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紧邻栖霞山,却也相隔十里,那支伏兵接到的是死令,除非仁宗手谕、不敢擅离半步。此刻距离入城还有二个多时辰。尽管号炮连天,刘允却不是个当断之人,坚忍着只等那道手谕。
此刻,东门早已被神机营王天罡接管,东门守备也是今晚被杀的第一人。王天罡此刻应该是都城里唯一得晓全貌的人,神机营里干的就是潜伏追踪暗杀、刺探传递信息之类。安阳城里一切异动尽收眼底,一道道消息也汇聚于此,依王天罡此刻的判断,应该立即在三公园一线的街道上截住乱军,与皇城人马分段抗击拖延,等待援军一到胜负立判。可三柱香时间都过了,自己亲手训练的八只蓝羽信鸽却没有一只飞回东城楼。
王老头在城楼之上如困兽游走,口里大声咒骂:“原本一盘好棋,如今看来不过一盘散沙。”突然、他猛地一拍脑门,“糟了!”
俗语说:人有人路,鸽有鸽道。此刻、几条鸽路所经过的屋脊上正张网以待、神箭伺候,那些赶往皇城信鸽,亦或快马疾行者,都已被一一射杀。此刻的皇城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所得到的信息也都是一个时辰之前的。
王天罡咬牙吩咐道:“来呀!向城南龙卫水师、城东栖霞山传讯,只说八个字‘刘允老儿,还不救驾?’。现在、马上!”王天罡怒吼道:“老子就不信了,这消息进不得皇城,还出不去都城吗?”说完操起一把军制长刀,奔下城楼,率众杀向三公园。
城西三条主街,杨烈的人马持续的冲击了小半个时辰,金水河畔一片箭矢射来,就有一片人仰马翻。纵然是主街,并排也只能堆砌开五列重甲骑兵,杨烈现如今人数占优,却无法展开,这大大延缓了他的步伐。
城北,张悦的一千五百人,静悄悄地融进驿馆街的阴影里,蜿蜒在几条小巷之中,正自潜行。眼看就望见皇城午门那高大的飞檐了,一阵轻甲的摩擦声,从四周响起。紧接着,床弩与硬弓那恐怖的吱嘎声响成一片。
“轰”仿佛一大群白鹭被惊飞的河滩,张悦的瞳孔里出现无数的黑点,数不清的血肉被洞穿的声响同时传来。蜿蜒的人流顷刻被钉在地上、墙上,最后才是凄惨的呼号被挤压着吼出来。隐身在飞檐中的弓弩手们,每人利落的三箭齐射,让一切逐一安静下来,也彻底冰冷下来。
一片皎洁的月光之下,守门官张悦死了,一只破甲重箭穿透了他的左眼,将他的头颅钉在一扇门板上,他的右手伸在怀里,同样被利箭洞穿,让手心里握着的一枚玉佩四分五裂,身边的亲随临死前依稀听到一个女人的名字-------“幼娘,我来了……”。
此时的南元都城,已经乱成一锅粥。家家户户噤若寒蝉,门闩紧扣,老弱妇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三胖子这一日扮猪扮虎,刚把肝肠寸断的秀云安抚住,城中四起的火头就没眼色地蔓延开来。胖子将一众俏寡妇聚在堂屋里,也顾不得她们大呼小叫的,每人手里塞了一把刀剑,让家人将门窗紧锁,自己却引一杆红缨直奔铁枪镖局。
此时的铁枪镖局门户大开,镖师趟子手一百多人聚在演武场,门外还有三百多个伙计手执兵刃等着,胖子的大哥二哥也在这里。听完母亲白氏跟二叔一番布置,三胖子正想跟着往外走,却被母亲拦住了,“三儿,这次大伙都得去,就你哪里也不许去。范家总要留个人顶门立户,你最小你顶着”。见儿子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这位阿呆嘴里的‘大姨’,宠溺的拧住三胖的耳朵,笑道:“三儿,乖啊!过了今晚,你那一院子小贱人,就都娶了吧,这次妈再也不管你了。这下你逞心如意了吧。”三胖子鼓胀着那副大腮帮子,硬是挤出一丝笑容,唯唯诺诺的应了,心里却另有一番计较。
铁枪镖局一行人上房顶的飞檐走壁,徒步的奔跑如飞,一溜烟也奔三公园而去。三胖子将门户封闭了,忍了半炷香时分,就迫不及待地追了下去。
金水桥边躺着一千多具尸首,战马插满箭矢如巨大的刺猬,近卫的弓弦尽断,钢刀卷刃,却也只拖延了半个时辰,已经退守皇城。此刻离天明还有一个半时辰。杨烈望着那道难以逾越的红色宫墙,无奈的挥手停止了进攻。安阳四门传来的信息让杨烈渐渐按下心来,现在,城西、城北二门已经如愿封闭,南门外是运河码头,那里的仓库里堆满了床弩云梯等急需之物,必须夺下。杨烈狠下心肠,一面向皇城喊话恫吓,却将手下人马大多调去城南城东这两处。只要自己可以掌控四门,皇城晚一点拿下,也不是什么问题。
在三公园外,神机营的步卒一触即溃,在横冲直撞的重甲铁骑之下,个人的武勇实在不值一提。铁枪镖局的散兵游勇赶到时,正遇到败退下来的神机营步卒。王天罡一看见带头的是白娘子,大喜过望,刚打过招呼,身后几匹健马疾驰而至,让老头手忙脚乱了一阵。好在他来得急吩咐手下是自己人,这才避免了一场不必要的误会。接下来,十字路口一场厮杀,将两伙人彻底搅和在一起。白娘子眼见力敌不得,一拍二叔那肥硕的肩头,眼神只一交汇,自己就带着十几个镖师上了房顶。借着城中火光,白娘子丢下一句:“我去烧了他的将军府,你们好自为之”。
一时间刀光剑影,怎奈全被马队冲了个七零八落。范家三个胖子已然杀红了眼,用各自硕大的身躯将整个街道堵得满满当当,三杆长枪力拔千钧,将先头的健马抵在街心。巨大冲力将血肉之躯逼迫得节节后退了两丈开外,却又被硬生生的定在那里。王天罡回望时,由衷的赞了一句:“忠勇之家,果然不负盛名”。四周的街道里不断传来马蹄声,一队队骑兵纵马而来,神机营与铁枪镖局这伙人只有且战且走,一路向东门败退,心中只盼刘允的那支奇兵快点出现。
可惜,直到东门出现在眼前,也不见援兵一卒身影。更糟心的是,原本大开的城门此刻却是紧闭着的,杨府的死士趁王天罡倾巢而出的功夫,攻陷了这里。好几百口人发愣的功夫,一排雕翎由城头倾泻下来,眼见是腹背受敌危急万分。
王天罡此刻心中后悔不迭,自己平日里自在惯了,实在疏于兵法韬略,此时此刻战阵冲杀可不是老子的强项,还是暂避为上。六七百人就这样被逼迫在大街小巷里抱头鼠窜。顺城而走这一路,身边不断有人倒下,二叔先是后背中了一箭,跟着老大老二纷纷中箭,手中钢枪再也抵不住冲撞,外围的架子一下散了。那些铁骑眨眼间就将众人杀了个通透,几个纵横就变成各自为战,骑手的马刀长枪不断从各各角度招呼过来,喷溅的鲜血,抛飞的断肢,在黑暗之中格外森冷。眼看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王天罡招呼范家子弟跟一众亲信退入几处民宅……。
南门里的景象与这里大同小异,得了王天罡亲笔信的水师营,弃舟登岸冲进南门还算及时。可在宽阔的南大街上,前队的一千多人被杨烈的骑兵长阵瞬间冲散,仁宗处心积虑的这场突袭,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一场混战。紧接着,南门里的军械仓库在零星的抵抗之后,牢牢的撰在叛军手里。上百副床弩,上千架云梯,巨大的攻城横木,三千多具制式短弩,无数的军弓箭矢刀枪……。迅速的让叛军从单一的重甲骑兵,装备成攻城拔寨的军团。层光微露之时,安阳城仍在杀戮之中,四座城门皆落入叛军之手,冲进城里的援军、保皇系的散兵游勇仍在拼死巷战,本该成为主角的刘允呢?
当那个背上中箭的传信校尉出现在刘允面前时,已经奄奄一息。那八个字的口信,让老城持重的刘允着实犹豫了一番,等到他最终出现在东城墙下之时,他却已经报国无门了。那紧闭的城门和高耸的城楼,让这些帝国精锐一筹莫展。
纷乱的大街上,三胖子单人独枪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那些叛军小队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一路上,不只一队人马从胖子身边呼啸而过,对这个背靠街边的人影顶多呼喝一声,或者象征性的挥出兵刃。这是一个奇怪的场景,闯入街心的一切被无情的伐倒,那些靠边站的被驱赶得更靠边。
胖子长这么大还没有杀过人,尽管架打了无数次,伤人或受伤在所难免,但始终没有越过这道门槛。从小到大,家里的重大决定,轮不到他这个老幺说话,即使让他知道,也只是三分实情七分隐瞒。这种习惯性的回护,让胖子非常郁闷,可如今真正面对冰冷的杀戮时,三百斤的身板在颤栗。脚下一具尸体,仰面朝天躺着,一道伤口划过整张人脸,开放着、翻卷着,一颗眼球挂在鼻梁上,暴露在空气里,沉沉的黑暗里,那眼白参合在淋漓的血泊里是那样的醒目。胃里一团咸腥不由自主的涌上咽喉,这种自然的反应是那样无法抑制。又走了百十步,一户人家的门斗里半坐着一个人影,擦身而过时,胖子认出那是镖局的趟子手刘叔。望见他过来,刘叔勉强的挤出一丝笑容,对俯下身去的胖子伸出了沾满鲜血的手,气若游丝的吐出一句“好,好小子,叔没看错你…….”。
这个曾经在孩提时抱过自己的长辈,就这样死在他眼前,原本捂在伤口上的手最终也没有扶到胖子的额头。顷刻间,一种滋味一把揪住了他的心,让他失魂落魄惊恐莫名,这与他行侠仗义的初衷是那么格格不入,三胖子彻底的怕了。
三公园就在下一个街角,可这半里的路程是怎样一个难字了得。长枪拖在地上,脚步虚浮的胖哥,六神无主的向前走着,前方有自己的母亲,还有大片的鲜血和恐怖的死亡。他本应该飞奔向那里,可双腿无法控制的拖沓。
他终于开始奋力的奔跑,像个走失的孩子,嘴里嘶喊着“娘!”“娘!你不能死”,也许只有人性的本源才是无畏的,撇下街边的台阶和杂物,胖子冲到街心,越跑越快,手里的红缨抖起在身前越握越紧…….。
时间仿佛停留在辰时前一刻,灰蒙蒙的天光成为都城里抵抗一方的死结。原本可以趁乱完成的,随着晨光愈发明亮变得无所遁形。原本还能得手的巷战偷袭,开始被迫隐入街道两旁的建筑里,那些胆敢在大街上负隅顽抗的,被冲散撕碎,最终沉寂下来。火头开始逐个熄灭,三公园却始终未被点燃。
大街上开始传来那些怀抱尸身哭泣的声音,没有撕心裂肺、却隐忍得让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