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抵达白条原,寻一处山谷埋伏起来,不出盘蜒所料,此时风雪渐戢,月光反而明亮。这白条原地势繁复,群山多谷,正是埋伏的好去处。
若双方皆无耽搁,当是那柳须老者早到少时,獠牙大将稍迟片刻。真是如此,东采英率军支援,助柳须拖延一会儿,等妖国抵达,与郭军交锋,再谋脱身,而此地如同迷宫一般,每一里皆有数道山谷,稍一折转,立时踪迹难寻。妖兵与郭军先锋追兵定会相遇,双方不明战况,定会大打出手。
盘蜒虽反复计算清楚,颇有把握,但事到临头,心中不免动摇,若他算的不准,或是气运不佳,轻则白跑一趟,稍有折损,重则是全军覆没之危。
盘蜒是个罪人,他不指望老天庇佑,让他心想事成。但身旁这千千万万的新兵呢?苍天会眷顾他们,引他们取得胜利么?
他摇了摇头,打消这念头,苍天无眼,凡人性命于仙魔如朝露晨雾一般,盘蜒心下发颤,无可名状的恐怖涌了上来,刹那间几乎难以自持。
他正要去找东采英,下令就此撤军,但就在此时,他有所感知,捏起雪块,卜了一卦,心头一喜,知道万事比料想中更为顺利。那柳须老者与獠牙汉子竟同时抵达了。
果不其然,山谷中一阵喧闹,有探子回报道:“柳须将军、铁齿将军回来了。”
盘蜒紧张起来,深怕算错时机,反将敌人同时引来,急忙爬上山崖,朝远处张望。只见雪原之上,两支大军互相冲去。
风势再起,大雪重降,此时黎明已至,但层云蔽日,雪地之中仍有些昏暗,双方皆瞧不真切。即便他们能看得清,凡人见了妖魔,妖魔见了凡人,岂能手下留情?
果然双方杀在一块儿,阵形交织,兵刃挥舞,盘蜒隐隐听见嘈杂的惨叫、骏马的嘶鸣、猛兽的怒吼,还有那战鼓的声响,但他立时想到:那不过是风雪中生出的幻听,相距里许,风声又大,他其实全听到错了。
郭军人数占优,但众妖更为勇猛,双方糊里糊涂,见敌方凶恶,寸步不让,雪地上无数黑点纠缠冲撞,有人倒地,有人惨死,有人一往无前,有人落败逃命。
盘蜒身在远处,站在山上,只觉这景象毫无意义,真如同看着两队蚂蚁打架一般。血深入雪,不复流动,尸首倒地,仍不过是一黑斑。若世上真有神魔,所在之处,只怕比盘蜒更为遥远,盘蜒尚且不觉怜悯,他们更是视而不见。
他又望向蛇伯众将,他们缩身山岩后,各自又在想些什么?
有人在发抖,那是热血作祟,还是心生怯意?他们想就此下山,疯狂杀戮吗?亦或当即罢手,就这般悄悄的瞧着?
等了许久,双方援军赶至,又有更多蚂蚁涌来,于是溪流汇成大江,黑点在雪地中扩散开来,忽而紧贴,忽而松散,各自毫无章法,但盘蜒却从中看出难以形容的美感,他们在困惑中拼杀,在迷茫中受伤,在混乱中死去,归于永恒的宁静,灵魂超度,离开尘世,前往那聚魂山。
两军皆仓促应战,糊里糊涂,但群妖稍占上风,郭军现出溃败迹象,盘蜒见一只蚂蚁在阵中穿梭,心想:“此人传出主将撤退之令。”
果不其然,郭军纷纷扭头,往回狂奔。若盘蜒站在近处,必能瞧见他们丢盔弃甲、连滚带爬的狼狈相,或是众妖追至,杀戮逃兵的惨状,但眼下只见黑点挪动,看不清他们惊惧的神情,听不见他们绝望的呼喊,盘蜒心中平静下来,他也知道蛇伯众将士与他一般。
战事自有其魔力,临到阵仗之前,见了鲜血,心生麻木,那些胆怯与愤怒,皆化作了杀戮的欲望。
盘蜒感到饥饿,他那食欲再度发作,不可抑制。
他点燃炮仗,砰地一声,在空中炸裂,于是众军怒吼,更无迟疑,弓手一轮箭雨射出,正中追来的群妖,东采英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四妖将紧跟在后,其余将士见了,无人甘愿落后。
过不多时,这些活生生的、如疯子般的、满心恐惧与勇气的战士们,一个个儿也沦为遥远的、躁动的、陌生的小黑点、小蚂蚁,或是黑乎乎的江水,加入战团,搅乱局面。
盘蜒飞身下山,来到近处,只见东采英策马纵横,勇猛至极,所到之处,有如风卷残云,而他背后似长眼睛,无论敌人从何方偷袭,他必立即抵挡,一招取胜。
但即便他神勇至斯,但群妖攻势凶悍,力道过人,东采英几番进出,身上已中弓箭,但他身躯壮硕无比,似有钢筋铁骨,虽然负伤,却行动如常,挥舞战斧,大喝一声,飞快转动,霎时数妖脑袋飞上半空,替麾下将士解了围。
东采英大笑一声,仰天喊道:“为蛇伯报仇,为亲人报仇!”啸声如雷,众人皆听得清清楚楚,无不舍生忘死,士气暴涨,他们虽武艺生疏,但聚在一块儿,阵法有序,互补不足,登时化作死亡的巨浪,将敌军淹没、搅碎。到此地步,群妖虽凶残鲁莽,但也知道害怕,纠集残兵,往北撤去。东采英早有防备,下令包抄追赶。
突然间,盘蜒见远方有一青袍人飞速奔来,足不点地,如凌空飘行。盘蜒虽有预料,但仍不禁心头一震,命数十个传令兵齐声大喊道:“那冥坤来了!”
张千峰受伤未愈,故而并未随军杀出,闻言大惊,登高一望,确实不假,他急道:“盘蜒兄弟,你不说已将此人杀了么?”
盘蜒道:“我只刺中此人心脏,但他为何未死,我委实不知。”转身对召开元、于步甲道:“两位仙长可曾瞧见那青袍人么?他便是先前重伤张千峰仙家的高手,此人武艺通神,妖法怪异,当世之中,只怕无人能及。”
召开元、于步甲两人等了许久,见战况顺利,毫无显威风的时机,早已急不可耐,也曾屡次向盘蜒请缨出战,但盘蜒好言相劝,始终不允。此时听闻此人竟击败过张千峰,反而倍感喜悦。
召开元道:“你说此人当世无敌?当真不将我万仙放在眼里了。且让我单独去会会他。”说罢跨步而出,弹指间便已入战场。
于步甲心道:“岂能被你抢了威风?”喊道:“师兄等我,我替你掠阵!”身形一晃,如飞鸟般追了过去。
冥坤手指一弹,指力疾飞,扑扑声中,将两个士兵身子洞穿,再拍出一掌,将一人打得筋骨寸断,随后东游西走,所到之处,将士死伤惨重。东采英与四大妖将各有负伤,见此人身手惊人,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皆感骇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召开元长啸一声,拔出长剑,朝冥坤劈下。那冥坤怒道:“又是万仙的杂碎!”踢出一脚,一股劲风击出,召开元袖袍一拂,抵消敌人内劲,足踏八卦,横剑斩出,冥坤见他剑刃极快,势大力沉,不敢怠慢,双掌箕张,朝前一托,内劲震荡,召开元只觉气血翻涌,站不住脚,踉踉跄跄,退开几步。
于步甲道:“师兄小心,你只怕不成,还是让我来吧。”
召开元心中有气,大声道:“我一时不慎,绊了一下,哪里不成了?你莫要来烦我。”
他与这冥坤过了几招,知敌人确是凡间罕见的强敌,但他仍有绝学,也非对付不了,大喝一声,手掌红光翻腾,那长剑霍然起火,剑身变得血红,表层有火光流动。
他与于步甲乃是万仙门中圣阳派的弟子,练有奇功,名曰“真阳神剑”,乃是凭借自身长寿仙体,冒险服食真阳丹药,将药力融入手少阳三焦经,流遍诸穴,练成这“真阳神剑”的招式。使动之时,一柄剑上如有熔岩,极为锋锐,且运剑加倍迅捷,若练到极高境界,更可御剑飞行。
召开元功力不到,只能召出这“真阳神剑”来,万万无法飞空,但威力已是极大,他冷笑一声,眼神轻蔑,得意笑道:“我真阳神剑之下,从不留敌性命,如今正要拿你祭剑!魔头,这就上来受死吧!”
于步甲叹了口气,心想:“师兄这真阳神剑红光如此鲜艳,确比我更为精熟。此剑一出,胜负已分。”
那冥坤被盘蜒刺了一剑,受伤极重,但他身怀妖法,有如神助,此刻保住性命,也不觉疼痛,只是一身本领大打折扣,只能使出一、二成来,若平时遇上这真阳神剑,如何放在眼里?但此时却不敢轻视,神色凝重,身躯微微发颤。
召开元道:“你不上来,也难逃一死!”手臂一振,一道火光劈出,果然如燎原之火,声势惊人,火焰化作圆弧,迎面焚来。
冥坤被火光波及,手臂无声无息粉碎,他惨叫一声,往后就倒。
召开元见状大喜:“我多时不用此招,功力竟精进如斯?连骨头都瞬间融化了?”
他顷刻间稍有分神,那冥坤陡然间身法诡异,似水如火,从召开元身旁流过,霎时点出指力,召开元闷哼一声,胸口破洞,一口鲜血喷出。那冥坤又拍出一掌,咔嚓几声,召开元肋骨断裂,在地上打了个滚,就此昏死过去。
于步甲大惊失色,怒道:“你这是什么妖法?”再看那冥坤手臂完好无损,难道那一瞬之间,自己竟看走了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