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月明回到宿舍,感觉像在不同的世界旅游了一圈又回来了,她一直在等阿曼达给她打电话,但对方一直没有消息。
“应不应该主动联系他呢?”犹疑久了,问题就变成“真的要跟他在一起吗?”谈恋爱这种事情发生的越晚越艰难,对于张月明来说便是如此。她曾暗恋过高中的数学老师,某段时间也欣赏过同班男生,还有一个时期特别迷恋古天乐,但那些躁动的激情都发生在幻想中。在她还青涩的时候,在她稚嫩未脱对这个世界还抱有浪漫想法的时候,恋爱没有发生;现在的她早熟而理性,若给一段时间去审视,爱情的萌芽最终会被她痛下杀手。
天气阴沉沉的,宿舍里的气氛很压抑。梁云施拉上床上的帘子,把自己封闭在小空间里,里面传出隐隐的哭声。不用问,肯定是回家一趟又想家了,这成了她的惯例:寒假回来,暑假回来,五一、十一放假回来,都要哭一场。一开始大家还会安慰她,听她诉说农村家中父母生活不易,张月明还陪她掉过几次眼泪,感慨她的孝心。但渐渐发现她吃穿用度并不节省,还常跟家庭条件好的同学攀比,这让旁人尤其是张月明感觉到其虚伪。
梁云施会为了父母生活不易而哭泣,却不会为了给父母省点钱而少买一件衣服,她的眼泪是廉价的眼泪,她的孝心是嘴巴上的孝心。她这样一哭,宿舍的氛围更糟了。张月明感到心烦又恼火,但也不好发作,她决定跟郝娇娇谈笑聊天,表明自己和大家都不会受梁云施的影响。
“娇娇,十一回家呆了几天啊?跟男朋友去哪里玩了?新男朋友,你可别冷落了人家。”张月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诙谐。
没想到一向活泼欢快的郝娇娇一言不发,张月明正纳闷,只见江林平冲她摆摆手,这样一来她更疑惑。“能发生什么事情呢?最多也就又跟男朋友分手了呗,对她来说这也不算大事啊。”张月明想起郝娇娇跟上一个男友分手的时候,正赶上她自己的生日,她心情没受丝毫影响,还买了个大蛋糕跟宿舍的人一起庆祝。
“能有什么事呢?难道是家里出事了?那也不对,要是她家里出事她肯定就回家了。”张月明百思不得其解,呆在宿舍又烦闷,她起身去找李长虹。
李长虹宿舍里只她一人在,张月明抱怨着笑道:“我宿舍的人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个哭哭啼啼的,心情都不好,弄得我也抑郁了。”
李长虹递给张月明一个橘子问:“怎么了?”
“梁云施回家一趟就哭一次,现在郝娇娇也不好了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张月明低头剥开橘子,放了一个橘子瓣到嘴中。
李长虹边收拾东西边说:“郝娇娇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张月明道:“奥,果然。是夏青告诉你的?”
“嗯。”
夏青是李长虹的舍友,她的男朋友和郝娇娇的男朋友都在酒吧工作。依夏青的说法,郝娇娇的男朋友脚踏两只船被她发现,然后把她甩了,而且分手时对方说的话特别难听。郝娇娇虽然男友很多,但她特别喜欢这个,当初是她主动追的她男朋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耸人听闻的传言,郝娇娇去做了人流,这就是为什么这段感情让她如此伤心。
张月明听得呆住了,她一时不能相信这样戏剧性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边,但又感觉这可能是真的。迟疑了一会儿,她说:“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李长虹想了想说:“就当没发生过,不要去烦她。而且她的事也不要跟别人说了。”
张月明点点头,低声道:“对”。
然而事情毕竟已经发生了,郝娇娇整日不吃不喝,精神恍惚,越来越严重,后来偶尔会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宿舍里的人都感到害怕,张月明、江林平、梁云施私下商量,决定不能跟辅导员说,那样事情会闹大,应该先联系郝娇娇的父母。
“可怎么联系他们呢?”张月明道,“真后悔当初没记下郝娇娇父母的联系方式,他们说过很多次的。”
江林平镇定说道:“我有她妈妈的电话。”
张月明看了一眼江林平颇感意外,又心生钦佩,赶忙道:“好,好,马上给她打电话,现在就打。”
江林平拨通了郝娇娇妈妈的电话,把郝娇娇的情况简单跟她说了一下,为了避免对方着急她没说得很严重,但在最后请对方“一定要过来一趟”。张月明在旁边听着,心想江林平真是心细又体贴,以前对她的看法有失偏颇。
打完电话的当天,郝娇娇的妈妈就赶过来了,原来之前郝娇娇怀疑自己不慎怀孕,服用了过量的避孕药,以为这样能流产,结果导致一直流血。郝娇娇不愿回家,不想让她爸爸也知道,她妈妈便住到学校的旅馆,一边陪伴照顾她,一边编造理由瞒住郝娇娇的爸爸。
宿舍里的人变得特别和谐,大家团结一致,拒绝别的同学有意无意对郝娇娇的疑问,相互之间也融洽起来,偶尔还会开玩笑。江林平每逢周末照例要跟徐锐出去,有次梁云施打趣她“做好防护措施”,她竟也没生气。梁云施和张月明私下也会发一些感慨,梁云施会说“幸亏我们都是单身”、“婚前最好不要有性行为”之类的话,张月明倒不以为然“关键是,一定要男朋友戴套”、“我们要增长些性知识”,这是她得出的结论。
有时两人也会盘算班上女生大概有哪些人已经有了性经验,算了算,能猜到的差不多有一半了。张月明心中暗暗吃惊,外表仍故作镇定,用“没什么,没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或者“欧美国家高中生发生性行为都很普遍了”这样的话来安抚自己和梁云施。但张月明和梁云施最常说的却是“郝娇娇太傻、太单纯,还是个孩子”,甚至跟郝娇娇的妈妈聊天时也会这样说,这样或许能给她妈妈一点安慰吧,两个人虽没商量过,但都是这样想的。
2
阿曼达还是没有消息,张月明有时觉得这就是一场梦。从黄城回来,一切又恢复到熟悉的校园生活,上课、吃饭、做家教,以前的一切都发生过吗?她甚至都记不清阿曼达面部的细节,是的,他是有一双大眼睛,但他的眼睛是偏黑色的呢还是偏褐色?他笑的时候是只露出上排牙齿呢还是下排牙齿也露出来?他说话的声音放在一群人中自己还能分辨出来吗?
当他的嘴吻上她的唇的时候,她并没有激动,激动和紧张都在那之前,在事情将要发生的时候,而且很大程度上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而当事情真正发生时,仿佛整个身体都麻木了,一切感觉都失灵了,说不上喜欢或者讨厌。“说不上喜欢或者讨厌”张月明想到这里,对自己产生深深的怀疑,“自己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喜欢才去跟他接吻呢?”她以前认为,喜欢或不喜欢一个人,爱或不爱一个人,是有一种明确的标准式的感觉,现在她却陷在这个问题中。
“就算不是男朋友,也可以是普通朋友啊,他一个外国人来中国还不到一年,中文都不会说多少。我至少可以帮助他,否则他一个人多无助多孤单。”最终这样的想法使张月明决定主动打电话给阿曼达。
电话那头阿曼达的声音充满惊喜,张月明心中宽慰。
“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电话,你为什么现在才打给我?”
“我最近有些事情,一直拖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抱歉。”
“没关系,你能打电话我就很高兴了。”
“那你呢?为什么你不主动联系我?”
“因为我想跟自己打个赌,看看你心里有没有我,我赢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阿曼达的声音平静中带着喜悦,张月明的眼眶湿润了。两人又聊了些其他事情,阿曼达邀请张月明去他的学校,她只说过段时间会去。
这次通话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使张月明更苦恼。阿曼达的话语,话语中的喜悦和兴奋,喜悦兴奋后面那颗炙热的心,张月明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是该泼瓢冷水把那颗心浇灭还是接受它,让它连同自己的心一块燃烧?她的理性告诉她,两人是没有未来的,不知道要克服多少困难才能在一起,在一起后又不知道将忍受多少磨难。但她又不允许自己做残忍的事,怎么能抛弃他呢?就算不能永远在一起,两人陪伴彼此共同度过一段时光,不也很好吗?她越想越乱,越想越无法做决定,她把心事写在日记里,她告诉最亲密的朋友李长虹,都不能解决问题。问题还在,决定还要自己做。
自从张月明和阿曼达有过第一次通话后,阿曼达变得积极起来,天天都会给张月明打电话,分享着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晚饭要吃什么啊,周末去干什么啊,买了一只小熊维尼的笔啦,看到一条流浪狗啦,等等。他全心全意地把自己的生活呈现给她,事无巨细。她从他那里接受信息,窥探着,揣测着,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什么样的爱好,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渐渐地,张月明心中的天平倾向了阿曼达一方,他的细节在她心中变得完整,她眼中的他善良、正直、有魅力又体贴。
现在张月明的生活清晰而有规律,早上按时起床,上午上课或上自习,中午休息一会儿睡个午觉,下午大部分时间没课便看看书或者上网,晚上守候在电脑旁跟阿曼达视频。天天见面,天天思念,张月明心中充满柔情蜜意,她明确地知道自己恋爱了。
不过还有最后一点犹疑,什么时候去见他呢?见面即意味着确定关系。跟阿曼达聊天时不是没有涉及过,他对她一直很热烈,分享很隐私的事情,开着玩笑,她也告诉阿曼达自己的事,两个人不是没有渴望。
每天清晨张月明醒来都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不愿起床,沉迷于幻想,注重起自己的身体来。她现在天天洗澡,身体的每个角落都洗得认认真真干干净净,洗完后会仔细地擦身体乳,爱护每一寸肌肤。也开始拔腋毛,她的腋毛稀稀拉拉的,之前从没想过要去除它们,现在她用脱毛膏和镊子把它们消灭干净。对内衣也挑剔起来,她的胸小,以往买的胸罩还是中学生会穿的那种运动型棉布内衣,现在她才发现穿上带海绵的聚拢文胸自己一样有沟,胸脯鼓起一片。她还买了一套粉色的文胸和内裤,当身体要暴露于人的时候,内衣的观赏价值便格外重要起来。
除了里面的,还有外面的。张月明为自己添置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女包,她以前是背着一个帆布包闯天下,既装书又装纸巾、水杯、手机。现在觉得大有再买一个小包的必要,帆布包学习上课用,淑女小包逛街外出用。她还拉直了头发,阿曼达对她的直发像她对阿曼达能防水的卷发一样抱有同等的好奇心。她还想学化妆,不过终究没适应,只买了一支BB霜,偶尔用一用。
一切好像都准备好了。
3
与阿曼达和张月明的犹豫和试探不同,王名扬一直跟李长虹保持联系,每天多次嘘寒问暖。李长虹的生日在十月二十六号,王名扬早早地打探好,订做了一个大蛋糕和一束鲜花,在她生日当天让人送去,给李长虹一个惊喜。王名扬在生日的第二天去拜访她,这是他的聪明之处,生日当天李长虹肯定跟同学朋友一起过,他若去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测和尴尬。第二天去两人有更多的时间独处。他的猜测有一半是对的,李长虹生日当天确实跟舍友一起庆祝,但没有人过多猜测,大家都想当然地以为礼物是李长虹的男朋友周彬彬送的。第二天王名扬去找李长虹时,李长虹拉上了张月明,三个人一起在学校附近闲逛。
张月明对王名扬的想法心知肚明,本来就对他没有好感现在更看他不顺眼,在她眼中王名扬是个处心积虑要拆散李长虹和她男朋友的小三,实在没有道德。她心中不顺,便口出讥讽:“哎呀呀,王名扬啊,怎么来我们科大只告诉长虹没通知我啊?我们不算相知也算相识了吧,你这样做真不厚道。”
王名扬没想到李长虹会拉上张月明来见他,此刻他心中计划落空正失望,张月明的挑衅让他气恼,他只闷声走路不言语。李长虹笑着缓和气氛:“既然来了,就是客人,月明你要对人家有礼貌,可别坏了我们科大的名声啊,哈哈。”
李长虹这样一说,张月明反而有些恼了,她对李长虹冷笑道:“是啊,我脾气不好,但我最起码口直心快,做事从不隐藏,我要是有男朋友什么事都会对他说。长虹脾气好,怕得罪这个得罪那个的,别人还当你三心二意。”其实她最后想说“水性杨花”,但觉得这个词太过分了不好说出口,现在话一出听起来还是刺耳。张月明心中既讨厌王名扬自作多情,又生气李长虹优柔寡断,觉得自己再呆在他们中间实在没意思,找了个理由走了。
她一走,王名扬松了口气道:“实在不知道她哪来的那股骄傲劲儿,她有什么权利去评判别人呢?她懂什么!”
李长虹尴尬地笑笑,说道:“月明很有道德感,她比一般人都强,她这样的性格我觉得很可爱。而且我确实已经有男朋友了,如果你是我的发小或者认识很久的朋友那还好说,但我们认识没多久,你跑这么远来看我,可能会引别人误会。”王名扬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块光滑的大石头说:“我们坐到那里去歇歇吧。”他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白纸铺在石头上,和李长虹坐在那里。
他们现在在江科大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山上种满银杏树,一片苍翠。王名扬看了一会儿山石和天空,想在思考着什么,他一直没看李长虹。李长虹坐在他旁边,想起两人在黄城一起登山的情景。
两个人坐了好一会儿,王名扬开口了:“我一直在想,我有哪点不如周彬彬呢?学历、家境、能力,我样样比他强。我也比他更关心你,更喜欢你。只不过他先遇到你而已,我只是输在了时间上。”
从他口中听到“周彬彬”三个字,李长虹很不习惯,周彬彬像她以前的世界,王名扬是刚刚发生的现在,她的两个世界相撞了。“或许这就是缘分吧,我们没有在正确的时间相遇。”李长虹幽幽地道,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说出了这句话就意味着在心灵上她已经背叛了周彬彬。
王名扬缓缓说道:“我们还很年轻,人生很长,你就不能给我们两个一次机会?你就甘心以后一辈子都跟一个你不爱的人在一起吗?”他说到最后激动起来,抓住了李长虹的手。
李长虹挣脱开,站起身来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跟周彬彬之间没有感情呢?我愿意跟他在一起,你根本不了解他,他的好你根本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利去评判他?”说完她拔腿就走,走了几步转头对王名扬道:“怪不得月明不喜欢你,你太骄傲了!”
“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头也没回。
与其说李长虹生王名扬的气,不如说她在生自己的气。与其说她不想再见到王名扬,不如说她害怕再见到他。她心中的感觉非常明确,她知道自己对王名扬发生了感情,“但是怎么能因此背叛周彬彬呢?周彬彬什么都没有做错!自己怎么能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呢?”
李长虹的爸爸曾经出轨,她的妈妈是个平庸又温顺的家庭主妇,她清清楚楚记得妈妈一个人呆在家里时无声的哭泣,妈妈紧紧抱着年幼的她,把脸贴在她稚嫩的肩膀上抽泣,那时她便暗暗发誓绝不找爸爸那样的男人,也绝不做妈妈那样的女人。她小时候拒绝自己一切柔顺的,甜美的一面,在心里把自己当作男孩看,她讨厌一切强壮的、粗鲁的、精力充沛的男生,这样的男生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
当她遇见周彬彬时完全没想到会有那么细腻温柔的男生,她有一种保护他、呵护他的冲动。但人总是复杂的,年纪越来越大,李长虹在性格上越来越往女性化的方向发展,她也想让男生来呵护自己,体贴自己,在与周彬彬的关系中她一直是施爱的一方,她太累了,她太委屈了。但今天发生的事忽而唤醒她童年的记忆和誓言,那些自己曾经痛恨的人痛恨的事,她不会忘,更不会成为他们,也不会做同样的事。她深深地为自己对王名扬一刹那的柔情而悔恨,那一片刻她知道自己在精神上出轨了,自己成了跟父亲一样的人,自己背叛了周彬彬,自己对不起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