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存韩灭赵(1/1)

这一年的冬天不知为何格外冷,昭阳殿的火炉也较从前多加了两个。

“存韩……灭赵……”

赵政定定望着手中的竹简,口中不禁自语出声。

梁儿一惊,转头看向赵政,见他面前正是韩非今日所呈上的奏章。

梁儿暗叹,韩非入秦还不满半年,怎就这般沉不住气?这么快就提到了于他而言最为敏感的话题,究竟是他对自己太过自信,还是说,他当真是活够了?

存韩……存韩……

他身为秦国之臣,怎能一心只想着保住他的母国?这般死心眼,又让赵政往后如何能信他?

“梁儿,把李斯今日的奏章拿出来。”

赵政淡声吩咐,眼神却依旧停在韩非的奏章之上,未曾移开半分。

梁儿忙低头在如小山一般的竹简堆中翻出了李斯的那一卷,小心翼翼的摊开于桌案之上,紧挨着韩非的奏章。

梁儿跪坐在赵政身边,垂眸看向并列的两卷竹简。

一卷所奏为“存韩灭赵”;一卷所奏为“加紧灭韩”。

韩非与李斯这一对昔日同窗,在秦统一天下的方式上,竟刚好完全对立。

两份奏章同时置于眼前,赵政眯眼沉思,久久不语。

“你倾向哪一边?”

这等重要的时刻,赵政不说话,梁儿亦不敢出言打扰。

然而终于等到他开了口,却是这样的一句问话。

“奴婢……”

历史早已证明李斯是对的,梁儿此刻自然应该倾向于李斯,可话到嘴边,她又迟疑了,她怕如此一说,会害了韩非。

她敬重韩非,虽然知道他会凄惨收场,却不愿在他的悲剧中推波助澜。

梁儿努力收敛了所有情绪,面上一片淡然,不想让赵政看出任何异样。

“奴婢觉得,二位大人所说都有道理。”

“何解?”

赵政亦是一副淡如静水的模样,梁儿无法猜出他心中所想。

“先说存韩灭赵。韩是六国之中最软弱的一国,使其依附秦国轻而易举。而灭赵是我大秦东出的必经之路。赵国固然难攻,不过若能有韩做臂助,就等于是围住了半个赵国,可以大大增加胜算。只要赵国一灭,韩是否还存在,其实也并没那么重要了。”

梁儿余光偷偷瞥了一眼赵政,见他神情仍是看不出任何波动,便又继续道:

“再说灭韩以震五国。几百年间各大国之间相互制衡,谁也没能将水彻底灭掉,才会令六国一直有恃无恐,缕缕合纵攻我秦国。如今秦已达极盛,出兵灭韩几乎仅是弹指之间。制衡百年的七国若突然有一国被灭,天下定然大乱,秦便可趁乱乘胜追击。如此,六国尽灭自然不难实现。”

梁儿言毕,赵政面色未改,语气亦是平淡无波,可所说内容却令梁儿心悸难抑。

“嗯。所以,你并不怀疑韩非此谏另有所图?”

梁儿暗自吞了下口水,强装镇定道:

“大王应该还记得李大人曾经上表的那卷《谏逐客书》吧?公子韩非虽是韩国人,但秦国之臣现有大半都是来自他国,其中专心事秦的亦是大有人在……”

“看来,梁儿是向着韩非的。”

赵政原本垂着的眸缓缓转向梁儿的方向。

他直视着她的眼,仿佛可以瞬间看穿所有。

“你明知韩非症结所在,却未与寡人指出,还在尽力为他辩解。”

梁儿心中一震,她的心思在赵政面前从来都无所遁形。

她连忙躬身叩首。

“奴婢知错。奴婢……不该说违心之话。可……奴婢真心不希望大王失去一个难得的人才……”

赵政神情凝重,双手将梁儿扶起。

“寡人明白……此事……先容寡人仔细想一想……”

韩非是旷世奇才,那刻于片片竹简上的治国之道,是可令大秦万代千秋的字字箴言。他才刚刚将其招致麾下,又怎会忍心就此放掉?

而李斯是绝世鬼才,他见识犀利,句句在理。若按他的规划,大秦必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横扫六合、归一四海。

这一晚,赵政平躺在榻上,几乎彻夜未眠。

梁儿知道赵政难以抉择,其实她自己的内心也十分挣扎。

若为大秦,韩非必是留不得的。

可是,韩非之才,这世间再无第二人可有。

梁儿心中一寒。

韩非,她不能害、更救不了……

或许此事就只能如史书那般,等着该插手的人去插手了……

第二日,冀阙。

“寡人已经决定,举兵伐赵。”

什么?

梁儿愕然。

赵政分明是为韩非之事纠结了一夜,为何今早又突然说要攻赵?

众臣更是不明所以。

李斯首先起身站出,恭敬一揖。

“不知大王因何想要攻赵?”

“寡人昨日收到一卷奏章,其上内容是劝谏寡人存韩灭赵,寡人思虑整晚,觉得甚有道理。”

李斯闻言凝眉,心生质疑。

他早年便劝说大王首先灭韩已震五国,大王分明是十分赞同的,这些年他也一直在秘密行事,试图由内而外将韩国彻底瓦解。

可大王怎得突然只因这一卷奏章就转念要去攻赵了?

更重要的是,那所谓“存韩灭赵”,于秦而言绝非良策啊!

“敢问大王,此奏章是何人所奏?”

“李大……大人,此……此为韩非所……所奏。”

韩非起身站出。

李斯瞬间了然,对着赵政一拜,正色道:

“臣恳请大王收回成命!”

赵政不以为然,淡色问道:

“廷尉这是何意?”

“近日李牧已被赵王召回邯郸册封为武安君,此时绝非攻赵的最佳时机。更何况韩赵比邻,多年来唇齿相依,秦若不首先灭韩,赵便永远难灭。大王三思啊!”

“李……李大人此言太……太过极……端。韩若能……依……依附于秦,成为秦……之属国,合两国……国之力,岂不更容易攻……下赵……赵国?”

韩非转向赵政。

“大……大王,韩非愿……出……出使韩国,劝说韩……韩王纳地效……效玺,从此韩……将成为大……大秦之臣。”

此言一出,众人具震。

韩若交了国玺,即便秦未灭韩国,却也几乎等同于将其并入秦国了。

赵政大喜,拍案笑道:

“好!那就有劳韩卿了!韩卿事成之日,便是我大秦起兵攻赵之时!”

韩非经此一说,李斯竟无言以对,反对存韩灭赵一事只得暂时作罢。毕竟拿到韩的国玺,对秦而言百利而无一弊。

年底,韩非作为秦使出使韩国,一切都进行得顺畅非常。

秦王政十四年初,韩王安排遣使臣来到秦国,奉上了韩国的地图和国玺,请为秦臣。

此后,韩国凡大事小事都要听从于秦,严格来说,它也算是名存实亡了。

梁儿不懂,韩非拼了性命想要保住的,竟然就只是那一个名为“韩”的国名。竟然他已知韩国难存,又何必偏要执着于此呢?

入夜,月明当空,清丽皎洁。

“大王当真要兴兵攻赵?”

梁儿总觉得此战不妥,正如李斯所言,此时李牧正驻守邯郸,怎能轻易攻之?

史书上的李牧从无败绩,也就是说,赵政若是非要打这一仗,秦将必输。

赵政一双幽深的明眸缓缓睨向她。

“连你也担心寡人会败?”

梁儿不敢与他对视,敛头嗫嚅道:

“奴婢只是……”

“梁儿你可是忘了?寡人曾对你说过,兵之成败,不在其表。只要能达到目的,不胜……也胜。”

见赵政面容毅然,眼中幽光微凛,梁儿便知赵政所想并不简单。

“那此战……大王的目的是……?”

见她如此问,赵政一反先前,竟是邪魅一笑。

“将近桓齮战功卓著,此战,可为主将……”

梁儿怔住。

桓齮……那个害死成蛟的男人,楚系的男人……

早前赵政曾亲手将他捧成了秦国家喻户晓的大英雄,如今,终于要对他动手了吗?

梁儿在桌案边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痴痴失神。

樊於期改得了名字,却逃不过血债。

成蛟的名声和性命就是在战场上因他而失去的,赵政便也要让他在战场上身败名裂、客死异乡。

赵政起身,伸手轻轻抚摸梁儿顺滑柔软的额发。

“梁儿,无论耗时多久,只要是你想要的,寡人都会一一给你,一样也不会差。”

梁儿的眼逐渐晶亮。

她想要的,便是桓齮的命……

她缓缓仰头,望向眼前这个天神一般在天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

究竟是何时起,他已经高出她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