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夜晚寒风刺骨,但在这小小的宿舍里,却半点感受不到屋外能结出冰霜的温度。一片黑暗中,只有床头那道金光忽隐忽现,在界海宁静的梦乡掀起了滔天巨浪,漩涡飞转,将他拉扯进一个异常诡谲的迷梦。

他只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不断滚动的万花筒,无数大大小小的金色魔纹缠绕着他的身周,像是要将他整个身体染成金质。他被那金光耀花了眼,不得不闭起眼睛,紧随而来的晕眩感又让他几乎无法站立,他踉跄地想要抓住些东西以作扶持,然而这空荡的世界中什么也没有。他只能半跪下来,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摆,仿佛一瞬又似乎千年,四周终于平静了下来,陷入一片黑暗。

界海还没从这阵天旋地转中缓过来,一时不敢睁眼,忽然觉得全身阵阵暖意涌动,就像炽热的阳光照到身上,让他略有些麻木的身躯又舒缓过来。他颤了颤眼皮终于睁开,发现自己竟被人紧紧抱在了怀中,眼前是个巨人般的金发男子,穿着灰白色银纹军装,俊雅的面庞上洋溢着灿烂笑容。

这是怎么回事……他愣愣看着眼前这男子,觉得有些面熟,但此时他脑中乱糟糟的,完全想不起他的名字。他刚想出言相问,却发觉自己喊出的竟是一声婴孩啼哭,再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被裹在了一个金色软棉襁褓中。

“噢……不哭不哭。”金发男子听到这声哭喊,急忙摇动双手,用低沉磁性的嗓音呢喃着,“我的小尤诺,爸爸的小甜心,噢……”他小心地在婴儿额前轻柔一吻,明亮的阳光照射在他头发上,仿佛神圣仪式。

尤诺?界海听到这名字脑中嗡的一声,瞬间回过神来。他盯着面前的男子看了又看,忽然惊觉,这不正是变年轻了些的萨隆殿下吗?虽然只见过这位领主一面,但界海却对他印象颇深,再加上那头标志性的金发,绝对错不了……难道自己竟变成了婴儿时期的店长?

还没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男子身后又走出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士,她穿着水色长裙,裹着雪白的厚裘衣,脸颊上少有血色,有些病弱的感觉。

这位夫人面带着愁容走上前,抿了抿嘴低语道:“她还是不想放弃……能不能试试其他办法?”

领主拍着孩子沉默片刻,转身对她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我也无能为力了……我总是想不通,他并非力量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病症……”

“你看她现在这样子,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的,我哪敢再问呀……”女士小声埋怨了一句,又蹙着眉劝道,“亲爱的,你再去试试吧,她千里迢迢从暗堡赶过来……我们能尽力帮帮她,心里多少会好受一些……”

“……好吧。”领主点点头叹了口气,将手中襁褓递给夫人,大步走远了。

女士看着襁褓中可爱的小儿子,愁容稍减,抱着他轻轻哼起不知名的摇篮曲。界海闻到她身上淡淡花草的清香,略觉羞涩,他忽然想到自己久未见面的妈妈,恍惚间浮起一种与生俱来的眷恋感。他在女士的怀抱里伴着她的轻哼,正昏昏欲睡,又听见身旁传来一声柔柔的少年嗓音:“母亲,您现在还需多多休息,让我来抱吧。”

“我哪有那么虚弱,这才刚抱了一会儿。”女士转头嗔怪了一句,少年却不由分说上前来,轻轻将孩子抱了过去。

这少年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抱着襁褓还稍有些吃力,他轻轻擦去宝宝嘴角流出的口水,晃动着身体低声哄道:“小尤诺,今天乖不乖啊……”

界海闭着眼睛只听到他温柔的声音,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有股莫名冲动,于是他浑身微颤腰间一热……尿了。

“还是这么不乖。”少年被尿了一身却毫不为忤,他轻笑着将宝宝放到身旁的圆桌上,解开襁褓娴熟地换起尿布。界海臊得要命,眼睛眯开一条细缝看去,面前的金发小少年同他儒雅俊美的父亲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因为年少,更显得秀气非常。

他很快注意到那灰色的小制服上已被沾湿了一大片,像个黑色补丁,顿时又羞又窘,赶紧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心里暗叹真是太丢人了!

“好了,伊恩,交给我吧,你快去换身衣服。”女士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指着他胸口的水渍示意。

名为伊恩的少年笑着应了一声,擦了擦手跑出房间,女士动作利落地换好尿布,抱起孩子一边轻轻摇动,一边缓步走到阳台上。界海仍有些害羞,侧头避开了女士的胸部,却惊讶地发现屋外阳光明媚,正是一片花的海洋。

无数小小的花瓣从各种不知名的树上缓缓飘落,被贪恋春意的微风轻轻裹挟,飞舞成彩色飘带。他从未曾见过这般绚烂的花海,只顾看着片片拂过的飞花出神,却忽然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渐渐陷入沉睡,等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又换了场景。

这是个大到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温室花棚,一排排绿油油的植物在黝黑泥土里种得整整齐齐,周围还有不少身穿墨蓝工作服的人来来往往,忙碌地做着农活。他正想环视四周,视野却猛地向下一转,就见到一条脏兮兮的棕色小棉裤,一双带着绒皮的小短靴,看来他依旧是附在孩子的身上了,不知道这次还是不是小店长呢?

他此时的思维是一种很奇怪的分裂状态,明明清醒地意识到这并不是真正的自己,但却只能如傀儡一般地服从这孩子的心意,脑中全是他的喜怒哀乐。就如此时,他盯着眼前那一株叶片宽阔的植物,越凑越近,忽然觉得里面有东西在吸引自己,他小心翼翼伸手往绿叶丛里一摸,竟摸着个有他手掌大小的蜗牛。

“妈妈!妈妈!”他赶紧双手握住蜗牛大声喊着,急不可耐地站起身向前跑去。眼前很快出现了女士那张熟悉的温柔笑脸,她也穿着带有泥痕的工作服,手里拿着剪刀和小圆桶,正在收集温室内成熟的红蜜果。

“妈妈!你看,我抓到的!”他自豪地将蜗牛捧在手里向女士邀功,眼睛瞪得滚圆,金色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好大的蜗牛呀,小尤诺真厉害!”女士夸张地大声赞叹了一句,摘下手套揉揉他卷翘的金发,从圆桶中取出一颗拇指般大的晶莹红果塞进了他的嘴巴。

界海只觉得那蜜果甜美多汁,入嘴滑溜溜地丝毫没有粘腻感,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他砸吧着小嘴还想再要,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轻呼:“小尤诺!”

他转头看去,在温室入口处,一个身穿蓝色制服提着黑书包的俊秀少年正倚在门边笑着朝他招手。

“哥哥!哥哥!”他哪里还顾得上要吃的,随手将那来之不易的缴获一扔,迈开大步直奔到少年面前,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哥哥,你去哪里了?好久好久没来陪小尤诺!”他努力踮脚勾着哥哥的腰,抬头瞪起水汪汪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抱怨。

“对不起哟,哥哥还在实习中,没办法经常回家……”伊恩弯腰将弟弟抱起亲了一口,亲昵地捏捏他小巧的鼻头。

“实习是什么呀?”

“实习啊,就是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住一段时间,等到学成回来的时候,就可以变成最厉害的医师了。”

“那小尤诺也要跟哥哥一起去……小尤诺也要做最厉害的医师!”他不服输地撅起小嘴大喊,少年听着他这般伟大的志愿,又宠溺地亲了他一口,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他见哥哥笑了起来也不由跟着欢喜,手舞足蹈地还想再撒撒娇,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嗡鸣,他下意识转头看去,高高天穹下,正漂浮着一座庞然遮天的浮空城市。

又一阵黑雾袭来,这温馨的画面瞬间转换。界海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装饰豪华的大客厅里,脚下是亮白色的大理石,头顶是米色的彩绘瓷砖,两排红木旋梯从大厅两边延伸而上,最里侧的壁炉里烧着熊熊火焰,温暖了整个房间。

客厅中央是一排棕色软皮沙发,上面正坐着三个高矮不同的身影。金发的温润青年应该是他的哥哥,紫发的那位很面熟,但界海叫不上他的名字,他肩上停着一只闭目垂头的大白鸟,却正是书屋里那只会说话的肥鸟阿黄。剩下最矮的一人罩着黑色旅行斗篷看不到面孔,手上还抱着个用裘衣裹成了厚厚一团的孩子。

他脑中还在想着为什么阿黄会站在那青年的肩上,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快步走上前,对紫发青年一鞠躬,乖乖喊了声:“云轩哥哥好。”

“小捣蛋,又偷吃了吧,肚子都要涨上天了。”名为云轩的青年捉弄似的斜起嘴角,伸手弹了弹他胖胖的小肚皮。

“才没有。”他捂着肚子挤了个鬼脸,又凑到白鸟耳边,细声细气地私语,“阿黄阿黄,莱顿爷爷给我做了蜜果奶酥千层塔,还热乎乎的哦,你快跟我一起去吃吧。”

肥鸟睁开一只眼瞟了瞟他,有些犹豫地转转眼珠,终于还是抵不过甜食的诱惑,轻咳一声飞到他的肩上,又继续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

那白鸟看着挺沉,界海却只觉得肩膀上完全没有重量,仿佛空无一物般。他轻抚着那光滑洁白的尾羽,心中疑惑,这位名叫云轩的男子看起来也和书屋颇有关系,难道是上任的店长吗?

他正胡乱想着,就见到面容有些严肃的哥哥朝他招招手,吩咐了一句:“尤诺,你带这位小哥哥先上楼去休息一会儿吧。”

“好!”他笑眯眯地点头应了下来,定定看着那陌生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头绿色短发,满脸都是请勿靠近的冰冷表情。

绿色的头发……难道是尽远哥?界海瞅着那张面瘫小脸,越看越觉得像,但他无法自己出声询问,只能比了比手,说句“跟我来哦”,转身往前带路。绿发少年一声不吭,抱住手中的孩子紧跟着他上了楼,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幽深的走廊里,默然不语,只有脚步声节奏相合。

他这样沉默地走了片刻忽然放缓脚步,转转眼珠笑着对绿发少年问道:“你好!我叫尤诺哦,你叫什么名字?”

“……尽远。”绿发少年惜字如金,面无表情地蹦出两个字,又闭上了嘴。

果然是尽远哥,没想到他小时候这么冷冰冰的,不知道他怀里抱着的是谁……界海暗暗猜想,嘴里跟着继续问道:“你怀里抱着的是弟弟吗?”

“……不是。”

“是妹妹呀,我也好想有个妹妹!”

“……”

“你多大啦?我今年八岁了!”

“……十一。”

“你家在哪呀?离我家远不远?”

“……京城。”

“京城是哪呀?”

“……”

他问了半天见对方还是爱理不理的样子略感不快,嘟着嘴使出了杀手锏:“我请你吃奶酥千层塔吧,可好吃啦!”

“……不必。”

真是讨厌的家伙!他双手插着腰对尽远直瞪眼,气鼓鼓地正想说什么,画面却又一转,黑烟翻腾,无数流光般的图像从他身侧浮现,围绕着他飞速盘旋。

界海张大了嘴,呆呆看着那不断闪现出的模糊画面:他看到一艘巨大的金色飞艇划过蓝天,他看到一片黝黑的雄伟要塞矗立山峰之间,他看到许多蚂蚁一般的红色傀儡,看到重炮在咆哮着喷出黑铁弹,看到无边无际的战场硝烟。无数杂乱噪声不停冲击着他的耳朵,令他头昏脑涨到几乎炸裂,他只能捂住耳朵咬紧牙关,静待这痛苦煎熬的结束。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总算又安静下来,界海晃了晃依旧发蒙的脑袋,定睛一看。在他面前站着个身穿银灰色将军制服的中年男子,面庞瘦削,颌下留着威严的短须,额前还带着厚重的熊头银环。

“小家伙,你从哪儿偷跑出来的?”将军半蹲下来捏了捏他的鼻子,笑得格外慈祥,全无军人的肃杀感。

“我……”他动了动嘴唇刚蹦出一个字,身旁就传来一声冷冷的少年嗓音:“我们要见伊恩少校。”

他循声看去,依旧一身黑斗篷的尽远漠然直视前方,见他转头过来便与他对视了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变回一阵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金色的流光重新出现,整个世界又开始旋转起来。界海觉得他似乎被困在了这永恒飞旋的时空,他晕头转向地半蹲下,刚闭上双眼,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整耳欲聋的巨响。

他心中浮起一丝极为不妙的预感,立刻抬头看去,在那漫漫黑雾的尽头处,爆起一圈圈金色水波般的震颤。那是什么?他脑中刚浮起这个念头,就像被什么驱动了一般,迈步朝那里奔去。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如飞一般风驰电掣,心中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不停地催促着:快一点!再快一点!来不及了!

他双眼紧盯着那黑暗中唯一的光,几乎顾不上呼吸,只觉得身周越来越冷,冻得他直打哆嗦。翻滚的黑雾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执念,结成一道道黑水晶般的索桥,铺在他前方,又随着他脚步经过不断塌陷剥落,消失在无尽虚空中。

这世界正在走向崩溃,没有时间了!他心中忽然跳出这个想法,更是咬紧牙关朝着那远处的一点白光不断接近,快了!就快了!他隐隐看到那白光之中的瘦削身影,那身影是如此的熟悉,是哥哥!是哥哥!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不断呼喊。

“哥哥!”他使劲浑身力气发出一声呼喊,白光中的身影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机械地回转过头。

俊秀的青年已经变成如纱纸似的薄薄光影,虚幻不实,在金色波纹的冲刷下不断颤抖。他怔怔看着远处拼命飞奔的少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翘,露出最后一丝温柔的浅笑,瞬间散成漫天的白色光粒。

哥哥!!!重重黑雾缠上界海的身躯,令他再无法向前一步,也再无法说出一个字。他定在这黑白的交界,仿佛有一道无形天堑划开这生与死的边缘,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处飞舞出的白色光点不断闪灭,幻出一片无暇的光晕,最后如风一样,消失在死域般的黑暗空间。

整个梦境世界在白光消失的刹那随即崩解,道道金光飞掠而过,他身不由己地开始旋转,一阵眼花缭乱后再次陷入晕厥。

“哥哥……哥哥……”寂静的房间内响起一声声哭泣般的低吟,界海沉迷在无尽梦魇里,他的脸上惨白如雪,眉头紧皱,豆大的泪滴不断从他的眼角流出,湿透枕巾。

断断续续的哀叹在黑暗的房中回荡,阴森森有些毛骨悚然。而那罪魁祸首的怪书却早已收回了金光,静静躺在他身侧,仿佛一个多余的看客,沉默地,等待着夜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