的状元郎的亲笔字画。”
“费些工夫倒不要紧,就怕还没捂热,就被某家的千金给抢了去。”李巽笑着接口,几人登时笑作一团。谢玄在他们身旁坐下,假意怒道:“你们就拿我作乐吧!”苏子澈笑道:“好了,不打趣状元郎,免得回头姑娘们拿果子砸我。”
谢玄趁人不注意嗔视一眼,被苏子澈不动声色地拿扇子挡了去,他那日回城后便身体抱恙,谢玄曾去探望,听闻是在城外之时受了风寒,既生气又心疼。他不知苏子澈出城的缘由,以为是少年任性妄为,说了几句重话,惹得苏子澈心里不痛快,一连几日不曾理会他。那次之后谢玄几度登门,都被王府侍卫以各种理由挡了回去,连他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时,苏子澈也只是打发人送了份贺礼。
闻喜宴上相见,则是躲不掉的事。苏子澈病后初愈,皇帝极是希望他能趁此机会好生玩乐一番,将病气散个彻底,他自己亦抵不住曲江盛会的诱惑,况且此次他也参加了春闱,三年一度的曲江会更显得别有意义,未多思量便随着至尊的銮驾来到曲江畔。苏子澈从小喜在宴会上玩闹,又有几分真才实学,到了这等地方自是如鱼得水,吟诗作对,赏花品酒,与勋贵子弟及新科进士们闹成了一片。谢玄几次看过来,都被他状似无意地避开了。
陆离坐在苏子澈旁边,又知悉两人此前的矛盾,将他们的动作尽收眼底,敲了敲半满的酒杯,岔开话题道:“说起姑娘们,此处繁‘花’似锦,空坐饮酒岂非无趣?”
谢玄缓缓地笑起来:“不如四处走走,说不定,还能探得几朵娇花。”苏子澈折扇一合,轻轻巧巧地飞去一个眼刀,道:“看来状元郎嫌咱这些儿郎们无趣,想要探花了。”谢玄不置可否地笑着看他:“殿下没听人说么,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苏子澈眼底有晦明不定,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而咬牙一笑:“那便走吧,看看状元郎念念不忘的长安花究竟多美。”众儿郎未注意到他笑里的怒意,闻言纷纷起身朝着曲江池走去,他们皆是锦衣华服,又个个长相俊美,立时便引得路边的姑娘们频频顾盼。曲江池畔有一处牡丹开得极好,众人不由地驻足赞叹,有机灵的侍从奉上酒来,谢玄递给苏子澈一杯,后者却假作没看到,笑着同陆离耳语:“瞧见那边颠饮的人没?这远远地看去,还真是个美人。”他虽是耳语,声音却算不得低,谢玄就站在他身旁,自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顺着目光看过去,果然一个相貌不俗的男子脱冠摘履坐在草地上独饮。
陆离笑道:“瞧着有些眼熟,想来也是个进士,殿下可要约来同饮?”苏子澈轻轻点头,道:“如此佳人,与其等以后同朝为官再相见,不如先来认识一番。”陆离笑道:“殿下所言极是,待我去将他请来。”说罢便独自朝那人走去,苏子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不知陆离同他说了什么,那男子忽地朝这边看了过来,苏子澈举起手里的酒杯,浅饮一口,微笑示意。
谢玄见他如此,也不再遮掩,含笑低声道:“是真有意相交,还是与我置气?”苏子澈静默着看他,谢玄清朗温润的眼睛不避不让,似有千尺深情,又似全无红尘喜乐,恰如至深至浅清溪,教人辨不清其中意。他忽然觉得无趣,未置一词,对他人只言身感不适,拂衣而去。
众儿郎担心不已,李巽解释道:“殿下病体初愈,出来这么久难免会累,请恕我等失陪,先行回府,诸位可莫要辜负这好花好酒!”陆离趁董良说话之际退到谢玄身旁,低声道:“谢状元可有话要说?”
谢玄神色淡然,看不出半分异色,闻言浅浅一笑:“我若解释什么,只会欲盖弥彰,还劳烦陆校尉多劝劝殿下,玄不胜感激。”陆离睨他一眼,与董良等人一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