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插香入绺子(1/1)

第十二章 插香入绺子

警察到葫芦头坨子来,虽然离老巢一马树距离还远哩。兵警猜出胡子马队藏身的大致方向都是危险的。天南星问秧房当家的:“还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那个矬巴子坚持看一眼票,我安排看了,远远地看。”秧房当家的说。

“他们没说话?”

“没有。”秧房当家的说有一可疑举动,艾金生高举一根二拇指,还踹了身边的榆树一脚。

“唔?”大布衫子看出破绽,说,“手势,暗语……这是告诉来人什么。”

“什么?”

大布衫子琢磨艾金生的动作含意,终于破译出来,说:“他告诉来人,我们在一马树。”

水香的分析吓人一跳。票猜到我们压在一马树,告诉警察探子,他们定会重兵来清剿。大柜天南星说:“飞窑子!”

飞窑子是黑话搬家的意思,还可以说成革叠窑子,营挪窑子,挪窑子,等等。秧房当家的说:“我们刚到这里,屁股还没坐热乎,又……”

“非走不可,西大荒一马平川,遮挡不严,”天南星说,“我们还回白狼山去。兄弟你看呢?”

“格鞑子(山)里安全。”大布衫子同意回去。

大柜并非胆小之人,怀疑来说票的人动机不纯就草木皆兵,仓皇逃走?不是!计划要做的大事——联合其他匪绺攻打县城,商埠古镇亮子里无疑是块肥肉,打下县城黄金万两,重要的震名头,声威大震名头响在绿林匪道很重要。回到山里离三江县城近,便于进出侦察。天南星说:“大煞落(日落),回格鞑子!”

“那票?”秧房当家的问。

“兄弟你说,还弄吗?”天南星问水香。

“片儿(钱)眼看到手,弄!”大布衫子说,他不想轻易放弃这一票,“我们别让警察晃(迷惑)喽。”

“你们走,我留下。”秧房当家的说。

天南星最后同意,但觉得没十分把握,说:“艾金生的外甥是警察局长,顶清窑子(官宦人家),恐怕没那么顺利出血(钱)。”

“一千块大洋也值。”秧房当家的意思说弄到一千块大洋冒些风险也值得,“大当家的放心,我看风(观形势)……”

“这一票灯不亮,你要小心。”天南星说处理完票后去白狼山,地点是神草沟,“你后撵我们。”

秧房当家的走后,大布衫子说:“祁小姐去纸房屯没回来,不等等她?”

按绺子规矩,插香挂柱成为正式一员,没到四梁八柱位置还不能报号,总要有个称呼,一般根据姓氏叫什么蔓,双口子亦如此。她姓祁,就是大架子蔓,简称大架子。但是,大家仍然亲切地叫她祁小姐没改口。

“风紧(事急),海踹(速逃)!”胡子大柜说,他安排双口子骑马去纸房屯找小顶子,然后直接去白狼山。

天南星马队连夜朝山里赶,双口子也在半黑到了纸房屯,月光下的死亡村落几分恐怖,一只食肉动物迅速逃走,轻得如云那样飘走没有声音。胡子习惯夜间活动,自然胆子比常人大,但如此萧疏、悲凉气氛中有些心虚胆寒。

哪里有人?祁小姐肯定不在这里。双口子站在茫茫黑夜里,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但一定要找。纸房屯如此悲惨景象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周围村屯打听。纸房屯他没来过,也不知周围有什么村屯,抱蒙寻找。夜晚寻找人烟看灯火,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有人点灯,还有皮条子炸了(狗咬),都是线索。

走出纸房屯如从一个大坑爬到沿上,屯基地势很低如同在坑里面,转圈(四周)是沙包子,他登上屯西面的一座,月暗星稀看不出去多远。这里地处西大荒,村屯稀少,找到一个并不容易。他继续往沙包上走,到了制高点,再眺望,有了发现,他见到远处的坨洼内有光亮,跳跳窜窜像幽幽鬼火。

夜间西大荒有几种发亮的东西,狼眼睛,萤火虫,鬼火……双口子确定不是这些东西,那是什么?好奇加胆大他走过去,夜晚骑在马背上比较安全,野兽出现马提早就能发现,用它的方式告诉主人,同时忠诚的原因极力保护主人,迅速逃离,或者尥蹶子及张开大嘴撕咬,食草动物一般嘴很大,进食青草不让人感到可怕,当它无比愤怒张开巨口,你会感到恐惧。狼畏惧马口超过它的蹄子,尽管蹄子钉着坚硬铁掌,撕咬是动物最致命的攻击手段。何况,胡子还有枪,因此双口子敢在夜晚穿越深草没棵,蛾子似的径直扑亮光而去。

光亮越来越近,它反倒稳定不再飘忽,只是摇曳。双口子见到茂密树毛子后面睡着一个人,确切说睡在马肚子下面。胡子经常这样做,露宿马肚子下面最安全。那是一盏马灯,它点着一般动物不敢靠近。双口子惊喜道:“小姐!祁小姐!”

马向熟睡者报告信息,小顶子猛然坐起来,看清站在面前是熟人,说:“是你呀,双口子。”

“祁小姐你咋睡在这儿?”

“没处睡……哦,这块儿背风。”

双口子说背风倒是背风,可甸子上有狼啊!小顶子望眼马灯,说:“有它,我不怕。”

野兽是怕火怕光亮,但不是绝对保险。假如遇到一条老狼,它也许开始害怕,轻易不会放弃猎物,经观察定会发觉灯没什么危险,大胆扑向熟睡者,野外露宿遭狼袭击的事件经常发生。

小顶子拨灯芯使它更明亮些。这盏马灯对她来说已经不是夜间照亮的东西,天南星送给她,成为她的一座山,一座可依靠的山,无论走到哪里有它相伴心里踏实。

“找到人了吗?大爷说你出来找人。”双口子问。

“屯子都烧没了,还哪有人啊!”

“我路过纸房屯,没有一户人家,只剩下破房框子,那儿怎么啦?”

唉!小顶子叹息一声后,说:“日本鬼子烧了纸房屯,一所房子都没留,全烧光。”

“人呢?”

“好像没有人逃出来。”

双口子不吭声了,日本鬼子灭掉的村屯何止纸房屯,一马树原先就是一百多口的大屯子,说是私藏了抗日游击队,杀光全村人……废弃多年天南星马队将它做了天窑子。

“你怎么来这里?”

“大当家的派我来找你,飞窑子啦。”双口子讲绺子去了白狼山,“我俩直接去山里找他们。”

“为什么离开一马树?”

“不知道,大当家的命令。”双口子说,他的确不清楚内幕,大柜的命令他执行,没权力问。

“周围我找了两天没有找到村屯,天亮再找找。”她说。

“大当家的嘱咐,见到你立刻就去白狼山。”双口子说。

天亮后,他们朝白狼山走去。

“我们不路过亮子里?”她问。

他们行走的路线从三江县城西郊过去不进城,城中军警宪特遍地危险。双口子问:“小姐有事进城?”

“哦,想老根子(父亲)啦!”

小顶子鼻子发酸,刚获得爹死在西安煤矿不久的噩耗,尚未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来。她说:“我爹没(死)啦。挖煤,饿死在煤矿……”她讲了这件事,哽咽几次才讲完。

双口子不是同情是悲伤,勾起他对亲爹出劳工死在黄花甸子飞机场的沉痛记忆。事实是谁被抓了劳工谁摊上倒霉事情,累死累活不算,怕是丢命。三江地区流行一首五更调《劳工叹》:

一更里月牙出正东,

劳工们痛苦两眼泪盈盈,

一阵好伤情。

那天离开家,

来到工地中,

吃的棒子面,

住的是席棚,

肚子填不饱,

屋内冷清清,

真是把人坑……(此歌谣共五段。二更里月牙出正南,三更里月牙出正西,四更里月牙落山了,五更里东方发了白……伪满时期劳工歌谣很多。)

“累死也比饿死强啊!”她说。

“都够戗!我爹被灭口。”双口子说,他父亲修完机场,日本鬼子为机场安全杀人灭口,处理掉修飞机场的中国劳工,方法是竣工会餐,酒菜里下毒。黄花甸子飞机场开满黄色花朵,美丽的花朵下遮掩着无数冤魂,他们的尸骨铸成侵略者屠杀中国人的铁器跑道,这是刺刀下的自掘坟墓,为军事秘密不惜杀掉数以千计劳工,挖煤虽然没遭灭口,可是能活着出来的有几人呢?

“你爹干什么活?”

“修完飞机场,同去一个屯子的七个人没有一个回来。”双口子基本说明自己当胡子的原因,杀日寇报仇。

“我想进城告诉娘一声……”小顶子想将父亲死讯告诉她,是对供奉在铁匠铺内的母亲李小脚灵位诉说,“我娘还不知道爹没了。”

“你月宫(母)?”

“走了(死)有几年。”

“那你要告诉……怎么告诉?”双口子不解道。

“对娘念叨、念叨。”她说。

“进园子(城)不行啊小姐,被警察、宪兵认出来咋整?出现啥闪失我没法向大当家的交代啊!”双口子劝阻道。

尽管她很想回家看看,双口子的话不能不听,城里还有警察局长陶奎元,他死没死心呢?爹是他害死的呀!虽不是直接害死,劳工是他抓的,还不是自己给爹惹的祸。

“别回去了小姐,以后有的是机会回来……”

小顶子听劝,将一种仇恨深埋心里,觉得自己翅膀还没硬,还没能力报仇。待有朝一日进城来亲手杀掉仇人陶奎元。再说心急见到天南星,向他报告柳叶儿的消息。她说: “不进城了,进山!”

两匹马路过三江县城城郊,小顶子只远远望上一眼,而后打马疾驰进白狼山。

他们进白狼山就如鸟飞入林子,心情豁然开朗。山沟适于隐藏,胡子需要遮挡。

“我们去的……”小顶子觉得路陌生,不是上次离开时的匪巢,“那儿柞树多,还有年息花(花名很多,如满山红、杜鹃花、靠山红、达子香或迎春花。汉族称映山红,朝鲜族称金达莱,满族称日吉纳花、年息花。)。”

“绺子这次压在神草沟。”双口子说。

“那儿有年息花?”

“没有,有棒槌(人参)花。”

小顶子对人参花没感觉,甚至都没亲眼看到过,年息花则不然。母亲在世时给她唱过采香歌:为敬祖先上山冈,手拿镰刀采香忙,不怕山高和路陡,采来好香献祖堂。还有一首民歌的歌词记不清了(年息花歌词:今儿个腊七儿,明个腊八儿,上山去撅年息花。年息花,生性乖,腊七儿采,腊八儿栽,三十打骨朵儿,大年初一开。红花开,粉花开,花香飘到敬神台。财神来,喜神来,又赐福,又送财,年息花儿道年喜,年息花儿年年开。)。

“年息花开过了……”双口子说,腊七儿采,腊八儿栽,三十打骨朵儿,大年初一年息花开嘛,时值夏天看不到它的花姿,“要看它,年根儿底下。”

“窑子(房子)现成的?”她问。

“背大叶的(挖参)留下很多地窨子。”双口子说,神草沟有放山人——挖人参、打乌拉草——丢弃的地窨子,“我们住在里面。”

天南星马队到达神草沟,二十几个地窨子住得下胡子,大柜找到一个较大的地窨子,是一个参帮把头,也称领棍的宿处,那铺炕住得下几个人。胡子大柜的房间容得下两个人就行,祁小姐跟自己住。

“这个窝棚行吧?大哥。”水香大布衫子问,“两人挤吧点儿。”

“中,土台子(炕)够用。”天南星说,夜晚两人紧凑用不多大地方,他说,“兄弟抓紧跟北岗(读音ɡànɡ)的人联系……”

回到山里马上进行攻打县城亮子里的准备。大布衫子说:“我去北岗一趟,跟天狗绺子商量。”

“去吧,快去快回。”天南星说。

去年秋天同北岗天狗绺子初步商定,转年夏天攻打县城,还有山里的绿林队参加,三股土匪联手。大布衫子说:“谁跟绿林队联系?”

“叫粮台去吧。”天南星说。

绺子的四梁八柱水香和粮台分头去联系外马子(他方土匪),天南星等在巢穴也没闲着,练习骑马跨越城墙壕沟,利用一个山崖模拟演练。胡子的坐骑训练有素,胡子更是绝技在身,跳跃高墙深沟如履平川。

“大爷,祁小姐他们回来了。”传号的胡子(专司通信联络)来报。

“你们继续练!”天南星向总催(相当于部队的伍长)交代,“练到晌午再回去。”

“是!”总催道。

天南星走进自己的地窨子里,小顶子正洗脚,她招呼道:“大当家的。”

“回来啦,咋样?”

小顶子神情黯然,说:“纸房屯给日本鬼子烧了。”

“烧啦?”

“全部烧光,只剩下秃墙……”她说残垣断壁。

“没见到他们娘俩?”

小顶子摇摇头。

胡子大柜现出痛苦神情,屯子都烧没了,人还有好吗?这年头悲剧随时随地上演,转眼间就可能由观众变成演员,某件事刮连上你。躲避不了必须面对,他问:“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我碰到一个人,他说,也是听说,纸房屯没人跑出来。”小顶子加重语气说“听说”二字,意在宽慰他,“当时的情形究竟啥样,不清楚,大概有人逃出去。”

“别给我宽心丸吃了。”胡子大柜头脑清醒,烧光和杀光是孪生兄弟,日本宪兵通常一并使用,惋惜道,“我儿子才几岁啊,什么都没享受到。唉,一朵花还没开呢!”

小顶子劝道:“过些日子我再去找找。”

“不找啦,活着总有见面的时候。”天南星说,他发现她眼睛红肿,问,“你没睡好觉?”

小顶子脸转向一旁。

“怎么啦?”

她慢慢转过头来,说:“我爹没了。”

“哦?”

“找柳叶儿时碰到跟我爹一起挖煤的……”她讲了那件事,最后说,“爹活活饿死,日本监工的不给他饭吃。”

“下井挖煤就是进入了阴曹地府,到了阎王爷跟前。”天南星说。

“日本鬼子比阎王狠。”

“没错,阎王爷好见,小鬼难搪。”

日本人何止小鬼,是魔鬼!她说:“都是陶奎元使的坏,抓了我爹送到西安煤矿,爹是他害死的。”

“记着这笔仇吧,有一天找他报。”他说。

“我一定杀了陶奎元!”

“好,我帮助你!”胡子大柜明确表态。

不顺当的事情约定好似的一起到来。大布衫子很快从北岗赶回来,一事无成回来。他说:“天狗绺子不知去向。”

“走啦?”

“开码头很久了。”

“去了哪里?”

“不瞭(不知道)。”

天南星不理解了,当初大柜天狗赞成攻打三江县城计划,说是劲河子(仁义行为),他说:“怎么变桄子(变卦)?”

“大哥,指不上天狗了。”大布衫子说。

天南星气愤道:“不指他!”

粮台接着回来,骂咧咧道:“鸡巴毛绿林队,那个队长连个好老娘们都不如,扒子(熊胆)!”

“到底怎么啦,你不住嘴骂。”水香问。

“别提了,绿林队毛队长抹套子(毁约)……”粮台讲了一遍,说,“他们不干,咋说也不干。”

天南星生气了,说:“谁也不指望,我们自己干!”

两件不顺当的事闹得天南星心绪很坏,小顶子看在眼里,用她独特方式安慰他,有一点效果,但是效果不明显。偏偏一个倒霉蛋这个节骨眼上被胡子活捉,大柜要酷刑处置他,不顺的气要在这个人身上发出来,他对小顶子说:“我让你班(看戏)!”

“天王子(戏)?”

“天王子!”

“二人转?”

“单出头。”天南星说。

演出的地点在山沟里的河边,表演者是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他是三江警察局的一名警察。

票绑炸了才抓住了垫背这名警察。胡子绑票不都是百分之百的成功,死票——家人不来赎;逃票——看管不慎逃走;撕票——杀掉人质,等等。还有一种情形,三江警察局长就要做出,冯八矬子从西大荒回来,说:“局长,我见到胡子,也谈了。”

“交易的时间定了吗?”

“后天。”

“地点?”

“葫芦头坨子。”冯八矬子说,“他们只几个人,并没见大队人马,不在那个坨子上。”

“那在哪儿?”

冯八矬子说他看见艾金生,人好好的:“老爷子向我做个动作。”他学了那个动作。

“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胡子大队人马在一马树。”

警察局长可不是随便相信谁的推测结果的人,舅舅就那么竖起一根二拇指踹树一脚,断定是说胡子在一马树,好像没多大说服力。

“局长,一马树那地方荒弃多年,周围几十里没人家,正适合胡子藏身,尤其到了夏天,青草没棵的……”冯八矬子分析道。

陶奎元对一马树很熟悉,某种程度上说比手下的冯八矬子熟悉,毁掉那个荒甸子上的村落原因,该村有人跟抗日游击队来往,为断绝他们的来往日本宪兵队决定毁掉那个村子,他被邀请研究清除掉一马树的行动。房子烧了,村民统统杀掉,一个也不留,荒废的村落可能被胡子利用。冯八矬子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他不满意道:“说不准只是猜,我们不好请皇军参加剿匪。”

“局长,宁信其有也不信其无,请宪兵队……”冯八矬子出谋道,他的意思是向宪兵队报告,就说胡子压在一马树,“角山荣肯定信。”

“兴师动众去清剿,胡子万一不在一马树,咋个交代?”陶奎元慎重道,跟日本宪兵开不得玩笑。

“胡子长两条腿是活物……”冯八矬子善于狡辩,他说,“见不到胡子就说他们闻风跑掉了。”

陶奎元没被说动直摇头,说:“不行,别找病。”

见说服不了局长,冯八矬子放弃联合日本宪兵参与的想法,说:“我们自己干。”

“去打胡子?”

“局长,我和胡子约定后天交赎金领人,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冯八矬子道眼多,眨巴眼便来个道儿,他说,“我们逮住胡子,跟天南星换票,不出一分钱又可解救出老爷子。”

“把握?”

“当然。”冯八矬子胸有成竹地说,“胡子经常这么干,换票是家常便饭。”

陶奎元寻思是否可行,胡子活动主要项目之一换票,前提是捉住他们的重要人物,一般胡子不行,需要是四梁八柱胡子才肯换票。他说:“我们能抓住多大的胡子?”

“同我谈票的人估计是秧房当家的,”冯八矬子推测道,“抓住他天南星不能不同意换票。”

葫芦头坨子同冯八矬子谈票的人确定是秧房当家的还有价值,有换票的可能。陶奎元最后同意,说:“你安排吧。”

“好。”

“详细计划好。”陶奎元强调说,“胡子不好弹弄。”

“局长放心。”

麻竿打狼两头害怕是句人人皆知的歇后语,此刻形容胡子和警察恰如其分。葫芦头坨子这头,秧房当家的说:“灯笼子,掌上亮子!”

灯笼子惑然,天还没黑怎么就让点灯,平常可不是这样,秧房当家的总是说省浮水子(油),洋油(煤油)金贵节约着用,经常是摸瞎乎(摸黑),今天……秧房当家的又催了:“麻溜点儿!”

“哎,就掌上亮子。”灯笼子点上油灯,放在灯窝里——专门放置油灯的,多在墙壁间抠成——说,“爷,押淋子(喝茶)?”

“嗯,多放黄莲子(茶)!”

灯笼子烧水、沏茶伺候爷级的秧房当家的,在绺子里等级森严,崽子(级别低的胡子)对四梁八柱孝敬、爹一样恭敬。按绺子组织排序,秧房当家的在第六位,也可称他六爷。胡子有时叫六爷,有时简称叫爷,怎么叫都可以。四梁八柱管崽子可以叫兄弟,也可直呼蔓子即姓。

“六爷,”灯笼子端来茶水,说明道,“青炊撇子(茶壶)漏水了,我使大老黑(锅)烧的,恐怕水有外味。”

“没事儿,将就喝。”秧房当家的不挑剔,茶壶是他碰掉地上摔出璺漏水,他说,“看好财神(票),最后一宿别出差儿。”

“哎!”灯笼子答应着。

不知是茶水太浓酽还是心里有事,秧房当家的老是睡不着,中间出去几次,在驻地踅达(转悠),老是放心不下,担心出现意外,警察夜里来偷袭……胡子担心不无道理,冯八矬子怕胡子突然改变主意,变换交易地点——离开葫芦头坨子,生擒秧房当家的计划就落空,抓不到他何谈换票。于是他说:“局长,明天早晨行动晚啦,提前,今天后半夜就去葫芦头坨子!”

“黑灯瞎火的……”警察局长忧心天黑行动不便,胡子躲在暗处警察在明处,“这样对我们不利。”

“抽冷子扑上去,让他们还不了手!”冯八矬子主张偷袭,借夜色掩护突袭胡子驻地,他很自信地说,“他们往哪儿跑?没个跑!”

陶奎元同意,警察马队出发。

葫芦头坨子夜间一场激战,几十人的警察马队数倍于胡子,他们不堪一击,打了一阵,秧房当家的身负重伤,他对灯笼子说:“你赶快跑吧,回去放龙(报信)。”

“爷,我带你走。”

“傻蛋,那样我俩都逃不掉。”秧房当家的说。

胡子必须面对残酷的现实,单讲义气不行。灯笼子最后听话,决定逃走,可是冲出警察铁桶一般的包围并非容易。他有了个机会,逮住一个瘦小的警察,拿他当挡箭牌冲出来,在杀掉这名警察和带他回山里的选择上,灯笼子选择后者,将警察掳劫回白狼山。

死掉四梁八柱之一的秧房当家的,如同剁掉大柜一根手指心痛不已,仇恨在心里岩浆一样奔腾,总要有一个出口喷发。倒霉的警察成为替罪羊,还不能让他痛快死,侮辱、作践、折磨……天南星要为秧房当家的报仇,在死法上花样才称为戏,邀请小顶子观看。

抡大锤打铁的场面小顶子熟悉,一锤子砸下去火花四溅甚是好看。胡子将如何处置警察,采用哪种刑罚?胡子有十种酷刑穿花——把人衣服脱光,置于夏季野外,让蚊子、小咬、瞎蠓吸干血而亡;耢高粱茬——将人双手系于马鞍,策马飞奔拖死;看天——将青杆柳一头削尖,插入犯人肛门,然后松手,挑向天空而毙命;背毛——用细绳套住犯人脖子,用擀面杖在脖子后绞紧勒死;挂甲——冬天剥光犯人衣服,绑在拴马桩上,朝身上泼凉水,一夜冻成了冰条;熬鹰——威逼“票”围绕火堆转或作其他活动,不准睡觉,否则鞭抽或推入火堆烧死、烧伤;活脱衣——活剥人皮,方法与活剥牛皮相同;炸鸡子——烧开油,将活人男阳置油锅中干炸;喷花——将活人站埋坑中,血液自下而上涌入头部,用利器直插头顶,血液直喷向天如花一般;坐火车——烧红铁板,扒光衣服,强按人坐在上面致死。

“这场戏主要请你看,演哪出由你来点。”天南星掏出两只骰子给小顶子,说,“你打色儿,出现几个点就按哪条处置他。”

决定使用哪种刑罚用骰子决定,小顶子觉得新奇、刺激,她还没做过这类事情,警察绑在一棵花曲柳树上,瘦小的身子在巨大树干前显得微不足道,漠视的生命就不是生命,就是对一棵草、一只蚂蚁那样的生命。

“开始吧!”胡子大柜天南星说。

两个作为行刑者的胡子,准备领刑——即使用哪种刑罚。数双目光落到小顶子白嫩的手上,这样细白的手也能做出一项杀人决定,她瞥眼树前的人,觉得他就是陶奎元,那身衣服像……骰子掷下去。

“几个点儿?”天南星问她。

“星!”小顶子说,她已经会说很多黑话,有些话张口就来,似乎胡子行道的事她悟性很高,是当胡子的料。星是数目的七,也称捏子。

“捏子是哪一种?”大柜问行刑者。

“活脱衣。”

小顶子不懂“活脱衣”,就是活剥人皮,方法与活剥牛皮相同。但是剥人皮不同于剥牛皮,具体方法日本宪兵在抗联战士身上使用过,刀将头皮剖开,灌进水银,然后人皮就剥下来。

天南星发出命令:“活脱衣!”

行刑的胡子领了刑,瘦小的警察成为最恐怖的东西,肉身滴着鲜血,众匪哄声一片,杀戮仇人的快感如跟女人在被窝里压裂子。天南星悄悄地观察小顶子,满意她毫无惊恐的表情,心里暗暗高兴。女人过了这一关,日后不缺少胆量。

小顶子目睹胡子对警察实施酷刑,也许内心的惊惧被仇恨和冷漠淹没了。行刑她从头看到尾,晚饭同胡子大柜畅快喝酒,晚上照常同他一个被窝策马奔腾……那夜,他们有了一个古怪的话题,天南星问:“我死了你想不想我?”

“你说呢?”她反问道。

“想我咋办?”

“留下你,永远和你在一起。”

“怎么留?我又不是肉身佛,千年不烂。”

小顶子顺口说了句:“剥下你的皮……”

绝对是玩笑的话,在后来变为现实,与被窝里的玩笑话有没有关系呢?或许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