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二刻,开阳大街。
经过严苛训练的西极马脚力甚好,马蹄又十分轻,在黑夜里并不那么容易被发现。街上空旷,城北的商铺刚刚关门,熟睡的鼾声从住坊里飘出来,在簌簌风声里隐约可辨。
盛云沂在半路驻了马,待上片刻继而缓辔向前。怀里的初霭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速度的变化,闭着眼嘟囔了一句:
“到家了么……”
盛云沂“嗯”了声,左手放开缰绳在她身上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孩子又睡过去了。
他朝右方一条小道行去,路径弯折几下,尽头便能看见皇城的西侧门。
侧门处守着头发花白的陆都知,揣着蜜水挂着串风铃,佝偻着腰恭恭敬敬地接过小公主。他动作熟练轻柔,所带物品齐全,仿佛做过好几次守门接孩子的差事。
盛云沂道:“阿公将她带到沉香殿里去,她半途醒了也不要紧,拿手一蒙眼就行了。”说罢调转马头,不顾陆离焦急的目光消失在了浓稠的黑暗里。
陆离喃喃道:“陛下一定要在寅正前赶回来啊……”手上拉出系在腰上的风铃一摇,正欲睁眼的小公主就留在了梦乡里。
马打了个响鼻,街坊屋中寥寥的几点灯火,越发显得夜色沉暗。
平地风来,蚕食桑叶似的动静在他身后如冰雪般慢慢化开,可想象两路人马从左右翼抄过来的情境。
盛云沂拂袖,袖中鸣镝呼啸着朝前射出去,箭头爆出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后他回身,明晃晃的剑光刹那间就到了眉心。这一剑极快,剑光后的蒙面刺客气势汹汹地要置面前的人于死地,然而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一根银丝绕过了那柄窄剑的刃,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劲风推到了他喉结下方,对方只要一用力,他的脑袋顷刻间就会飞出几尺远。
刺客存了死志,手臂骤然发力,背后的同伴一齐扑了上来,其中一人看到那根银丝,手上不由顿了一霎。盛云沂足下一跃,银丝如蜻蜓点水触到先一人的脖颈,又流畅自然地甩了几个弧度,弹指间解决了关键时刻犹豫的生手。
黑道上的兵器竟是出乎意料地好用,那要和他同归于尽的刺客捂着脖子瘫倒,指缝里喷出大量的鲜血,哼也没哼一声地不动了。伤口极小,但动脉找的精准,毫不费力地就让人上了西天。
一大片火光蓦然亮了起来,手持火把的五城兵马司将坊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河鼓卫也押着几人浩浩荡荡地从人群中现身,缁衣上溅了些许血渍。
盛云沂朝指挥使点点头,暂存的四名刺客一时互望几下放弃了目标,鹞子似的翻上了墙头,飞速地消失在绵绵屋宇上。
指挥使跪禀道:“陛下无恙?臣等来迟死罪!都尉府已在城南布好阵势。”
盛云沂一手安抚着受惊的马,冷冷道:“不必了。怎么审雨堂忽然招了这许多新人,盯梢都不会,非要朕再回来给他们一次机会。做个样子给他们瞧瞧如何盯人。”
指挥使愣了愣,自己下午得陛下默许命人设了追捕网,按陛下平日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过一人,难道今日另有缘故?
他试探着上前轻声问道:“陛下……这六名刺客是第二批从南面入京的?”
盛云沂掐着时间回宫,跨上马扬长而去。
没有得到只言片语暗示的指挥使一头雾水,闷闷地传令让人跟踪逃走的刺客。
马蹄重了不少,他摘下面具,一路奔回沉香殿。守宫门的认熟了这张脸,急忙问安放行。
盛云沂一字不发地进殿,亲自洗漱后换了朝服,所用不过二刻钟。暖阁里孩子咳嗽了几声,他凑到榻边看了看,掖好被角便出门候着卯钟敲响。
司礼监官付豫随侍一旁,压低了嗓子道:“世子方才进宫了,说等陛下下朝。”
盛云沂边走边道:“让宣泽留字罢,今日事多,至早到巳时。”
付豫应是,后头小黄门正是殷勤的时候,一溜烟跑去了。
他的预测有如神助,果真等到巳时一刻才散。他在朝上向来少言寡语,到最后大致得了个刚愎自用的名声。末了那些滔滔不绝的臣工们好容易觉得渴,嘴皮子讲不利索了,他则特意把存了两时辰的话全都倒出来,看两三个老臣对着柱子要撞不撞,觉得很快意。
京官们大都话多,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能忍则忍,反正能说的人约莫都不能做实事,能做事的人都不会扰了他的清静。
盛云沂回到沉香殿,将睡眼惺忪的小公主扔到自己宫里的书房。流玉宫的宫人见了他,一股脑地跪下请罚。
掌事宫女希音自责道:“是奴婢督促不周,以后一定让公主按时起床做功课。这阵子公主嗜睡,有时会睡到巳时,奴婢们看着就松懈了,也不敢叫醒公主。”
他说道:“让她今天开始抄楞严经。”
希音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今上是要小公主磨练磨练心性,专门捡着冗长又无法弄懂的东西让她抄写。
盛云沂又道:“中饭……”
初霭一下子清醒了,抱着他的腿嗷嗷叫唤:“爹爹不要!”
希音和一众人等吓得慌神,只听今上接道:
“还有晚膳,都用点清淡的。”
初霭呜呜咽咽地哭回书桌去,搬了小凳子,一面摆纸笔一面说:“嬷嬷端水替我洗脸……皇兄要我马上抄呢!”
盛云沂道:“那便开始。”后脚已出了流玉宫。
希音叹了声,拿了棉布巾沾了水给她先抹了抹小脸。孩子的睫毛又细又软,擦在掌心里,她不由就柔声道:
“小公主,爹爹不可以随便叫的,殿下幼时分不清爹爹和哥哥,可是现在殿下长大了呀。”
五年前先帝去世,公主在那之后两个月才出生,一直是今上在养着,是以她学了爹爹这个词就不停地对着今上用。开始今上还不怎么管,直到禁中漏了些风言风语,他才明令公主改称。
“可是昨天晚上皇兄还说我没长大呢。”
希音握着她白嫩的手指头无言以对。
晏煕圭至书房明水苑已两个时辰半,等的不耐烦,翻出账本一页页地审。
盛云沂屏退侍从,坐到书案后倒了白水,闭目养神了一会儿,道:
“你今日不回府?”
晏煕圭放下账目,脸色有些不好看:“你上朝前,放走了几个审雨堂的刺客?”
盛云沂道:“杀了两个。”
晏煕圭撑住额角:“重华,你这也太明显了。”
盛云沂道:“什么明显?”
晏煕圭最看不惯他懒得说话的陋习,讽刺道:“你恩师蒙你这么做,可是又危险了一层。”
他当街在这么多人的围堵下放走了刺探的人,只派了河鼓卫追去监视,就是告诉雇主他顾忌着人质。指挥使旁敲侧击地问是不是南面来的刺客,连下属都直觉不对,他倒好,避重就轻,嘴硬的不行。
盛云沂道:“原来你清楚是南安那边的雇主。”
晏煕圭倒抽一口凉气,他不过年初离京两月,这人脸皮着实又长进了。
盛云沂一双眼生的青出于蓝,当年惠妃便是凭它专宠于御前,看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心一抖,猛然掉进了深渊里,却万分不愿脱身。然此时他拿着这双眼送出丝毫不匹配的惊讶目光,晏煕圭恨不得自己瞎了。
他只好败下阵来,道:“你把那玻璃蚕丝拿出来给我看眼。”
他晓得盛云沂不能忍受寝宫里任何除了他妹妹弄出来的污迹,这厢又是沾血的不详利器,不便见光,交给别人不放心,他很有可能就带在身上,换朝服的时候没有取下来。
果然,盛云沂起身到屏风后换了常服,出来时理着领口,右手多了个用特制绸缎包着的东西。
晏煕圭接过打开,对着光细细凝视了一番,心里颇有定数。
“上面淬了毒。”
盛云沂悠悠然喝水,“没淬毒我拿来做甚么?”
晏煕圭道:“我去察了那两个刺客的死状,你若是见了肯定睡不好觉,均是四肢歪斜,面容扭曲,极其的不对称。”
“辛苦宣泽了。”
晏煕圭往常话不多,但到了表兄面前走投无路,硬生生被逼得反其道而行之。
盛云沂道:“这种兵器并不多见,然而在审雨堂这种一流杀手组织内非常通行,用过才知确实有通行的道理,既省力又做的干净。”
晏煕圭心道他定是只关注干净二字了。
“按常理,从前颈割人头需要掌握好力道和速度,太深了阻碍就大,不方便及时撤回来,太浅了不能破开喉管,全取决于手上。我抛出银丝的时候,却感到它接触到人的皮肤就往里嵌,如同磁石一般。今早是我第二次试这玻璃蚕丝,前一次倒没有察觉,王敬的尸体亦仅仅缺了脑袋,其他如常。”
晏煕圭想起了他第一次碰是在何时。当时年轻十岁的令大人提着面摊里发的篮子,带着两碗素面去寻他在城南的别苑,顺路欲查查隐藏在惠民药局里的暗线。
巡抚抄小道经过曲折的巷子,丢了一双筷子一囊水。筷子被他当做凶器杀人了,水被他当做礼物送人了,当然,他还有违圣人之德地向被救的人索要了水囊的钱。钱袋在那天交给晏公子,作为出售莫辞居花罩的低价报酬。
“说来,你那张面具做的还挺像,我记得先生离京时的样貌……跟你做的差不多。怎么,你和明洲说你记不清了?要不管先生了?”
盛云沂的眉眼倏地冷了下来。
晏煕圭唇角一挑,道:“明洲想到你可能是以自己作靶子引一帮刺客上钩,在你回宫之后就赶到现场了,正好遇上我。容将军把未婚妻一个人丢在城郊,只留了封短信……说你什么好呢。对了,你晚上拉着他谈到亥时多?”
“你消息甚灵通。”
晏煕圭眼看要冷场,收起玩笑之心,道:“和我从头说说这事罢。我消息灵通,毕竟只是商道上的灵通,比不得你们官场上人心浮沉瞬息万变。”
盛云沂眼眸澹静,鸦羽般的眉蹙了蹙,淡淡道:
“人心怎么会瞬息万变?所有念想不都是当初就萌生了,单是有些话藏着没机会说出来而已。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说的像是本心之变,我只认作本心之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