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 雪融草长。
褚库尔家族的南京别苑依旧是一副荒凉的模样。
恒汐大当家久病缠绵, 族医下了最后结论——恒汐只剩下两年时间了。
族中各分支蠢蠢欲动,不露声色地把有资质的小辈送到了恒汐身边。
小栾知道, 凭自己的资质是没有可能到大当家身边的。她的绣功不错,但她天生是个哑巴, 父母双亡,实在没有资本去争大当家的位子。
但她还是和一群年轻的小辈一同被送到了大当家的院子。
她来这里,不是为了成为大当家,而是辅助她的表亲褚凤颜成为下一任当家。
褚凤颜父亲这一系在褚库尔家族中威望甚高, 母亲是八位长老之首的关门弟子。
小栾觉得褚凤颜出身好,绣功好,性格好,模样也好——下一任大当家板上钉钉就是她了。
只是不知为何多此一举拉着她来作陪衬。
但很快,她便明白为何每一位候选的小辈身边都要有一位同辈人作陪。
这位同辈的作用在于防止候选人行差踏错。必要时, 还要替候选人去做航脏的勾当。
没有人比小栾更合适。
她出身微下, 没有势力来支持她成为下任当家。
她不会说话,不识字, 就算被族内其他支系的人抓住, 严刑拷打也问不出半点信息。
她有一手好绣功,若主子对刺绣毫无天分,她可代而绣之。
一个听话的,没有觊觎之心的棋子。
小栾以为, 她会待在褚凤颜身边, 直到褚凤颜成为下一任大当家。这样她也会得到一些报酬, 然后嫁给族中同样出身平凡的小伙子,生几个小孩子,安安稳稳过一生。
只是她没有料到,她会来到风翠楼。
褚凤颜从小便得族中长辈青睐,难免有些骄纵。她好奇为何男人都对那风翠楼的姑娘心驰神往,难道是那些姑娘的衣着首饰更为精致?
于是就要一探究竟,还打着钻研绣法的旗号作幌子。
这就苦了小栾。
这事不好告诉长辈,小栾只得孤身走一遭,把褚凤颜劝回来。
小栾第一次见邱正倾时,邱正倾的眼并没有瞎。
彼时她隐在二楼看台的角落里,看楼下大厅内褚凤颜和邱正倾打情骂俏。
他眼未盲的时候,看不见她。
小栾想径直到大厅里拉着褚凤颜就走,但她晓得,以褚凤颜的脾气,若她当众拉人,最终两个人都不得安生。
正焦灼着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听耳边一阵轻笑。
她转头,便见一个戴着黑网面纱的女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边。
纵然眼前的女人被遮住了容貌,小栾还是晓得,这个着旗袍纹样洋装的女人一定生得很美。
她愣愣地盯着女人看,只听那女人问:“那位小姐是你的相识?”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女人笑了,指了指二楼东面尽头的房间:“那是那位小姐订的房间,你可以到那里等她。”
小栾不疑有他,低着头往那房间的方向跑去。沿途,帷幕里女人伺候男人的声音,男人伺候男人的声音听得她心惊肉跳。直到跑入房间关上门,她脸上的热度才退掉了几分。
她安静地在房间里等褚凤颜。
谁料,她没能等来褚凤颜,却等来了邱正倾。
满身血污,被毒瞎了眼的邱正倾。
邱正倾只当她是这里的女伎,命她打来一盆水。
她整个脑子都是懵的。一个时辰前衣冠楚楚的俊俏公子,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她慌里慌张地从隔间打来了水,脑中混混沌沌,褚凤颜在哪里?她有没有事?
水端来了,一抬头便见他在脱衣服,她吓得咣当一声把水盆扔到了地上。
他一愣,继而咬牙笑道:“风翠楼的姑娘,没见过男人?”
她羞愤得满脸通红,转头就去拧门把要离开这间屋子。奈何门被反锁了,她转头瞪他。明知他的眼睛看不见了,她还是用眼风狠狠地剜他。
他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漫不经心道:“要想活命,就乖乖呆在这里。你一出这个门,外头的人一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登时面如土色。
两人就这么靠着存储在暗板下的水和食物在这间内室里安顿下来。
他脱去衬衣后她才晓得,他身上受了重伤。有几处刀痕深可见骨。
又一个黎明来临时,他发起了高烧。高烧吞噬了他的神智,他的伤口也开始化脓。
她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求他别死,若他死了,她该如何应对门外腰间挂着枪杆的匪人?有好几次,那些人就要发现这间内室。提心吊胆下,她终是作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得偷一些药来。
她不知道风翠楼的药房在哪里,只得偷偷摸索。好不容易找到了些草药,却叫个醉酒的匪人撞见。
那时候她想,这一辈子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她已经闻到了那匪人凑过来时身上散发的汗臭,哭着闭上了眼睛。
突然,匪人倒了下去,她的脸溅上了温热的血。
她愣愣地抬头,看到邱正倾铁青着一张脸,拿着一把铁钳,铁钳的一头深深扎进了匪人的胸腔。
他把她拉起来,道:“我就是死了,也不需要女人为我送命。”
回到内室的当夜,他便烧得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她哭着把药送到他嘴边,他连吞咽也不能。
他哑着嗓子说:“你喂我。”顿了顿又道,“草药太大,我嚼不动。”
她一愣,赶紧把药放到自己嘴里嚼碎了。刚一嚼碎,便惊觉颈上多了一只手,迫她往他的唇上靠。他凑上来,撬开她的唇,艰难地把她嘴里的草药咽了下去。
末了,他舔了舔嘴唇,道:“你怎么哭了?”
她轻轻抽噎了一声。
他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摇摇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于是俯下身,把脸颊贴在了他的额上。
滚烫的额头因着这一丝凉意舒服了几分。
他握住了她的手,没有说话。
第四个黎明,他的烧退了,但炎症依旧残留在体内。
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原来一个人的求生意志可以这样强烈。
他意识清醒的时候就喜欢和她说话,也不强求她一定要给回复。
直到那个傍晚,他耍赖向她求了婚。
她的脸红极了,只听他认认真真道:“我一定要娶你,就算家族要我联姻我也不会妥协。”
“你等等我,好不好?”他握紧了她的手。
她点头再点头,心里只剩下了甜蜜。
一个月后,邱正倾被人救走。离开风翠楼时他已气息奄奄,但依然死死拽着她的手。
她拼命地挣,却挣不开。他需要的是医生,是医生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候,她又看见了那个戴着黑网面纱一身旗袍纹样洋装的女人。
女人道:“先生们,我来帮忙照看这位小姐吧。”
话音刚落,邱正倾彻底失去了意识,众人齐心协力松开了邱正倾的手。
她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惆怅。
下一次再见他,又会是什么时候?
重逢是在两年后的绣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回给她一个轻佻的笑眼。
她很难过,他没能认出她来。
她该如何成为他的妻子?他身份显赫,她出身微下,两人云泥之别,又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有人却对她说:“你想嫁给邱家长子吗?也并非不可能,我帮你达成心愿,你也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她看着眼前这个依然戴着黑网面纱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那个女人无处不在,似乎知道她与邱正倾感情的一切隐秘细节。
女人又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只要你和邱正倾成婚时将婚场选在蓬霁园,并且务必让恒汐大当家给你送嫁。怎么样,不难吧?”
她愣了愣,她不知道蓬霁园在哪,但恒汐大当家应当会给她送嫁的。毕竟她双亲已故,且又在恒汐身边呆了多年,按理她最亲的送嫁人就是恒汐。
思忖了半晌,她点了点头。
如果能嫁给邱正倾,做这一些小事也无妨。
那个时候,她隐隐有一些激动,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场婚礼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凭着感觉用鲜血在墙上作画,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多年前离族了褚凤依会突然来到蓬霁园,为什么邱正倾便认定褚凤依才是他要等的人?
她到死也不明白,那些只有他和她晓得的隐秘,褚凤依是如何知道的?
这大概是在惩罚她失手杀了褚凤颜吧。
她难过极了。
凤颜对不起,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