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阁。
雕檐八宝门被人推开, 来人裹一张麻灰色带帽大斗篷, 风尘仆仆地从偏门走入,一转头就要避过正厅往后院僻静处去。
谁料早有人等在了通往后院的必经之道。
“嘉穗, 你回来了。”从门廊里走出个着眉目精致的男人,琥珀色的眸子温和地看向斗篷中的人, “明明我们上了同一趟火车,你怎么这么晚才到?”
嘉穗摘下了兜帽,蹙眉:“我去办一些私事,没有必要告诉你。”
男人笑了笑, 漫不经心道:“如果杀人也算私事,那我倒真要过问了。”
嘉穗眉心一凝:“穆雅博,你到底想怎么样?”
穆雅博安静地看着嘉穗,半晌后道:“你变了许多。”
嘉穗冷笑一声:“你说得轻巧,褚凤颜看出了我的不妥, 我若不继那个哑巴之后给她补上一刀, 兴许我现在还不能脱身。”
穆雅博眯眼:“你害了两条命,那个女孩一直以为是自己那一箭杀死了褚凤颜。邱家的长子彻底崩溃了。你这一番胡来, 毁了三个人。”
嘉穗笑得妩媚:“你想把我擅自主张的事告诉大人么?在你开口之前请不要忘了, 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让我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说罢扭头往后院而去。
穆雅博看着她的背影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
沐浴焚香后,嘉穗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扇门前。正要屈指叩门, 门便从里头打开了。
小厮福了福身:“嘉穗格格, 大人等很久了。”
一番话听得嘉穗心惊肉跳。她冲小厮点了点头, 提起裙裾往屋内走去。
穿过三重阁,她停了下来。
一个着宽袍长袖的男人背对着她,对着墙上的半幅地图出神。
“安顿好了?”
嘉穗垂目敛眉:“回大人,是。”
“在蓬霁园玩得可开心?”
嘉穗心底一凉,正要把事先想好的答案说出口,就听男人又道:“不必给我借口。无论你是私下里想事先找到完整的地图还是怎的,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
嘉穗僵直了后背。
“等时机成熟,太阿山地宫你是非去不可的。”
“大人!”嘉穗试图做最后的挽回,“我可以做很多事,让我留在你身边吧。地宫可以让别人去,如果实在不行,可以让谭书玉去啊!”
男人轻轻地笑了:“你既然继承了这个姓氏,就必须做出牺牲。至于谭书玉,她有另外的用途。”
*** ***
蓬霁园,初冬。
书玉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感叹,就算待了这么些个月,最终还是要离开的。
说不难过,是骗人的。
她舍不得。
辜尨温言道:“你奶奶有你爷爷照顾,最后的日子,给他们留个空间吧。”
窗外,恒宜着了宽袍家居服,侧着脑袋和谭复不知说些什么。谭复红着一张老脸,别过头去直搔头。恒宜看罢抿嘴笑。
窗内的书玉也忍不住笑了。他们生离了许多年,在面对死别前,终归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以后我老了,你也要像我爷爷待我奶奶一样待我。”她笑着说。
他认真地答:“不仅如此,我还要看你慢慢变老。”
她眉眼弯弯:“一言为定呐。”
临行前,书玉和辜尨向恒宜并谭谢二公作别。
谭复支走书玉,留了辜尨。
“我的眼光是不错的,有你陪伴书玉左右,我很放心。”老人道,“不过如今我也有些后悔,不该逼着你从政。”
辜尨一愣。
“别误会,你于政治一途做得很好,建树远超同辈。但我知道,你的心思并不在政治。我看了你在伦敦时的研究,我也知道你为了能娶书玉所做的牺牲。”
老人顿了顿,看向一脸震惊的辜尨:“你的本意是要成为一个科学家,我却拿书玉作饵,逼着你做了政治家。对不起。”
辜尨政要说话,却被老人阻住:“现在,我希望你能重新回到你原来的轨道,做你真心想做的事。如今的政事已比一摊浑水更不如,它如今是一杯毒酒。所有人都想来分一杯羹,你于中间行制衡之术,拖得了一时,救不了根本。”
“我要你从这漩涡中抽身,带着书玉,远走高飞。不要觉得这是逃兵而自愧可耻,待新的力量重整这片河山,随后需要的就是建设和人才。你要做的就是在接下来可能到来的大动荡中保住你自己以及其他人才。”
“记住,忍辱负重比慷慨就义要难得多。”
书玉离了谭公的院子,兜兜转转来到了蓬霁园北园的一方僻静小院处。
院里的戏班子还未撤走,三三两两收拾着器具。
她转到后院厢房,便见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着褚红色长袍的伶人正对着空无一人的院落不知唱着戏曲。
书玉不晓得他在唱什么,因为他的嘴开开合合,却并无吐露半句台词。
一曲无声的戏幕。
然这行云流水的身段,她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曾经也有一个人,在安静的厢房里,独独为她唱曲。
奈何斯人已逝。
一幕戏终了,江南回过头看向书玉,眼里无波无澜。
书玉回过神,赶紧道:“我是来道谢的,谢谢你救了我两次。”一次是在白毛雕鸮的爪下,一次是在北园的暗室。她清楚,如果没有他的授意,夜十三不会出现在暗室。
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书玉有些着急,慌不择路地开口道:“刚刚……你唱得很好。”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眼里有一丝玩味:“你能听见我在唱什么?”他的声音粗噶撕裂,像钝器划过老木桩。
她有些不好意思:“你为什么不把词唱出来?”她笃定,他的唱腔一定不输他的舞步。
他笑了:“你觉得,我的嗓子还能唱曲?”
她一愣:“你的嗓子……”
他漫不经心道:“被毒坏了。”
她又是一愣。眼前之人一定是有故事的,他曾混迹天机阁,是新晋的赌王裘老七,又摇身一变,成了戏班子的班主。他的故事,她不方便探问,于是只得缄默。
他挑了挑眉,忽而一展衣袍,席地而坐。
“你们今日就要启程,相聚也是一场缘分。”他笑了笑,“我身无长物,嗓子也坏了,就一双手还能用,不若赠你一首曲子吧。”
她有些惊讶,也盘腿坐了下来。
琴音渐起,是她从未听过的曲调。乐音缠缠绵绵,像风又像流云,拂过关山万里,最后化作几缕叹息。
曲终,她震诧于他高超的琴技。他依旧保持着抚琴的姿势,她却忽然懂了,这是无声的逐客令。
她最后福了福身,道了两声谢,便转身离开。
一声谢是为他救命之恩,一声谢是为他赠曲之情。
许久,院子依旧沉静。
夜十三走到席地而坐的男人面前,勾了勾唇:“我以为你毒坏自己的嗓子是怕大人的走狗认出你的嗓音,却原来不止如此。”
她坐到他身边,叹道:“江南啊江南,你这样执着走这条路,是为了给你的亡师报仇,还是另有执念?”
回答她的,唯初冬叶落之声和天际候鸟的啼鸣。
——《绣花针》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