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清冷的朝阳照在议政殿大门顶上那趴伏着的凤凰金像,映出迷眼的毫光,给这黑灰色的肃穆皇宫添上了一笔亮彩。

那洞开的墨玉宫门前,玉王身披紫黑色龙纹宫袍,头戴金冠,一副虬髯根根竖立,煞气腾腾,带着风雷一般大步往里走。他今天的兴致特别高昂,自从和夫人吵过一次后,本以为自己那主掌礼部的老丈人会袖手旁观了,没想到昨夜召集众人商议时,老爷子居然意外地到场,让他此刻更是信心百倍。正所谓上阵父子兵,如今不但有众多皇亲支持,又得到了岳父一脉朝臣的拥护,还怕皇帝敢不答应?

他身后跟着一身银白云纹宫装的玉茗,少年今天缠了个小发髻,插了根白玉簪,看上去清清爽爽,俊雅不凡。只是他眉间似乎带了散不去的烦闷,皱成个倒八字,嘴里还在无声地嘟囔着什么,倒更显得稚气了三分。

他原本是不想来参加朝议的,奈何父亲以力相逼,硬是把他拉了过来,说是要他在众臣面前露露脸,免得别人小瞧。天知道,他玉茗可从来不问朝政,就算露了脸又能怎样呢?更何况,他本就对父亲如此大张旗鼓地造谣生事非常不满,弥幽妹妹已经这么可怜了,父亲却还要去中伤她,实在是让玉茗愤愤不平,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以沉默抗争。

他带着这样的情绪,极勉强地跟在父亲身后,低着个头,就算碰到认识的朝臣也不去搭理,任由父亲上前寒暄。只在父亲拉过他向对方介绍之时,才不得已地扯着脸陪出一个假笑,自谦几句,草草应付过场。

王爷一路昂首挺胸带着他向众位朝臣打过招呼,在遇到自己这一派系的成员时还会心照不宣地交换几个眼神,这样走走停停,不多时也到了大殿门前。他抬眼看去,那低垂着的凤凰金首下正立着一位白发白须的魁梧老人,身穿着绯红色的大袖纹金朝服,头戴银质朝冠,在这冬日寒风中冻得脸上红彤彤一片,却还是显得精神奕奕,那眼中隐隐流动的神光足可证明——他也是一位力量者了。

此人正是玉王的岳父,身居礼部副阁主之位的莫宣,莫阁老。礼部正阁主称病在家已久,大小事务俱是他一人操持,想必过不了多时定能坐上首位了。楻国六部的朝服各有颜色区别,礼部是正红色,户部是明黄色,吏部是白色,刑部是灰色,工部着蓝色,最后的兵部则是绿色。朝冠上主阁为金,副阁为银,其他均为铜质,自是等级分明,一目了然。

这位副阁老今年已是73岁,为官数十载,按说早就练出了一副推磨好手,应当是处变不惊了,可今天这场朝议却还是让他头疼万分,半点不敢大意。不为别的,只因为他那隐修十几年的女儿突然找上门来,长吁短叹地一番哀求,便将他本想置身事外的心思敲了个稀烂,只能硬着头皮出来说项了。

在他看来,皇帝是否心生芥蒂倒是其次的,毕竟楻国传承了数千年,这殿上数大派系格局已成,不是皇帝一人能够说了算的,但这场风波可是牵扯到了大祭司,那就绝不是等闲之人可以插嘴了。毕竟对于圣塔而言,不管从哪个方面去考虑,大祭司神圣的威严绝不容侵犯,此刻之所以还没有后续动作,大概也是因为想听听皇帝的意见吧……

都这把年纪了,做事还总是冒冒失失,你就算要跟皇帝过不去,可也不能糊涂到把大祭司拉下水啊……他看着面前那粗豪不羁的女婿,心里又暗骂了一句,板着脸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又甩过一个眼神提醒他记得昨晚自己的叮嘱——小心慎言,决不可提到大祭司。

王爷自然回了一个领会的眼神,也不搭话,点头示意后就朝内走去了。玉茗磨磨蹭蹭走到外祖身旁,低声呼了一句,老爷子看看这俊秀的外孙,总算是漏出了点笑容,拍拍他的肩膀就揽着他一同走进了议政大殿。

大殿内光线略暗,这座木梁石底的古老建筑遵循了黑金色的皇室基调,合抱粗细的乌木圆柱配上金色的泛光地砖,不见多余雕饰,庄严中带着暗藏的华贵气息,非常符合皇族的审美品位。

王爷进了大殿就朝最前方高台上的王座瞟了一眼,没人,皇帝看来还未到场……他眼珠一转,又往左右都看了看,左边站着几位身披金色修士长袍的圣塔高层,全都遮着兜帽,微低下头不发一言,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他对这几位金袍祭司的立场没有丝毫意外,毕竟皇帝是圣塔名义上的领袖,神教内务俱是可以一己裁定的。更何况,此事涉及到大祭司的声誉,各大长老们虽然不会来皇宫出面,但也必须派出他们的首席学生负责传达,以示重视程度。这些修士身旁还有几位和皇帝亲近的朝廷重臣,包括兵部阁老凌锋,户部的副阁璠斌在内,数量不多,但权威不小。

和左边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相比,右边可就是有着绝对数量级的碾压了。三四十位各地的皇亲全都围在了一堆,再加上亲近玉王派系的几名朝臣,包括他的姨丈户部主阁顾维大人,以及他在圣塔的几位金袍弟子,都快有近50人了。

王爷估量完这两边的实力对比,更是满意得不行,大步站到了右侧最上面的位置,和众人笑着打了招呼,就拢着袍袖静静等待这场大戏开演。

莫阁老带着玉茗也缓步站到了右派最末尾处,最少在明面上,他还是必须给自己的女婿站队撑腰的,虽然在他心里,可是将这蠢物骂了个狗血淋头。老爷子刚站稳了脚,就听到后方传来一阵清脆的钟鼓声,让他知道,皇帝陛下即将上殿登场了。他赶紧扶正了帽檐,紧抿着嘴,再不漏出半点表情,一如他平常在朝会上的木偶形态。

皇帝辛今天穿了一身黑色鎏金的大袖皇袍,戴着那顶高高耸起的教皇冠冕,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殿内光线昏暗,他倒也不用再覆上面具,一张清癯脸庞上勾着莫名的笑意,像是心情还算不错,丝毫未受满城非议的影响。

他身后依旧跟着身着墨绿军装的叶迟上校,永远打理得一丝不苟,宽宽的军帽檐遮住了他的脸,连带那双精光湛湛的眼睛也都被盖在了黑影之下,似乎泯然众人,毫不起眼了。

皇帝在中央的古雅软榻坐下,看着上校走到他下侧的阶梯旁站好,才环顾了殿内一眼,用他略带柔软的嗓音缓缓宣道:“最近之事诸位也都知晓了,弥幽……在失踪八年后现身,此事关系复杂,朕亦为此夙夜难眠……今日就请诸位各抒己见,但有所虑,尽可直言,朕会以此考量,再做定夺。”说罢他便靠回了椅背,闭上双眼静待回应。

当下便从右派走出了一位留着八字胡,满脸桀骜之气的中年男子,他穿着灰色朝服,头戴青铜朝冠,显然是隶属于刑部的一名官员。此人是即将成为新任刑部副阁的左步,左大人,他平素就和玉王过从甚密,意气相投,这次朝会虽然还没够上能正式参与的底线,却还是恬着脸过来给兄弟撑场面了。他虽然姓左,今天却是站的右侧,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这位左大人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就不紧不慢地细说开来:“陛下既然问了,那我老左就说一说……按理说这件事,其实还得要交给我们刑部处理才对……既然当年发了通缉令,那如今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轻轻放过的,更何况眼下民意汹汹,几成烈火燎原之态,要是不将主犯追拿归案,如何给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这几句话就惹得左边一人怒气冲头了,立刻站出来一声质问:“交代?你要什么交代?你可还知道那是堂堂皇家嫡女?身为朝廷重臣,居然因为几句街巷传闻就要来问陛下讨要交代,你这年过半百的日子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这谈吐粗俗甚而出言不逊的朝臣年仅三十九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身穿着明黄色朝服,头戴银冠,正是户部副阁璠斌大人。这位深得太子信任,一手提拔上来的壮年重臣向来果敢能言,更对皇室忠心耿耿。他听到有人胆敢如此诋毁皇女,气得那张红脸都涨成了紫色,一时没忍住就指着对方破口大骂出来了。

“你……你这红面鬼,怎敢如此羞辱与我!既已成通缉罪犯,哪里还有身份区别,皇子犯法也当与庶民同罪!”

“有什么罪?我只问你,当初那通缉令上可曾有只言片语写了弥幽殿下的罪责!?”

“这……”左大人稍显犹豫,那通缉令倒是的确未曾写上罪名,只说是有皇女潜逃在外,交由全国各部搜查,不得有丝毫伤害,这让他一时词穷,却还是犟着脖子喝道,“不管是否写明,通缉令可不是儿戏!如今就算要赦免,也当由我们刑部先审讯一番,以正视听,否则国法威严何存!?”

他话音未落,左派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句:“哼!当年的通缉令并不是陛下亲书,而是你们这群刻薄寡恩之徒恣意妄为,借着民意起事,否则,陛下又如何能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通缉?!”

这话一出就引得对面那群昂首而立的皇亲们大发雷霆了,虽然当年确实不知道是谁起的由头,要逼得皇帝去下通缉令,但事已至此又怎么能露怯,平白掉了自己的威风?即刻便各出理由,七嘴八舌地吵嚷了起来。

“当年那事难道还够不上罪名?自从天启之后,妖女就不断吐出祸国之言,传遍了京城,闹得人心惶惶,各处神殿更是相继发生了种种灾异之相,都已经不断有人申请要搬去新兰城了!这还不算严重吗?难道非要这全城人都死光才算得上罪责!?”

“可怜我那孩儿,参加天启仪式之后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才醒过来啊!差点让我担心地半条命都丢了!这到底怎么回事,皇帝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少拿腔拿调来唬我们!你以为我们没参加过天启吗?当年处处透着诡异,就算皇帝不下令,我们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了好了,大伙儿都别吵,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哎哟,不要挤我!”

大殿内吵闹不休乱作一团,皇帝却似乎毫无听觉,一直靠坐着纹丝不动,眼角都没颤一下,仿佛入定了一般。

玉王看到这群蠢材在那乱说一通,离他今天想要达到的目标越行越远,甚至都开始抱怨起家常了,顿时恨得牙痒。真是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好在他本来也没将宝押在这群废物身上,眼见情势渐渐失控,便走出队列重重一声咳嗽:“行了,当年之事早已是定论,还有什么好说的,如今她又重新出现,究竟该怎样处置?皇帝倒是给个说法!”

他这一句质问又将话题扯了回来,左右两派闻言更是群情激奋地各出狂言,争执不休:

“定要将她贬为庶民,驱离楻国境内,否则,谁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再引出灾祸来!?”

“混账话!无凭无据,你怎能对堂堂皇女下此恶毒手段!她可尚未成年,你还是嘴上多积德吧!”

“怎么无凭无据?前些日子城里那场幻光花风波,定是跟她有关,否则为何这么多年温室里从未出过岔子,偏偏她一出现就枯萎了呢?”

“胡说八道!那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吗?”

“哼!你怎么就知道她当时不在城里?这次若不是玉王殿下在场,又有谁能拦得下她来?”

朝堂上喝骂之声不绝于耳,尤其是那众位皇亲,一个个咬牙切齿地真想将那祸害置于死地一般。莫阁老眼见众人争吵不休,皇帝又仍是紧闭双眼似乎根本不愿表态,为防事态激化过度,正要出言圆场,却听到大殿外面传来一句清亮的嘲讽。

“孤几日不在,这朝堂倒成了街头菜市……是不是还要给诸位点上一份凉饮,喝完了再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