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临终前托付(1/1)

第十七章 临终前托付

孟家大院有趟后房,实际是三进院最里边的一趟房,环境比较肃静,一般外人到不了里边来,天南星就在这里养伤。一溜十几间房子,大都住着孟家人,胡子大柜混杂在其中不抢眼,刻意伪装生活环境,例如在窗户上贴上妈妈人儿——剪纸作品,或称“媳妇人儿”,媳妇人顾名思义,小媳妇图案,梳着“大拉翅”头,穿旗袍、马蹄底鞋的女人,多是单人,也有两个、三个及多个人连在一起。窗户上贴剪纸——寻常过日子人家才贴媳妇人,谁能想到屋子住着胡子大柜。

伺候天南星的有两个人,一个照料起居兼熬药,另一个主要警卫和对外联络,同压在簸箕崴子的绺子和孟家人联系。安排妥当大布衫子也没立刻走,留在大柜身边几天,因为天南星的伤口闹发(感染)发高烧,大布衫子摸大柜的额头烫手,吃惊道:“大哥,我叫人去亮子里抓药!”

“没事儿,我能挺住。”天南星阻拦道,他等二柜回来再说,她不啻一剂镇痛良药,过去生病她撩起衣襟,他躺在她怀里两天,脸深埋在如雪梨的奶子下面,它既柔软又温暖,病慢慢好起来,“她今个儿该回来了吧?”

“差不多。”

谁也代替不了二柜小顶子,此刻女人的关怀很重要,男人最脆弱的部分,只能女人蘸钢他才坚强。大布衫子深知这一点,二柜还没回来,他也不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伤口溃烂,整个人在燃烧不救。他到前院东家堂屋,孟老道问:“大当家的咋样?”

“不太好。”

“噢?”

“腿肿得像过梁粗,看样是化脓啦。”大布衫子说,“现在有大烟顶着,疼差以(有所减轻)。”

“大烟只是顶痛药不治病,脓血得放出来,不然腿悬保得住。”孟老道讲的不是耸人听闻是实情,感染面积大需要截肢,“干挺不中,得治,烽火台村没人会治红伤。”

“我提出到县城接大夫,他不同意。”大布衫子无可奈何地说。

“要想保住命保住腿,必须放出脓血,”孟老道也表示没其他办法,他说,“安排人去接大夫吧,腾不了了。”

大布衫子为难,大柜不同意接人还真不能接,腾个一天半天等二柜回来,她是压寨夫人啊,做得了主。

“那年我爹种地摔倒,大嗑儿(葵花)茬子扎进小腿肚子,整条腿肿得像棒槌,后来我小娘用嘴吸出血水消肿,他才捡回条命。”孟老道说,“大当家的真的不能再腾啦,夏天就好了,能抓到蚂蝭(水蛭)。”

三江地区民间还有一个土法——水蛭吸血,身上长疔疮,或被蜈蚣咬伤化脓,捉来水蛭用它吸毒血。此刻是三九隆冬,哪里找得到水蛭?

“好,我立马派人去接大夫。”大布衫子说。

孟老道替胡子着想,在他家养伤还是他家人去接,谎说他家的亲属谁谁病了,免得引起外人怀疑。帮助土匪偷偷摸摸地帮,伪满洲国法律有一条,勾结、资助、隐藏土匪不报一律按通匪处置,杀头。天南星在家养伤要保密,为稳妥起见,他说:“我让管家去接大夫。”

“那太麻烦东家啦。”

“说远喽,我们是啥关系?”孟老道说,“亮子里的同泰和药店坐堂程先生,我们素有往来,他扎痼红伤拿手,争取把他接来。”

“同泰和?”

“徐德富开的。”

大布衫子熟悉亮子里的买卖店铺,熟悉同泰和药店,也知道富甲一方的徐德富,他问:“好像他家有人当警察。”

“徐德富的孙子,叫……”孟老道想起那个警察的名字,“徐梦天,警务科的警察。”

大布衫子心不太实沉,到徐家药店接坐堂先生,他家有人当警察,是不是把握啊?孟老道看出水香的担心,说:“这你放心,我了解徐家,对程先生更是知根知底。”他没说,还有一层关系,孙大板是程先生介绍来的,即使他发现受伤的是胡子,考虑受牵连孟家他守口如瓶,不用担心他说出去。

“把握的话,就接他吧。”

“把握,程先生绝对把握。”孟老道说,“放心,我再嘱咐管家几句。”

“管家半路八成能碰上孙大板他们。”大布衫子算算日子该是二柜他们回来的日子,说。

“要是碰上了,跟不跟他们说?”

“唔,最好先不说。”

“好,不说。”孟老道说。

管家骑马去县城,积雪齐腰深没,速度到了线道上才加快。路上只见到寥寥几辆匆匆赶路的车马,不认识擦肩而过。走了几十里,远远见一辆大马车迎面赶过,听见有人唱,声音耳熟,近了便看清,是自家的大车孙大板在唱,他听见两句,家中有妻又有儿,别在外逗留(《劝夫歌》:我劝你呀快回头,别入局和绺。家中有妻又有儿,别在外逗留。杀人要偿命,害人要报仇。谁家没有姊和妹,谁家没有马和牛。快拿人心比自心,别让家人犯忧愁,妻子想夫泪双流……)。

吁!孙大板停住跳下车,走过来:“管家。”

“你们回来啦!”管家打招呼道。

“嗯,”二柜大白梨搭话,问,“管家这是去哪里?”

“上趟街!”管家说,东家叮嘱见到孙大板他们也不说接大夫,更不能提天南星受伤的事情,“紧加几鞭子,你们快点回走到家能赶上晌午饭。”

管家同孙大板他们分道扬镳。

孟家大车在家门前打一站(停一停)不准备进院,向东家打声招呼就走,因此进院去,二柜大白梨和啃草子待在车上未下来。

这时,孟老道走出来,孙大板跟在后面,他说:“二当家的,进院吧。”

“哦,我们回簸箕崴子送东西。”她说。

“不用回簸箕崴子了,大当家的在这里。”孟老道说。

“怎么回事?”她惊讶道。

“进院你就知道了。”孟老道对孙大板说,“麻溜赶车进院。”

二柜大白梨还想问什么,见水香大布衫子走过来,他说:“二当家的,跟我到后院。”

“到底咋回事?”

“大当家的受伤啦。”

受伤?她惊讶,问:“重不重?”

“很重。”

大白梨快步闯入天南星的屋子,来到大柜跟前:“伤哪儿啦?咋回事啊!”

天南星面色苍白,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扬扬手示意水香说,大布衫子说:“二当家的,是这样……”

她听完眼睛发潮,上炕掀起被子,吃惊他的伤势,说:“赶快找大夫啊,肿成这样啊?”

“管家去县城接……”

大白梨无比心疼,天南星负伤她受不了,说:“用大烟没有?”

“一直在用。”大布衫子说。

“抽不行直接吃。”大白梨说。

天南星眼里充满渴望,艰难地伸出手来,她知道他要什么,望水香一眼,大布衫子明白了,借因由躲出去,他说:“我去卸车,东西先搁在孟家吧。”

“中。”她说。

大布衫子走出去,她撩起衣襟,他的头靠过去,回到一种温情之中,动作是以前的动作,只是嘴唇过于干涩,触碰她身体一个高点时她觉得粗糙。

“好点儿吗?”她问。

“嗯。”

难得一见匪首的温情,情形让人感到不真实。他们确实在没有第三双眼睛注视下极人情味儿,别去联想什么杀杀砍砍,那一时刻,他们是七情六欲男女。

“绺子没啦。”他哀伤道。

“怎么没有?在簸箕崴子!”

“没剩下几个人啊!”

她安慰他,先用肢体后用语言,说:“我们东山再起……眼下你养好伤,有人在什么都会有的。”

“受这么重的伤,身体还能复原吗?”

“能,咋不能。”她说,“孟家管家去亮子里接大夫,同泰和药店的坐堂先生很快赶来给你治伤。”

天南星还是惦心簸箕崴子老巢里受伤的弟兄,他说:“这次负伤的好几个,大夫来了带他去簸箕崴子……”

“天窑子不能暴露给外人,”她的反对有道理,让外人知道绺子藏身处很危险,“程先生是治红伤的高手,让他多配些药,送给受伤的弟兄们吃,人不能往那儿领。”

天南星想想她说得对,绺子里没有一个四梁八柱,群龙无首不成,他说:“你回来了照顾我,让大布衫子回天窑子。”

“好。”她同意。

“大布衫子临走前,让他来见我。”他说。

水香大布衫子回簸箕崴子前,大柜单独召见他,二柜大白梨都没在场,可见此次密谈重要性。听听他们下面的对话:“兄弟,我看是不行啦,撑不了几天。”

“大哥,大夫马上请来……”

“我不是两岁三岁的孩子,身体啥样我清楚。绺子拉起来有几年了,没想出现这事……兄弟,有那么一天你看谁接我?”

“大哥……”

“趁我还能说话把这个事定下来,不然我闭不上眼睛。”

“你非得这么说,二当家的……”

“我心还是不托底,毕竟是利市(女人)啊!”

“她不是一般女人。行!大哥,不是还有我吗?”

“兄弟,我就等听你这句话,有你这句我放心走啦……”

他们俩谈话没第三个人知道,结束时很少落泪的两个男人抱头而泣,都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其中一个心情是生离死别。大布衫子说:“保重大哥,我经常过来看你!”

“走吧!”胡子大柜转过头,脸朝墙。

大布衫子揩干眼角,走到院子里,对等着他的大白梨说:“我回簸箕崴子,大当家的你费心照顾……”

“放心。”

“孟家是咱的蛐蛐儿,安全没问题。”大布衫子望眼炮台,说,“炮手都是我们的人……大当家的腿伤挺重啊!”

“我知道。”

“注意他的腿,别再大发(加重)。”

“哎!”她说,“大夫来了就好啦。”

不巧,同泰和药店坐堂程先生回老家奉天走亲戚,最快也得三天回来,管家只好滞留城里等他。

孟家的管家在城里急得团团转,烽火台村孟家大院后院胡子大柜养伤的屋子急得火上房。眼看着天南星一阵不如一阵,大白梨的安慰已经不起作用,伤情恶化,没几天挺头。

“怎么还没回来?”大白梨问。

孟老道也搓手道:“准是遇到坎儿啦。”

“什么坎儿?坐堂先生不肯来?”

“坐堂先生不能。”孟老道相信自己跟程先生的交情,没有极特殊的情况肯定来,他说,“兴许别的原因。”

“啥?”

“不好说。”

大白梨看不了天南星受罪和日益严重下去,心急救治她有些不管不顾,匪气顿然上来,说:“我派几个弟兄去苦水窑子(药铺)绑他来!”

“别的,夫人。”孟老道急忙说,只是他有时朝大白梨叫夫人,因为她是压寨夫人,“再等等,说不准已经来家的路上啦。”

“我叫人迎迎他们!”大白梨说。

孟老道不便阻挡,任胡子安排。

大白梨指派啃草子道:“你赶紧去亮子里,找到管家接程先生过来,如果半路遇到他们,把你的马给程先生……”胡子的马自然比平民马快,“让他赶快回来。”

“嗯哪!”啃草子遵命去办。

大白梨蹑手蹑脚进屋,她怕惊动天南星,难得他有这样平稳的时候,一直在折腾,疼得无法入睡。或许大烟膏起到作用,临出屋时给他吃下,见他闭眼睡着才走出去。此刻他真的睡了,嘴角流出涎水,说明睡得很香,她心里些许安慰。这种安慰闪电一样过去,忧虑淹没它。那条伤腿放在被子外面,像只透明的红萝卜,几乎能看到血液在里边流动。如果不想办法弄出里边的积液,鼓胀下去将会鼓破啊!

天南星仰面躺着睁开眼睛最先看到是窝纸裱糊的棚顶,乡下称为彩棚,图案是牡丹和开屏孔雀。一只孔雀显得真实,一排一模一样的孔雀虚假了。他侧过脸,她说:“醒啦,好点吗?”

“好点!”他答道,完全是安慰她才说好点,疼痛似乎比以前减轻,伤腿渐渐脱离,它独自旅行。不是去掉累赘的轻松,而是麻木觉不出它的存在。

“我去问孟老道,管家快回来啦。”她说,仍然是安慰话。

天南星清楚自己的伤情,两天前就落到绝望的谷底,即使爷说能活自己都相信,只是不愿给面前女人增加痛苦,往宽敞明亮处说而已。他把自己看成死人已经不再想生死,忧患的是绺子,他说:“这次栽坑儿(栽跟头、现眼),没剩下几个弟兄,绺子需要壮大……”

“瞧你说话气脉不够用,少说两句,别操心绺子,好好养伤。”她坐到他的身边,将他的头枕到自己腿上,姿势还是以往的姿势,撩起衣襟,慢慢弯下身躯,他离他喜欢的东西近了,首先闻到馨香的气味儿,然后是柔软的温暖,她说:“从前你总嚷着吃梨,喜欢啯……”

他嗡动干裂的嘴唇,现在连啯的力气都没有了,说:“没劲儿……啯不了啦。”

她说了他经常在梨面前说的歌谣,不知是撩拨还是勾起回忆:一棵树,结两梨,小孩看见干着急!

果真到了望梨干着急的境地,过去他不信,喜欢梨就去摘吗!够不到登梯子,他不止一次触摸到它……梨咯咯地笑,也喜欢触摸。欢乐的东西都很短暂,永久的欢乐还是欢乐吗?欢乐可致死!

“柳条边几百里长,人烟稀少,绺子压在这里安全……”

“你还是说绺子,咱不说绺子好不好。”

“唔,”天南星觉得没有多少时间说了,不顾她的劝阻还是说,“有一件事恐怕我没能力给你办了,我答应过你的。”

“能给我的你都给了,我很满足很幸福,还有什么事情啊!”

“有,有哇。”天南星说话如爬高山那样吃力,不住地喘息需要停歇,气喘匀后说,“警察局长的仇还没帮你报。”

“陶奎元死啦。”胡子忌讳一般不说死字,说到死用黑话,她直说警察局长死掉,太恨他了不假思索。

“过土方?”胡子大柜不能说死字,问陶奎元的死因,“怎么过土方的?”

“自己找病……”她说,意思自己害自己,糙话也可说成倒泚尿、倒老屎,总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讲了事件始末,“有人替我报了仇,不用咱们费事啦。”

天南星了却一件心事,答应谁的事情他始终记着,诺言必须兑现。爷们说话算话,嘴是说话的地方,不可吐鲁反账(反复无常)。还有一件遗憾的藏在心里很深的事情,说不说他犹豫,到底还是说出来了:“我原想你生个骑马打枪的,唉,现在看不能够啦。”

“你真想要个儿子?”

“是啊!”

大白梨说你身体快些好起来,我们就要一个骑马打枪的……她把制造人说得吐口唾沫那样容易。其实制造人比家庭妇女剪一个媳妇人简单,不用什么技术含量,人人都会兔子拜花灯(交尾),制造出来的东西优劣又不像工匠有技艺因素。胡子制造出来的未必是胡子,骑马打枪是制造者希望罢了。

昨天他们还能谈制造人的问题,今早天南星已经不能说话,嗓子眼儿像堵了棉花,声音沙哑而含混不清,他丧失了表达能力。借助手势大白梨破译出一些他要说的话,问:“你要回簸箕崴子?”

天南星用力眨下眼,表示对。

“回簸箕崴子干什么?”

天南星嘴唇抖动,手很不协调地配合,表述的结果等于没表述,她无法听懂他说什么,说:“大夫马上就到。”

天南星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滚落下来,她给他擦,自己跟着落泪,场面令人心酸,到了诀别的时刻了吗?

程先生赶到,他大吃一惊,这还是活人吗?这种状态即使是铁人也烂掉啦。他摸了脉,检查一番走到外屋,大白梨跟上去,问:“大夫,怎么样?”

“准备后事吧!”程先生说救不了,人已经没救。

“大夫……”她恳求道。

“他过不去今晚。”程先生宣布胡子大柜死期,即使毫无医学知识的人也看到一个生命枯萎,天南星眼睛睁不开,口噗噗朝外吐气不是呼吸,也就是民间说的倒气状态。

“截下伤腿……”大白梨积极争取道。

“没有必要,留下吧。”程先生没说留下个全尸吧,再者说锯掉一条腿遭罪不说,也没意义,“人确实不行啦。”

孟老道一旁说:“程先生,一点招儿没有?”

“除非谁有起死回生术。”程先生说。

生死天注定,谁都想活,不是你想活就活得成。必须面对严酷的现实。大白梨差人快马去簸箕崴子,叫大布衫子快过来处理大柜的后事。

一匹快马扬起雪尘疾驰而来,大布衫子心里咯噔一下,说:“大当家的不行啦!”

果然,报信的胡子人没下马,惊慌道:“三爷,大爷不中了,二爷让你马上过去。”

“我就去。”

大布衫子飞身上马,朝烽火台村孟家大院飞去,直接到后院,大白梨站在院子里,眼睛哭红,她说:“大哥走啦!”

大布衫子走进屋,天南星直挺挺炕上,他扑通跪在天南星头指(顶)前,也没哭也没说什么,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问大白梨:“大当家最后没有信示(遗嘱)?”

“他……”大白梨说天南星咽气前已经说不出话来,“我能猜到,他想回簸箕崴子。”

“只这么一个要求。”

“我明白了,大当家的要求跟弟兄们在一起。”某种程度上说大布衫子比大白梨了解天南星,愿望跟死难的弟兄们同穴,“送大当家的走吧!二当家的,装老衣服准备没?”

“没有啊!”二柜大白梨说。

孟老道说:“我家有一套。”

今人听起来迷惑,寿衣这类东西有预备的吗?还真有。满族人丧葬风俗,人到了一定年纪,要在活的时候看好自己的墓地,生时最后一次权利吧!棺木也选好,可以是木板,也可做好棺材统称料子,放在仓房内用炕席盖着备用,寿装类的东西也可一并备下。孟家准备的东西为孟老道的傻叔叔,他的父亲有个傻弟弟,一辈子未娶无子嗣,老了养在孟家,侄儿为他养老送终是孟家的规矩。去年秋天傻叔叔突然不见了,四处找也没找到。为他备下的装老物品放着未动,将来无论他死在外边或者家里都用得上这些东西。

“你家谁?”水香问为谁预备的寿衣。

“我老叔。”孟老道讲是怎么回事,“不嫌的话,用吧。”

胡子通常哪里死哪里埋,不穿装老衣裳也不用棺材,东家是好心,大白梨也不忍心天南星那样寒酸卷着炕席走,派人去亮子里买寿装已经不赶趟,她和水香商量一下,同意用东家傻叔叔的装老衣裳。其实也没什么说道,都是那套千篇一律的东西,高低贵贱质地材料有所区别,东西都是一样。

“可以。”水香说。

拿来装老衣服,一个重要人物没到场。

“出黑的人不好找。”孟老道说,出黑,也称阴阳先生。在一个村屯总有人专门干这职业,烽火台有个叫王半仙的人,谁家死了人要请他。孟老道为什么说不好找呢?葬的是胡子,而且是大柜,让不让外人知道,必须由胡子决定,“他是外人。”

“外人不行。”大白梨考虑绺子安全,说,“我们自己……”

孟老道推测胡子肯定不用外人——阴阳先生,自己来做。首先是穿装老衣裳,道理说在人临咽气前,最好是那时穿上,不然僵尸不好穿衣服。天南星咽气有一些时辰了,装老衣服总要穿上,能靠上去前的,在场的只水香、孟老道、大白梨,穿寿衣的活儿他们三人做。

“净一下身吧!”水香说,丧葬风俗他比大白梨见得多懂得多,人去世走时不能带着尘土——脏东西、罪恶等——走,要清洗干干净净走。

孟老道端来一盆清水。

“我来吧!”大白梨主动上前,擦洗亡者的身子,包括私处,她是他的女人擦洗没什么不妥。她抬天南星伤腿时,惊人一幕出现,一张人皮掉下来——右腿的皮,它像蛇脱的皮一样被她拽下来……啊!三双惊惧目光三张愕然面孔,相信谁也没见过这样场面,一张人皮,准确说膝盖以下部分,她拿在手里是纸样的东西,融化了的血肉流了一炕……场面血腥省略不描述。

刚刚筑起的新坟刨开,空冢有了实质内容——大柜的尸体。大布衫子主持了葬礼,仍然是那几句套话,词汇做了相应的改动,变成这样: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大哥走了,兄弟来送你!

一个冬天大白梨带胡子压在簸箕崴子没受到任何干扰,一来那个冬天雪又大又勤,三天两头落一场。烽火台村子几乎被大雪掩埋,去簸箕崴子的路全被积雪封住,本来也没什么路。

悲伤的冬天黑熊蹲仓似的在开春爬出树洞,结束一个季节,也让结束一段历史。天南星绺子现在应该说是大白梨绺子,按照天南星生前遗愿,大白梨晋升大柜,报号做二柜时就有了。大布衫子坚持做水香,二柜位置照旧空闲,增补了几名四梁八柱,啃草子进入绺子领导序列做炮头,双口子做粮台,甜头子(姓唐)做翻垛先生……总之班子备齐,人员显得少。

“拉人入伙。”大布衫子建议招兵买马。

“好,”大白梨思想开化大胆,说,“不管天牌(男人)地牌(女人),愿意吃走食的就要。”她还是加补一句:铁心抗日的。

胡子扩充队伍,采取多条腿走路,招人、投奔、靠窑……来者不拒。不出半年,绺子已有了四十多人,尤为特色的是吸收十二个女子入绺,称为十二枝花。每个人都以一种花名为名字,根据是十二月花名歌谣(见《十二月花名》:正月茶花。二月杏花。三月桃花。四月蔷薇花。五月石榴花。六月荷花。七月凤仙花。八月桂花。九月菊花。十月芙蓉花。十一月荔枝花。十二月腊梅花。):茶花、杏花、桃花、蔷薇花、石榴花、荷花、凤仙花、桂花、菊花、芙蓉花、荔枝花、腊梅花。这十二枝花有来历,与大布衫子有关。

听说一个绺子压在离簸箕崴子路程不很远的三道圈,大布衫子决定去说降,有多大把握不清楚。只听说该绺子不大,并放鹞子(放空气)寻找一个大绺子靠窑,拉杆子之际,这个机会不能放过。

“我们不清楚三道圈野毛子(他方土匪)情况,抱蒙(瞎闯)去行吗?”大白梨担忧道,“他们别是玩什么心眼子。”

“我踹一趟(走一趟),齐这把草(弄个明白)。”

水香坚持去,大柜同意,大白梨仍不放心地说:“万分小心。”

大布衫子只身前往三道圈,如果去的人多对方未见得愿意见面,会怀疑来者的诚意。他骑着一匹青毛色的马,到达目的地时太阳卡山,三道圈存在几十年现在不复存在,日本人搞集村并屯烧毁了这个屯子,此时剩下的一片废墟,水香要找的绺子大概藏在这里。

废弃的屯落七高八低的土房框子,胡子利用原有的土墙临时搭起窝棚、马架什么的栖身,盖房子肯定不行,烧毁房子赶走居民,这里成为不准停留的无人区,连到这里种地都不准许,大片土地撂荒——熟地不种,故意使它荒芜、闲放。这样说冤屈了三道圈屯子庄稼人,他们可不是不愿种地,是日本人不准种,进入无人区、禁作区格杀勿论。藏身这种地方又是最安全的,轻易无人光顾。水香出现,暗处有人盯着他,确定是一个人,下马的姿势看出是里马码(同行)不是兵警、暗探。

水香站在空地上的红色落日余晖中,尽量把自己暴露给观察自己的人,他推测有多双眼睛注视自己,决定是否跟自己见面,不肯现身绝对找不到他们。夕阳颜色在他身上渐渐淡下去,天色苍茫。

忽然,从四周围过几个人,大布衫子没吃惊枪口,倒是持枪人令他想不到,脱口道:“草儿!”

一群女胡子,大约十几个,实际是十二个。

“啊,是你?!”一个亮果——美女认出大布衫子。

大布衫子懵住(一时想不起来发愣),眼前这位或说这几位面晃的(恍恍惚惚见过面似的),却想不起什么地方见过面。

“那年在亮子里你救了我们这些姐妹,你忘啦?”她提口道。

噢!大布衫子想起那次攻打县城,他带人去洋楼,消灭小野解救出准备送到关东军军营里去的女子,他说:“是你们?唔,你们没回家?”

她们异口同声没回家。实际情况是,回家几个人,大部分没回家,原因千奇百怪,有的怕回到村子重新被抓回来;有的要报仇不回家了;还有家里不容她因为给小鬼子奸淫,身体不干净受到歧视……走上当胡子这条道被逼无奈。

“你们起局了?”大布衫子问。

“算是吧,我们十二姐妹。”

大布衫子不反感女人当胡子,生在乱世做流贼草寇起码不受欺侮,不然在日本人统治下的伪满洲国,姿色女人命运多舛。枪弹致死总比奸淫致死强,他这么看她们,直截了当问:“你们为什么要靠窑?”

“我们只十二人……”她们说身单力薄,同日本鬼子斗也没打死几个,基本没什么作为,“遇到老掌局(爷)真是太好啦。”

“不是遇到,是我来找你们。”他说。

“找?我们?”

“是,接你们马里(回家)。”

女胡子们齐声:“谢大当家的!”

大布衫子纠正道:“我不是大当家的。”申明自己是大白梨绺子的水香。

三江地面上胡子绺子无数,大白梨绺子还是有所耳闻。一个女胡子问:“你们大当家的是草儿,而且还是亮果?”

“没错。”

“骑匹白色高脚子?”

“也对。”

他们就靠窑一事做了商谈,有了大布衫子此前救过她们这一节,怀疑、障碍什么的早消除,那个年月最深的陷阱还是宪兵、警察设下的,诱捕……大布衫子肯定不是宪兵警察的人,大家亲眼见他打死日本军官小野,帮助姐妹们逃跑。她们急迫问:“什么时候开码头?”

“立马。”

十二个女胡子被拉来,这只是那段招兵买马的一个故事。绺子滚雪球似的扩大。

“簸箕崴子待的日子不短了,”大白梨建议离开,说,“我们往柳条边里边走!”

大布衫子赞同,簸箕崴子毕竟离烽火台村近,沿柳条边往深入走就更安全,绺子处于恢复元气时期,没人干扰养精蓄锐,翅膀硬了再飞出柳条边。他说:“我看好一个地方,叫叫儿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