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秋节跟国庆节赶在了一起,按照以往的经验,张月明会过上一种无聊寂寞的独居生活——宿舍的人都回家,剩下的她既不用上课,也不用做家教,每天都是睡复醒,醒复睡,感叹几遍生活的无意义,浑浑噩噩度过。
可今年不一样,放假前两天,李长虹发了一个国庆节期间志愿者招募启事给张月明,是去离江都市不远的一个风景区山村做假期老师,同时调研当地的风土人情、教育现状写成报告,既像旅游日志又给景区做了宣传。这由一家旅行社发起的,报销来回路费,免费提供食宿。以前也有类似的活动,张月明过于疏懒,从没想过去参加,这次有了李长虹的陪伴和鼓励,她很高兴地去报了名。
“活动活动筋骨是件很好的事啊,像我这样的老胳膊老腿儿是该多动一动了。”她逢人便开心谈论自己的计划,却没有跟家里提。她跟父母一周或两周通一次电话,报个平安,说声一切都好,再没有其他可谈的。她妹妹刚上初中,在她眼中还是个小孩子,她对妹妹更多的是指导、要求,从不跟其谈心事。总之在家中,她是成熟的、严肃的,正逐渐成为这个家的担当,她也努力扮演着这样的角色。在好朋友面前,在李长虹面前,她又是可爱纯真的,有时甚至会撒娇。
李长虹有次跟她说“你该找个男朋友了”。一个21岁的好姑娘从未谈过恋爱,确实有点暴殄天物。尽管每次张月明都会淡然一笑道:“一切随缘,顺其自然”,但她内心却在顾影自怜。身边的女生都有人追,江林平有徐锐,郝娇娇男友换不停,李长虹有一个高中时便在一起的青梅竹马,梁云施虽也是单身,但有一个异地的暧昧对象,每逢她生日、情人节都会收到对方的礼物。为什么偏偏剩下自己?
张月明分析过这个问题,首先,她输在社交上。她的朋友不多,好朋友屈指可数,男生朋友一个没有,而且她过于疏懒又讨厌热闹,极少参加活动、聚会,即便参加了也属于默默无言不引人注意的那种。其次呢,她的打扮实在过于随意,又有点邋遢,一条牛仔裤能穿一个月,从不化妆,从不做头发。即便先天基因不错,还算端庄妩媚,终究敌不过后天的自暴自弃。张月明曾经改写过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诗用来自嘲和自勉:
我和谁人都不爱,
和谁人相爱我都不屑;
我爱的是自然,
其次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嘴上傲娇,内心渴望。谁不希望有人陪伴呢?人难免有寂寞的时候,张月明更是常常感受到寂寞的痛苦。这种寂寞没有具体的原因,可能是下午照进屋里来的安静的阳光,可能是独自一人走在路上时听到的远远的琴声,还可能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时望着的天花板。如果有一个人,你有任何新奇的却又微不足道的想法都可以跟他分享,你的好心情坏心情都可以找他发泄,他时时都在,他细心聆听,最重要的是他理解你,生命中那些无聊寂寞平庸的时光因为有了他的参与而熠熠生辉。谁不想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呢?就算是好朋友还隔了一层,要顾虑会不会打扰对方,要理性,要克制,也就有了隔膜。真正亲密无间的关系只能在爱情中寻找。
但要找个什么样的呢?年纪越大越难以迷恋上一个人,张月明很难想象自己会爱上什么人。霸道总裁、高富帅都是言情小说里的,现实生活中她总是很容易发现一个人的缺点,尤其是对异性一旦发现缺点,她会把那个人打入“冷宫”,对其很难再产生感觉。
日语班班长在她眼里曾是个好小伙,长得帅,身材挺拔,别有一番风度,又是各种活动的积极分子,经常抛头露面,博得外国语学院很多女生的注目和欣赏。但有一次张月明看到他搂着一个女生的脖子,隔了几天又看到他摸另一个女生的长发,从此在她心中那位班长被打上一个大大的叉,并且她为自己发现这点而洋洋得意。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一方面张月明像其他女生一样,注意他欣赏他喜欢他;另一方面又总试图去发现他不好的一面。或许是怕自己爱上他,归根结底是她缺乏安全感,防御心太重,穿着一层厚厚的自我保护的铠甲。
张月明的父母生活得并不和谐,在她小时候他们总吵架,甚至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打出手。那个时候她总在想,为什么他们非要在一起呢?如果分开,妈妈不会整天唠叨抱怨,爸爸也不会发脾气。她小时候感受到最多的是婚姻的负面,也就养成了一种意识:与其为了维持一种关系而与对方过着互相怨恨的生活,不如独自一人安静孤独地活着。这种意识对她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譬如她对爱情和婚姻的不向往,她的不修边幅,她对自己女性化的羞愧和隐藏,对自由和独立过分的敏感和渴望,这已成为她性格中的一部分。
她这样活着,却忘了为什么她会这么活着。父母的关系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而得到缓和,童年的记忆也日趋模糊,但过往的一切并不是白白消失,而是深深地刻在她的生命中,影响她的性格、她的处世态度。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谁能说得清自己为什么成了今天这个样?为什么内向敏感呢?为什么缺乏自信呢?又为什么容易焦虑夜夜难眠呢?显现出的性格只是冰山一角,真正形成这一角的冰山在下面,在记忆的最早最深处。
2
坐大巴上高速,出了江都市,往北行驶两个小时就是此次她们的目的地了——黄城。到了黄城又乘公共汽车去往乡下,到达住的地方,安顿好时天色已擦黑。李长虹一向精力充沛,颠簸了一下午兴致仍然很高,张月明已经蔫了。听说这里来了个外国人,李长虹跑下去看,张月明整理好东西去洗澡。
她们被安排在在一个房间,房间不小但很简朴,一张床,一个书桌,两把椅子,外加一个洗手间和一个阳台,没有别的了。张月明换好衣服,拿着沐浴露、洗发水和一些其他东西走进洗手间。洗手间也是简陋的,厕所马桶上蒙了一层灰,幸亏她没有洁癖。张月明打开水先把洗手间和马桶冲了一遍,随后她调好水温,温暖柔软的水流从花洒下淌出来,先淋湿全身然后开始洗头。她一向喜欢把水放得很小,水流轻柔,慢慢裹遍全身,洗掉风尘仆仆,心都跟着暖起来。等她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感觉精神和肉体都焕然一新,忍不住哼起歌来。
她换了身宽松的衣服往楼下走,在楼梯上听见下面的欢笑声,她紧走几步往下瞧,正好迎上一个外国黑人的目光,他举手冲她打招呼,张月明莞尔一笑。她们的饭菜由当地的农家供应,桌上已摆满,看上去颇丰盛。人不多,除了张月明、李长虹外,还有一个女生和两个男生,其中一个便是那个黑人。在江都市的大学校园里常常会见到外国人,在这种小地方还能看见国外留学生颇为少见。张月明和李长虹对视一笑,英语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那个黑人自称叫阿曼达,来自肯尼亚,在江都大学学医。张月明听到他的名字捂嘴一笑,用英语问道:“阿曼达不是女孩子的名字吗?”阿曼达咧嘴一笑说:“在欧美国家女孩子也可以叫阿曼达,但在非洲这是男人的名字。”张月明点头道:“原来如此。肯尼亚,Obama’s fatherland.”阿曼达摇头道:“不,不,应该是Obama Father’s land.”张月明笑道:“对,对。”
这时另一个男生凑过来道:“阿曼达汉语很差的,我们都用英语跟他沟通,张潇跟你们一样也是英语专业的。”他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女生,她那个女生戴着眼镜,面目清秀,神色有点严肃,冲张月明点了点头。饭桌上大家又热络地交谈起来,都是年轻人,又都是大学生,总会找到很多话题。阿曼达原本是跟一个他熟识的同校中国朋友一起申请到这个项目的,结果他那个朋友的女朋友假期来江都,那人便放弃了,把阿曼达拜托给学弟王名扬。张潇来自江都的一所二本大学的三本学院,是他们里面大学最差的。
五个人边吃边聊,张月明向阿曼达打趣道:“你的眼睛很大,像天上的月亮。”
阿曼达眨了眨眼睛笑道:“你的眼睛很小,像天上的星星。”
张月明哭笑不得,反击道:“我的眼睛小吗?在中国人里,我的眼睛算不大不小,给你句忠告:永远都不要当着一个中国女孩的面说她的眼睛小。也不能拿你眼睛的标准看中国人,你的眼睛太大了,跟大象的眼睛一样!”
说的大家都笑起来,李长虹拍了她一下说:“你就不能对外国友人友好点?”
阿曼达却一本正经道:“我的眼睛是大,但肯定没有大大象的眼睛大,跟小大象的眼睛倒可以比一比。”一句话更令人喷饭,张月明本来就对他很好奇,现在觉得他好玩又可爱。
饭后他们制定出上课计划,明天上课的孩子分两个班,小学班和初中班。阿曼达负责每天下午的英语外教,他上课时要有一个人跟着去翻译,暂定为张月明、李长虹、张潇轮流。王名扬负责数学课,两天一次,都安排在上午,其余的上午是英语语法课,由三个女生轮流来带。周五下午是活动时间,具体活动到时候再安排。
制定完计划,大家已有散意,唯阿曼达兴头仍高,说要教人跳舞。张月明看别人兴趣不大,想到自己一切都收拾好再呆一会也无妨,便自告奋勇留下来,其他人散去。阿曼达从手机里找了支曲子,拉着张月明的手要跳交谊舞。如果是中国男生,她肯定是拒绝的,但阿曼达是外国人,张月明想着他国家的文化大概如此,也就自然起来,何况从没有男生邀请她跳过舞,尝试一下也无妨。
音乐响起来,月明走到他跟前,右手跟他十指交叉,左手放在他的腰上,第一次她跟一个异性如此亲近。她不会跳舞,只得低头留神脚步,阿曼达细心指导,他们缓慢移动着。张月明感觉到他手掌心在冒汗,抬眼正好看到他的嘴巴,胡茬清晰可见,他的嘴型很漂亮,尤其是两边嘴角微微翘起时,好像随时准备着给人一个大大的阳光般温暖的笑容。张月明突发奇想,他不会突然吻过来吧?他的嘴离她的唇不过寸余,离得这样近,好像接吻也变得可能。可是他为什么要吻她呢?又不是在演偶像剧。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荒谬可笑,张月明侧过脸去不看他的嘴。
跳了两三分钟,张月明觉得实在跳不下去了,停下来笑道:“看来我还要多加练习,我们现在可以不跳了吗?”
阿曼达也停下来说:“好的,我们可以说说话。”
两人胡天海地地聊了很久,阿曼达告诉她,他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他们国内除了英语还讲斯瓦西里语,他们的国家虽然在热带,但四季如春,遍地绿色。他的家乡在肯尼亚西南部,离维多利亚湖不远,盛产茶叶,出口世界上顶级的红茶。看他一脸沉醉地谈论自己的故乡,张月明心有所感:在别人眼里非洲是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可那是他的家乡,对他来说那就是世界最好的地方,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全世界都一样。
阿曼达中等个子,身材健美,他挽起的袖口露出强壮的肌肉,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十分迷人,张月明看着他的眼睛说:“在你们国家你应该称得上英俊了吧?”阿曼达边笑边摇头否认,张月明又问,***的老家在肯尼亚哪个地方,***在肯尼亚是不是受欢迎等等,她对肯尼亚的知识几乎为零,只知道这个国家的名字而已,为了找话说便搬出了***。
阿曼达笑道,每个中国人知道他来自肯尼亚后都会提到***,好像***真的跟肯尼亚有关一样,其实他仅是有肯尼亚的血缘而已,实在代表不了肯尼亚什么。张月明只好抱歉说自己知识浅陋,不了解肯尼亚,阿曼达摆手道:“这也不怪你啊,每个国家的历史都只留下强者,我在国内读书时世界历史也是大部分都在讲欧美和日本,亚洲只是一笔带过,我小时候并不知道中国。”
张月明点头道:“是这样的,人们总是乐于把焦点放在强者身上,强大了自然有更多的话语权和知名度。国家和人都是如此。”说到这里,张月明很惊讶自己跟一个外国人在思想上如此亲近,这样感慨的话,这样无关生活的事,她已经很少谈论很少思考了。
两人聊到很晚,最后依依不舍道再见,张月明走在楼梯上时,阿曼达突然对她说:“你闻起来很香。”她回眸一笑道:“刚刚洗过澡。”感觉到这样的情景有些尴尬,她迅速跑上楼去,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在想阿曼达,想到有很多事可以跟他说,有很多故事可以听他讲,接下来的时光不再寂寞无聊。
3
开始上课学生们还算听话,对新老师和阿曼达充满好奇和陌生感,这种陌生感让他们心中存有几分敬畏。接触多了一些后,学生们顽劣的本性开始逐渐暴露,班上基本分为两类,一类学生坐在教室前几排——他们的座位都是自己选的——认真上课,遵守纪律;另一类学生占据着后排,常常迟到,桌子上摞了一厚摞书,他们躲在书后面或窃窃私语或睡懒觉。
对学生和教学,“老师”们的态度也是有所不同的。文弱内向的张潇反倒是跟同学们最亲近的,下课时她会主动跟同学聊天,尤其是那类难以管教的男生,了解他们的家庭状况,对自己的私人信息也不避讳,上课时常开玩笑,算是“人缘”最好的老师;王名扬纯粹是来玩的,一有空他就骑辆自行车跑出去,上课跟着教材走,讲到哪儿算哪儿,对他来说每天看到的风景要比每天上的课重要得多;李长虹也爱出游,常跟王名扬一块出去,但她还算有责任心,会备课;张月明和阿曼达算是最有责任心的老师,张月明的责任心是出于习惯,她教学生像做家教一样,总想让每个人都学会,还不断测试学生们对学过知识的掌握程度;阿曼达教书认真是因为他对上课对知识抱有对基督教一般虔诚的态度,他的书摆得整整齐齐,他的备课笔记写得密密麻麻,尽管这样学生们并不买账,原因很简单,他们对他这个人的好奇心大过了对知识的好奇心。
每当阿曼达上课学生们总会窃窃私语,大家从他的头发、眼睛、肤色议论到他的年纪、国籍、职业,甚至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面前用汉语问想问的问题。但阿曼达听不懂,要靠别的老师来翻译给他听,然后他会很认真地回答自己的家乡、爱好,喜欢吃猪肉还是牛肉,问到更私密一些的问题时他会耸耸肩说:“不,我不回答这个问题。”
他对学生说不上喜爱也不算讨厌,只是按部就班的上课、备课,尽自己的责任。这一点让张月明很欣赏,因为她认为自己太情绪化了,发现某个学生身上有她难以容忍的缺点时便忍不住生气,看到哪个学生有进步会由衷的高兴,但这些失望和希望,愤怒和喜悦有什么用呢?她不过是他们七天的老师,这七天改变不了他们什么,于她的人生也是微不足道的,如今付出这么多情感只会让分别更感伤。她想学着去变得公正、宽容、冷漠。
张月明跟随阿曼达去上课,阿曼达讲课她翻译,两人经常开玩笑。在一起上的第一堂课上,张月明便发现阿曼达的发音不标准,他说的一口非洲英语,“r”总是发成“he”的音,“d”则念成“zhi”。张月明在课下表示了自己的疑惑,拿出英语词典让阿曼达看,翻到“世界各国英语分布图”那里,阿曼达忙用手指指着“英式英语”道:“这里,我们国家说的是英式英语。”张月明不以为然,阿曼达拿开手指后“非洲英语”的类目赫然出现,当下她心中了然——他在为自己的口音感到自卑。
张月明领会到这一层后心里有了一股怜惜之情,她想起自己刚上大学时不愿承认自己是农村来的,好像一旦承认便比其他同学矮了一截,可她们不应该是平等的吗?张月明不想指出阿曼达的错误,但她知道即便她不说出来别人也会戳破,万一那个人比较粗暴呢?她不愿让阿曼达承受难堪,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她笑着拍着阿曼达的胳膊道:“目前中国的学校里教的都是美式英语,大家都不太懂英式英语,我们考试也是考美式的,我们以后上课还是用美式英语来讲吧。我电脑里有很多教美式英语发音的视频,我拷给你。”但愿他能明白她的意思,从非洲英语改到美式英语应该不难吧,像从方言到普通话?张月明不知道,只能帮他到这儿了。
下次张月明跟着阿曼达上课的时候,他已经说一口美式英语了,张月明暗暗松了口气。她觉得好像两人之间有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变的更亲近了,阿曼达待她也跟对别人不一样。
黄城跟江都一样多雨,隔两三天总会下一场,一下就是淅淅沥沥的一整天,整个世界的节奏都跟着慢下来了。学生会提前放学,因为路不好走,通往村子的小路还没铺上柏油,一下雨黄泥粘住车胎,走一步都难。
众人闲着无聊聚在一楼大厅里聊天,张潇拿着单词书看,王名扬笑她:“你也太勤奋了,分秒必争啊。”不想一句玩笑话倒说得她脸红了,张月明看得出张潇自卑敏感,而王名扬又总爱打趣她,实在有些讨厌,便对王名扬笑道:“你也是分秒必争啊,这几天黄城的好地方都被你逛遍了吧,学生都说最爱上数学课了,因为‘想干嘛就干嘛,王老师也不管’。”
王名扬听出讥诮之意,笑笑没说什么,李长虹在一旁插嘴道:“周末咱们一起出去逛逛,总不能白来一趟。”
听李长虹这么说,张月明突然多心起来,来黄城以后她们一直在各忙各的,张月明跟阿曼达日益亲近,李长虹大多数时间都跟王名扬在一起,“他们不会有什么吧?”张月明这样想着又细细看了李长虹两眼,李长虹坐在客厅中央桌子旁边的沙发上,王名扬斜坐在沙发靠手上,两人紧挨着,虽没有正脸对着,姿势也颇亲密。“她有男朋友了,不会是我想多了吧?”张月明心中疑惑。
王名扬拿出一副扑克牌,人太多一副不够玩的,张月明不爱玩,主动退出。他们玩起了斗地主,阿曼达不懂,在一旁饶有兴趣地观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张月明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低声吟道:“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不想被张潇听到了,她扭过头来问:“这是谁的诗?”
张月明笑道:“好像是一个清代词人写的,忘记了。”
张潇道:“听上去孤孤单单的,你在想男朋友了吗?”
张月明赶忙道:“不,我没有男朋友。”
王名扬用英语跟阿曼达说:“她没有男朋友。”
阿曼达一本正经叫着张月明的英文名道:“朱丽叶,我在这儿呢。”王名扬在一旁起哄:“是啊,朱丽叶,阿曼达都准备好了,就等你点头了。”张月明强装冷淡道:“不,我还不想谈恋爱。”刚才阿曼达的一句话说得她心跳加速,不论有意还是无意他心里是有过那种想法的,万一他认真起来自己应该怎么办?张月明心情紧张不知如何应付,借口拿衣服回到楼上房间去。阿曼达盯着她上楼,张月明穿着短裤露出长长的双腿,腿型优美,走在楼梯上像两道跃动的白月光,阿曼达怔怔看着没有说话。
4
早就听说初中班上有几个顽劣的男生,张月明第一次给学生上语法课之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记下了几个带头捣乱的学生的名字,板着面孔进教室,想煞一煞他们的气焰。
第一节课,相安无事。第二节课她在黑板上写板书时,一根粉笔头打在她头发上滚落下去。她转身面向全班,班上顿时鸦雀无声,她厉声问道:“谁扔的?”没有人回答,她又问了一遍,学生们还是默不作声。张月明心中憋下一口气,继续写板书,不一会儿她听到后面又有学生搞小动作,转身一看:一个男生站起来,正往别处投纸飞机。那个男生看到她赶忙坐下,拿起课本装作读书状,憋着笑跟身边的同学使眼色。
张月明把书往桌上一拍,指着那个男生叫道:“梁小斌,你站起来!”那个叫梁小斌的男生不但不站起来,反而理直气壮地说:“凭什么?”边说还边跟身边那几个男生递眼色,那些男生嘻嘻地笑,张月明见他挤眉弄眼丝毫没有悔意,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凭什么?凭你上课投飞机!”
“我没投!”
“你怎么没投?我明明看见你投了,你还抵赖!”
“我没投!我就是没投!”
师生二人争执起来,张月明越说越气,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行为。她走下讲台来到梁小斌身边说道:“你出去吧,这堂课对你来说肯定也不重要,不想上就别上了。想玩到别的地方去玩,在教室里玩影响别的同学上课!”
梁小斌也不甘示弱,站起身来吼道:“我凭什么出去?!你怎么不出去?”他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凸起。他站着不比她矮,吼叫的声音比她的声音还高,有那么一瞬间张月明心中感到一丝恐惧:他要是跟我动手怎么办?那恐惧只是一瞬间的,却让她既羞愧又愤怒,为自己那一瞬间的恐惧感到羞愧,对自己对梁小斌感到愤怒。“如果今天制服不了他,以后的课没法上下去了”,她这样想着脸涨得通红。整个教室都静悄悄的,师生之间的紧张关系一触即燃。
教室的门“吱”一声被推开,王名扬和张潇进来了,原来刚才有个学生假装上厕所把他俩叫来的。王名扬走梁小斌身边说:“怎么?不好好上课,老师管你还来劲了?”张潇笑道:“梁小斌,你人是很聪明的,上课也要好好学才行呀,这样成绩才能上去,你家长才不操心哪。你妈妈下次来的时候可不想听到你在学校这样表现呐。”一提到家长,刚才还气鼓鼓的梁小斌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儿了下去。张月明站着一声不吭,张潇把她拉出去,王名扬接着上课。
出了教室,张月明抚着张潇的肩膀说:“谢谢你。”张潇安慰她道:“没事儿,这样调皮捣蛋的学生我见多了,我同学里面就有很多这样的。这种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家长……”张月明只看到张潇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刚才生了一场大气,现在气散了,浑身无力。又想到自己一刹那的怯懦实在是太没有尊严了,开口想说话却嗓音哽咽,泪珠也跟着滚了出来。张潇赶忙搂住她的腰,连声安慰,拿出纸巾给月明擦泪。张月明只觉得头晕,她请张潇送自己去房间休息。张潇不仅把她送回房间,还帮她盖好被子,临走时不忘倒了杯水放在她床头。张月明昏头昏脑地直睡到下午,中午吃饭也没下去。
她下午起来时已是三点多,王名扬和张潇坐着闲聊,一看她下来,王名扬起身道:“阿曼达替你出气了!”张月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张潇在一旁解释道:“下午阿曼达上课,他把后排那几个经常捣乱的男生都轰出去了,梁小斌也给赶出去了。”
“哦,为什么?他们下午上课又捣乱了?”张月明问道。
“他们那几个哪节课不捣乱?你中午没下来吃饭,我们把你的事给阿曼达说了,他应该是想要教训一下那些男生吧,”王名扬冲张月明笑道,“阿曼达不想看你受欺负。”
张月明表情淡淡的,没说什么,心中却涌起一股甜蜜的柔情。第一次有人为她的事出头,第一次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异性要保护她,不想让她受欺负。如果说,之前她看阿曼达像看一个与众不同能够满足自己好奇心的朋友,现在她对阿曼达又多出了一丝柔情,像兄妹,也像恋人。张月明并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感情上的变化,她仍尽力纠正自己的感性思维:要是长虹或者张潇上课时遇到类似的事,阿曼达应该也会这么做吧。他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受欺负,应该没有别的意思。应该,应该,她又一次把自己的推理当成公理,刻意斩断感情上的暧昧。
阿曼达下课后直接回了自己房间,晚饭时一切如常,张月明感觉他肯定有话要对自己说。果然,饭后大家自寻消遣,阿曼达邀张月明出去散步。出了他们住的地方往东走大约一千米左右便是一条僻静的乡间小路,小路两边是农田,沿小路一直走下去会有一座小桥,桥下面是汩汩流淌的小河。
现在张月明和阿曼达正走在这条小路上,张月明见他不说话,开口道:“谢谢你。今天上午的事,谢谢你帮我管教那些不听话的学生。”。
阿曼达停下脚步,看着张月明的眼睛认真的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会好好保护自己?你要知道当别人欺负你时,你要强硬地回击。我们是老师,不是他们花钱雇来的服务生,我们有权利拒绝某些人上我们的课。在我们国家,医生都是有权力拒绝给不欢迎的病人医治的。”
张月明见他一脸严肃,吐吐舌头道:“那是在你们国家,要是在中国医生不给病人治病,估计病人早把医生给揍了。中国的学生家长觉得他们花钱把学生送到学校来,老师就有义务把他们教好,出了什么事就找老师。”
阿曼达道:“那在中国老师和医生都是社会地位低的人咯,没有自己的基本权利吗?”
张月明摆手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在中国,普遍来讲,老师和医生还算是比较受尊敬的职业,只不过中国社会没有把权利分得那么清清楚楚,中国人做事也常常是感性大于理性。”
阿曼达摇头笑道:“中国人真复杂。”
张月明也笑道:“是啊,我们就是一个复杂的民族。不过,”她顿了顿好使自己严肃点,“今天的事还是非常感谢你。”
两人走到小桥上,夜空中没有月亮倒有满天的星星,星星倒映在流动的河水中,一晃一闪,像人在眨眼睛。
阿曼达指着河水中的星星对张月明说道:“像你的眼睛。”。
张月明双臂交叉在胸前故作生气状道:“我的眼睛真的这么小吗?”
阿曼达笑道:“不,不是说它小,是说它亮晶晶的,非常可爱。”阿曼达说完这句话盯着张月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张月明凭直觉感到他要说什么,但又害怕他表白,为了避免慌乱她决定先发制人掌握主动权,于是眨眨眼问道:“阿曼达,你有女朋友吗?”
阿曼达道:“有一个前女友。”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呢?”
“很复杂,感觉彼此不再适合了。”
“那也总有一个原因吧,不会好端端突然提出分手,总有一个爆发点。”
阿曼达低头看河水,沉默不语。张月明刚想向他道歉,不该问这么隐私的问题,他开始慢慢说道:“我们住在一个城市,恋爱了三年。后来我去内罗毕读书,她在家乡的城市读书。有一天她突然跑到我面前哭着请求原谅,因为前几天她生日的时候喝醉了,跟别人发生了性关系。”
“你因为这件事跟她分手?”
“是的。”。
“在一起三年,你肯定也很爱她吧。”
“是的,我们有过结婚的打算。”
“那你为什么不原谅她呢?她完全可以隐瞒,却选择告诉你,请你原谅,说明她很诚实,也很爱你。”
阿曼达依旧垂头看着河水,不过他的头压得更低了:“我不知道,当时心里实在太痛苦了。”他缓缓抬起头,张月明看到他眼中有泪光,“如果是现在,我肯定会原谅她。但太晚了,我来中国的时候她刚办完婚礼。”
张月明心中有莫名的失落,作为朋友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应该安慰他几句,但她什么都说不出口。眼前的阿曼达仍然在为前女友伤心,他还没有调整好自己,他依然还对前女友念念不忘。张月明既不能安慰他,也不能责备他。她现在顾不上他了,她自己十分委屈,十分失望。
“你不能这么想,如果你真是个男人,应该回去,找到她,请她原谅,然后带她走!”这句话掷地有声地从张月明的嘴里说出来,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从哪里来的,不是从她心里,因为她的心在暗暗哭泣,不是从她大脑里,因为她的大脑在冷酷地计划着接下来几天如何疏远阿曼达。那么这句话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潜意识里?是从她自己无知无觉的最深处?还是从理性表皮之下,比感性更深邃的涌动暗流中来?总之,这句话像一堵墙,保护了自己,也隔绝了一切希望。
阿曼达怔怔地看着她,他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只是摇头叹气:“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