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夜阑人静,纷纷飞雪掩去了皇城内外所有袒露的痕迹,只除了太子东宫后殿那一排刚踏出的脚印。
三个沉默的身影前后紧随着,往后殿深处的水井小亭方向走。
一身夜行衣的王府侍卫墨走在最前头带路。他重又围起了蒙面巾,顶风冒雪的脚步忽快忽慢,似乎很不习惯走在最前面。
凭借“玉王疑似发疯”的悚人消息,他说动太子去王府面见王妃。夜色已深,这流言之事也不宜大肆宣张,他是凭借水遁之法从王府来的,自然便想到可用同样的办法回去。
对于他这建议,太子稍稍沉默了几秒,只觉要如此鬼鬼祟祟借用水遁之术,未免有失皇家体面……
墨却没注意到他心中的不悦,见他不说话又重复问了一句。此刻夜色已深,情况又紧急,舜本也不愿在路途上多耗费时间,终于放下纠结点头答应。三人这才离开大殿,直奔后院那处通向王府的水井。
水修士菱就走在他身后,红艳艳的长裙外披了件浅白绒轻裘,此时被冷风一吹,酒意早已褪去,但却仍旧神色迷茫,似有些魂不守舍。
十年前和那该称为“姑父”的玉王爷闹翻后,菱就负气离开京城独自闯荡,竟是再也没回来过。这些年孤身在外,艰辛之处固然有,但那无拘无束的广阔天地,让她似乎渐渐淡忘了这个该被称为“家”的地方。她自以为心中已不必再记挂了,可方才一听到玉王“疑似发疯”的消息,过往种种却又似躲不开的蛛网,从心底抛飞,一下将她缠得结结实实。
那僻静幽深的王府如今是否变了样?这些年她甚至连封信也没寄过,还会有人记得自己吗?这就要去面对十年未见的亲人,她心底顾虑重重,又想起刚才同墨见面时,对方似乎并未有多少重逢的热切,不由浮起了点滴怯意,恍惚间脚下一滑差点跌倒,被身后反应敏捷的皇子扶了一把。
菱对舜歉然笑了笑,皇子虽有些疑惑于她的异样,但此刻却根本无暇顾及。他还在反复猜测着那流言之事的真伪,若是个假消息倒也罢了,否则……他一想到可能存在的动荡,心中忧思暗生,抬头往前一瞄,那盖着白雪的小木亭已近在眼前了。
黑衣卫士率先走到亭中那口八角深井边,立刻探手入井中暗运神力,一阵蓝中带黑的光芒耀起,冷似寒冰的清澈井水急速上涌,不一会儿便与井口相平了。他维持着法术转头往后一瞥,也没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两位同行者快快跟来。
皇子又是皱了皱眉头,对东宫后院水井能连通玉王府还存着些许不悦,停在那琢磨着过后是否要将这漏洞封填,一时没理会他。
菱正想着见到王妃后该说些什么,恍惚间察觉到墨竟已在施法,皱起眉头呼道:“你急什么,太子可不会水遁之术,凭你一人就能带的动吗?咱们得把力量聚到一块儿,省得出岔子。”她的神力境界如今高过墨一筹,黑衣卫士自然顺从着停下了。
女修士说做就做,反手将皇子的右腕一抓,也不管他是否还有疑问,直接往前奔。这两人自说自话的行动让舜无言以对,只能暗叹了口气,谁叫他今天偏就碰上了两个脑袋少根筋的家伙呢?
菱拽着皇子两三步挤上前去,左手探到井口,鲜明蓝光并入了墨的那团黑水中。这两位修士共同凝成的神力团颤了几下,瞬间扩大,将三人全都包裹在内,又化作一片模糊不清的蓝光,通通融入井水中消失不见了。
几分钟后,在巨树林立的玉王府后殿那口偏僻枯井旁,也同样闪起一片幽幽蓝光,三个身影刹那脱出光团立在井外。
舜从未到过玉王府后殿,立在井沿外先抬眼往四周扫了一遍。前后全是被巨树遮盖的黑暗密林,只剩枯井周围这片毫无印迹的雪地。静谧夜色中,偶尔有积雪从头顶高大的树冠上跌落地面,添上一道道白花花的新痕。
菱看到这片熟悉的巨树森林,幼年时带着小玉茗在林间嬉戏的记忆碎片瞬间回涌,让她不由自主上前几步,立在这经过十年风霜却毫无变化的大树下发怔。
墨带着皇子刚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她未跟上便又停下来。他可不懂对方正在翻覆的愁绪,只顾轻声催促,唯恐让王妃久侯。
菱被他烦人的呼声一扰,顿时从回忆的门缝里溜了出来,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拢着裘衣小心迈步,跟随在这不识趣的家伙身后朝外走去。
黑色巨树参天而立,根本见不着楼阁殿宇。舜还以为要走些时间,不料刚钻进树林才行了十余步,眼前便忽地一亮,几间挂着水蓝风灯的白瓦楼屋赫然出现在不远处——看来这古井周围应是被人设了类似幻境般的法阵,以掩盖其所在。
“前面就是王妃殿下潜修之所。”墨朝那片白屋比了比手,正要带二人上前,屋门突然朝两侧打开,一名身穿浅黄麻袍罩着白绒披肩,容貌温婉的女修者缓缓走出,驻在门边直看向树林前方被幻术遮住的这几人。
皇子还未有动作,菱就已耐不住重逢的激动,轻呼了一声“姑母”,想要冲上前,又怕对方怪自己绝情而不愿相认,咬着嘴唇始终不敢迈出脚步。
“阿菱,你可算回来了……”诺淮王妃却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顾虑,看着那立在飞雪中的秀丽身姿,饶是多年清修的性子也止不住心神激荡,瞳中跟着浮起蓝光点点。
她本该有千般的话要说,可见到那面露忐忑,似乎闯了祸的小女孩般不敢上前的侄女,竟还是吐不出一句责备,只能轻叹着挥挥手。一圈偌大的水纹壁障如圆环般罩住白屋前方,将风雪声都阻隔在外。
头顶满含着呵护之意的水纹护壁如同一种无声谅解,使得菱吊了许久的心思终于缓落下来。她忽然有些鼻酸,赶紧连跑几步上前,仿佛幼年时一般亲昵地挽住了王妃的胳膊,绽着笑脸嘘寒问暖个不停,便似要将这十年未说的亲近话一股脑吐露出来。那副小女儿姿态,让看惯了她泼辣表现的舜都感到有些微不真实的荒诞感。
王妃见她如此乖巧,不禁又想起当年那个拍着胸脯不管不顾偏要当大将军的女孩,简直判若两人。她再细瞧女孩眉眼之间,虽俏丽如昨,却也添了许多成熟,更觉她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头,止不住心生怜惜,言语间更是温和柔善。
两人久未相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直到皇子实在忍不住轻咳一声,王妃这才惊觉怠慢了客人,紧挽着菱的手臂转身致歉道:“夜半更深了,还惊扰太子过来一趟,实在惭愧……”
“王妃无需客气。”舜不愿多说客套话,摆摆手直奔主题,“王府情况眼下究竟如何,您不妨直说。”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还是随我入内细谈吧。”
她侧身往亮堂堂的屋内一比,便带着颔首低眉一副柔弱模样的菱先进了门。舜自是不带犹豫地跟了进去,剩下黑衣卫士一人在外,抬手将门一掩,静守在门口暗自戒备。
这白瓦主楼共有上下三层,方方正正。大厅内不见立柱,地面全铺着碧绿的细藤草垫,在四壁十余盏亮黄色的魔能小灯映照下,几乎如玉般莹润。厅中陈设异常朴素,除中央摆了张圆形矮桌,周围散落几个软垫,其余家具一样也无。
几人先后落座。皇子虽同玉王不相为谋,但对这位深居潜修的王妃还是存有敬意的,夜色愈深也不便停留过久,他就开门见山问起了因由:“我听墨所说,王府内有人暗中传起流言……不知凌叔现在到底怎样了?”
诺淮点了点头却没出声,先从袖中取出那串油光沁润的紫木珠串,微阖着眼默坐片刻,才似理清了思绪,轻叹着说道:“自从出了这件事,我整日都心烦意乱,坐也坐不安宁。王爷此刻究竟如何,实话实说,我也全无把握。哎,这事还得从月初时说起了……
“那一日,我正和茗儿在做早课,王爷不知从何处回来,兴冲冲说要带着茗儿一同闭关修炼。他父子二人难得有这般同心协力的时候,我岂有不应之理,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一闭关竟到现在都没出来……
“王爷这次闭关颇为郑重,还特意在密室外设下法术封印,免受旁人打扰。我虽心有挂念,却也无计可施,只能耐着性子再等。却不料前日晚上,墨忽然来跟我说起这流言之事……”
她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柔和似月的面容也不由带上了几分阴云:“也怪我平日从不理事,府内换了这许多人都毫不知情……我听他一说自然觉得奇怪,转天想去王爷闭关的偏殿看看,却发现那楼外全是新聘的兵士,我竟一个也不识得。”
王妃想到那些终日带着铁面罩的阴森卫兵,忍不住眉头微皱,没再继续说下去,舜便紧接着追问:“这些卫兵是从何处而来?”
“从未有人向我提及……这些人整日蒙着面具,除了轮班换岗,从没见做过别的事,实在诡异。我还听阿炳说……”王妃忽然记起舜并不识得此人,又补了一句,“阿炳是我远房的亲家,王府内如今只剩他一个厨子,只好天天去府外买些外带饭食。他前日慌慌张张跑来说,在偏殿外的树林寻到了许多餐盒,一点数目,正是近些天送来给那群守卫的,连一口都未动过。”
“这可奇了,那些人都不吃饭吗?难不成是要学木长老练那苦行术,想求个长生不老么?”菱一直学着乖乖女的样子坐得端端正正,可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破功调笑了一句,王妃闻言竟板起脸斥道:“不可胡言,那位老大人岂是你能说笑的!”
水修士被训得赶紧低下头暗自吐舌,不敢再乱说话。
舜倒觉得这般小事完全不必费心多虑,直接建议道:“不过是些聘来的兵士罢了,王妃若是觉得不妥,何不将他们都驱逐出去?”
诺淮缓缓摇头:“太子有所不知,他们有王爷亲书的委任状,也没犯过错事,我无法随意下令驱走。”她又叹了口气,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更何况,前几日开始府中传出了那番流言,人心惶惶下,怎能再添乱子……”
“这流言究竟如何来的?”
话问到关键处,王妃却欲言又止,急转着手中念珠,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实不相瞒,那偏殿里每到深夜常有骇人的哭笑声传出,有去查探过的家丁就说,听着像是王爷的声音。我本也不以为真,让墨去随意训斥他们几下就算了……
“可没想到,前些天晚上,偏殿中竟突现红光。墨以为是走了水,带着原先那帮卫士赶去扑救,还没进门就听着王爷的大笑声,还有电光突然散出,伤了好几人。须臾后,那红光又紧随笑声不见了,进去殿内却没发现火烧印痕。这件事,那晚去救火的人都亲眼所见,流言才慢慢传了起来。”
舜听罢暗皱眉头,又追问了一句:“当时王妃也到现场了么?”
“我那时正在屋内静思,并未加注意,后来才听墨来回报的。只是,我转天又去检查过密室门外王爷设下的神力封印,确有开启迹象……这事因有真凭实据,流言也就越传越凶,我为此忧心难解,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才冒昧请太子深夜前来,帮我寻个主意。”
如此看来,玉王还真有可能出了状况,只是他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发疯?舜沉思半晌不得其解,瞥了一眼同样面露忧虑的菱,接着问道:“偏殿平日除了值守卫士和送饭的阿炳,还有人去吗?”
“除了墨每日巡防经过以外,并无人会去。”
“如此……我先去问问那厨师阿炳,再作计较。”皇子虽然觉得这事让自己来查实在有些越权,但既然王妃苦心相求,或许也的确束手无策,还是先细细详查一番再说。他正要起身,抬眼看到王妃似乎还有话要讲,便又坐了下来。
“可真劳烦太子了。”诺淮缓缓收回手中的念珠,面上泛起愁容,“按说以王爷那身本事,我不该这么担心,只是这次,茗儿也在殿中闭关不出……唉,此事说来也算是桩家丑,未查明前,还请太子千万保密。”
“这是自然。”
王妃见他答应终于放下心来,呼来守在门外的侍卫墨,让他带两人去找阿炳问话。
两人先后辞别了王妃,跟着黑衣卫士往西边的家丁宿屋走。诺淮立在门侧望着他们的身影远去,还是愁容未减,正要掩上房门忽然又一顿,转头朝屋檐拐角处轻呼道:“你怎么来了,可要进屋稍坐?”
“不敢打扰王妃休息……”一阵粗糙沙哑的男子嗓音从屋檐那头传来,“我估摸着太子殿下多半到了,正打算来问个安,没曾想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随墨去了阿炳那里,你要跟上也是无妨的。”王妃似乎与来人关系熟络,随意提了一句,又叹了口气,“我仍觉得不放心,这事真就交给太子来查么?”
“殿下多虑了。太子虽然年幼,但主掌朝政多年,处理区区流言之事自是信手拈来的。”
“你说的也是……”王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今府内就剩她一个能做主的,好在还有这位王爷的故交好友在,不然让她一个隐居之人来料理这些俗务,可当真麻烦……她想到这里又不禁叹了口气,自顾自关门回屋了。
四下静悄悄一片,只有纷纷的雪在风中零落。那屋檐拐角之人默立片刻后才缓步移出,站到水蓝色的风灯下,任由灯光照出他一身如夜色般乌黑的斗篷。
他盖着厚厚的兜帽,藏在阴暗中的面庞直朝向皇子离去的方位,却没再迈出一步,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后,他才无声无息地探出手,仿佛拨弄树叶般在雪中轻弹了几下。那手掌干枯如木,又仿佛凝霜的寒铁,雪花落在掌心中,竟久久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