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马背上爱情(1/1)

第十一章 马背上爱情

冯八矬子穿着便衣走向西大荒,他骑一匹从大车店租来的骡子。亮子里大车店出租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骡、驴,还有骆驼。警察局有马本可以骑,他之所以租骡子骑,大车店出租的牲口有明显的标记,缰绳、鞍子,脚镫上打着某某车店的印记。胡子规矩不打劫大车店的牲口,骑租来的骡子自然安全,还可以表明身份,冯八矬子不想在胡子面前暴露警察身份,谈赎票警察也不合适。胡子的天敌是兵警,谣谚曰:当一天胡子怕一辈子兵。

一头经常外出骑乘的骡子和拉车的骡子不一样,经过精心挑选,要走路平稳、有速度的,雇的人才满意,顾客满意才有生意。冯八矬子去大车店租交通工具,老板选最好的一匹骡子给他。

“用几天?”大车店老板问。

“两三天吧。”

“冯科长,我去准备草料。”大车店老板想得周到,一般租牲口都是租牲口的人向车店购买草料,路上牲口要吃,警务科长自然不用买草料,孝敬还找不到机会呢。

冯八矬子很牛的目光扫眼大车店老板,享受恭敬惯了,如何殷勤都视为很正常。不过,他不想带草料,见了胡子饿不着骡子,说:“不用了,草料我自己解决。”

走出城门,骡子熟悉去西大荒的路,驮着剂码(块头儿)很小的冯八矬子不用驾驭朝前走。他堆在骡子背上像一个剂子很小的面团,如果抻一抻还可稍长一些,骑牲口赶路姿势绝对不挺拔。静伏在骡子背上,丝毫不影响警察科长的狡猾和凶残,警惕地望着四周,手枪藏在贴身的地方。遇到危险,面团就面包那样顿然膨大,上了顶门子(推入枪膛的子弹)的手枪随时抽出射击。

没有路直接通向葫芦头坨子,瞄着它的方向拉荒走过去。骡子走在荒草上不如路上稳当,冯八矬子直起腰,时刻小心掉下骡背去。吃一点儿苦他不在意,绷紧的那根神经是如何跟胡子周旋,佯装谈票赎票,真实目的弄清胡子窝在哪里,同日本宪兵联手消灭天南星绺子。

“你自己去是不是行啊,八矬子。”陶奎元有些不放心,说。

昨晚,警察局长和冯八矬子再次密谋。

“人多目标大,反倒不安全。”冯八矬子说。

“你保证没人认识你吗?”

“应该没人认识。”

“那要是不应该呢?”陶奎元说应该靠不住,意外的事情经常发生的,他说,“单枪匹马的,连个帮手都没有。”

道理如此,冯八矬子不能不想到自身的安全,设想警察身份被胡子识破时如何应对,寡不敌众与之对抗不行,束手就擒结局不堪设想。兵警落到土匪手里,死路一条。可是,去谈赎票人多会引起怀疑,多一个人都让人生疑。他说:“没有办法,只能去一个人。”

“我派人埋伏附近,必要时刻接应你。”

“不行,局长。”冯八矬子反对,进入胡子的领地,躲在暗处望风的胡子会发现带着尾巴,那样更危险,“我随机应变吧。”

“嗯,也只好这样啦。”陶奎元说。

冯八矬子努力去想可能发生的意外,想出几套方案,究竟哪套能用上,还得见机行事,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葫芦头坨子不是一个孤立的坨子,与之相连的还是沙坨子,它像女人的一只臌胀的奶子,乳根在胸脯板的草甸子上绵亘。他想到了抚摸,如果有一只巨掌一定抚摸洁白的乳头,它不是淡紫色。不知不觉口水流下来,女人吸引人的地方令人迷醉。

对手是什么样子的人?冯八矬子接近目的地——葫芦头坨子,开始想胡子,谈票一般情况下出面的是秧房当家的……葫芦头坨子近在眼前,草也渐渐深起来,鞍子以上部分露出草尖,想看得远就得抬起头。过了这片深深的青草,便到了坨子根儿。

突然,两个持枪的人挡住去路。他们用隐语盘问道:“蘑菇、溜哪路(什么人)?什么价(哪里去)?”

冯八矬子急忙跳下来,也用隐语答道:“想啥来啥,想吃奶就来了妈妈,想娘家人,小孩他舅舅来了(我来找同行来了)。”

“野鸡闷头钻,哪能上天王山(我看你不是正牌的)?”

平素剿匪、审问土匪,懂得一些隐语黑话此时帮了冯八矬子,他从容应对道:“地上有的是米,唔呀有根底(老子是正牌的,老牌的)。”

“拜见过啊幺啦(你从小拜谁师)?”

“他房上没有瓦,非否非,否非否(不到正堂不能说,徒不言师讳)。”

“哂哒?哂哒?(谁引点你这里来)”(见曲彦斌《中国民间秘密语》一书。)一番盘问下来,胡子相信来人不是道上人也懂道上的规矩,冯八矬子讲明来意。

“哦,你是跑合的(中间人)?”胡子问,“为谁跑腿(办事)?”

“票家。”

“说哪个票?”

“艾金生。”

两个胡子低语一阵,其中一个说:“跟我走吧!”

“谢谢爷们。”冯八矬子委屈称呼道。

冯八矬子牵着骡子跟在两个胡子后面朝坨子上走去。他的目光没离开胡子背部的一个位置,想象子弹穿过去,击碎的一定是心脏。

榆树钱老了身体悠然变轻,风中落雪般地飞舞。练了一个上午,两个人都累了,最先躺到地上的是胡子大柜天南星,她过来挨着他躺下,他伸出一只结实胳膊她枕着。

土炕上他们就是这样姿势,天南星说:“你练得不错。”他夸奖她枪法进步。

此前,她恳求道:“教我打枪。”

“你要学打枪?”

“是!”

“干什么?”

“报仇。”

天南星看到一棵仇恨的植物在一个胸膛内茁壮成长,他帮助它长大,答应他:“我教你,从练打香头子开始。”

胡子基本训练方法,夜晚将香点燃插在墙头上,几十步开外射击,直到抬枪击中香头。她用了七天时间练合格。

“练打飞钱。”天南星说。

打飞钱为胡子娱乐项目,实质是赌博游戏。方法有两种,一是将古铜钱用线拴在树杈上,百步之外开枪射击,击中者赢;第二种是抛起铜钱,飞起时射击,击中者为胜。天南星训练小顶子打移动的目标,旨在提高她的枪法,不是娱乐和赌博。

今天他们来背静的榆树毛子里练的就是打飞钱,成绩令胡子大柜满意。他满意她炕上的表现,她的气息撩拨起他的欲望,手覆盖她胸前凸兀部分,喃喃道:“球子真好!”

“睡觉你都拽着,还没喜欢够哇!”

“嗯……嗯!”他撒娇。撒娇显然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在女人面前撒娇是另一番景象,如果是杀杀砍砍的胡子大柜呢?

“呦!”

“我的手太重了……”

“没事儿,摸吧!”

像是风力加大了,榆树钱花瓣一样纷纷飘落,差不多埋住他们。谁也不顾这些,沉浸在一种美妙的事件中……许久,疲惫的物体发出声音,他说:“你不只盘儿尖(脸俊),托罩子(手),金刚子(脚),还有招子(眼睛),樱桃(嘴)……瞧哪儿哪儿好看,没有缺彩的地方。”

“不是真话。”关系到这种程度,她已经敢跟他开深一点的玩笑,“我长得像一个人吧?”

“谁?”他一惊,道。

“柳叶儿。”

天南星愕然,问:“你怎么知道?”

“你睡梦喊了几次柳叶儿。”

他无法否认,也不能否认了,说:“她是叫柳叶儿。”

“讲讲。”

天南星毫不保留地讲了他跟柳叶儿的关系。她问:“柳叶儿今年多大?”

“虚岁二十。”

小顶子掰手指头计算,奇怪道:“不对呀,你儿子四岁,那她?”

“十六岁跟我……”

“哦!”

榆树钱将两个汗水尚未消尽的人掩埋,他们在枯死的残体中沉默。良久,她说:“她们娘俩现在哪里?”

“纸房屯。”

“接她们来绺子上。”

“不妥。”

“咋不妥?”

“托儿带女的……”天南星说,过去大布衫子提出接她们过来他没同意,绺子里有女人和孩子坏了风气,“不行,我要是那样做,其他人也要带女人进来,那我们绺子成什么。”

“可是撇她们娘俩在一边儿,日子咋过?”

“这我知道,难,没办法。”天南星无可奈何道,他心里的话不能说来,那句话是:和你(激情)都过了大格。

小顶子在想未曾谋面的柳叶儿母子,相信天南星时刻惦记他们的安危,身为大柜他不好脱身去探望他们。于是她就想为他分忧,说:“我去看看他们吧?”

胡子大柜半晌没吭声,自己想去看望他们母子,送一些钱给他们。绺子刚到一马树,绑艾金生的票还没结果,再过些日子,要去攻打县城亮子里的计划酝酿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去年春天就准备。攻县城不像去踢坷垃那么简单,城里有日本宪兵队、警察,轻举妄动不得。准备充分再充分,侦察清楚再清楚……一大堆事儿挤在一起,哪儿有精力去管柳叶儿母子?没有!

“你没工夫去,我去。”小顶子说。

天南星活了心,准许她去看看也好免去一份挂念。顾虑的东西是她的身份,尽管她自己主动提出看他们,都是吊在自己一棵树上的两个女人,即使小顶子大度,柳叶儿未必理解,打起来倒是不可能,但是兴许惹怒柳叶儿,她的刚烈性格自己清楚,一怒之下带儿子离开三江不让自己找到他们,那个女人干得出来呀!真的出现这种局面如何收拾?

“想得太多干啥呀,我就是看看嘛!他们平安你也放心……”小顶子苦口婆心地劝。

“好吧,你去一趟吧。”天南星终于同意她去纸房屯。

“你受人之托?”秧房当家的,问。

冯八矬子昂扬身体使自己高大些,人高马大秧房当家的面前还是不闯堆儿(不威风、不气派),声音倒是蛮高的,矬人高声嘛,他说:“我一手托两家……”

“这还用你说!”秧房当家的打断他的话,问,“为谁办事儿啊?”

“票家……陶奎元局长。”

“哦,你是警察喽?”

“不,不是。”冯八矬子否认自己真实的警察身份,胡子面前不能是警察,苍蝇似的飞到他们面前引起反感。

“我知道你来说项。”

冯八矬子一时没懂说项这句黑话。土匪与被绑票者家属之间的斡旋人,通俗叫花舌子。想想说项的意思也就懂了,就是充当花舌子角色。他说:“你们的信儿接到了,唔,你们要一千大洋。”

“嫌多是咋地?”秧房当家的不满意道。

“爷们,实在拿不出来……”

秧房当家的撇下嘴,说:“到嘴的骨头不愿往外吐?”

这话骂人啦,狗叼骨头才不肯吐出来。冯八矬子忍受挨骂没恼没怒,同胡子讲价还价道:“一千大洋。实在拿不出来,看能不能降一点儿。”

“能出多少?”

“二百。”

秧房当家的脸一沉,说:“打发要饭花子?一千,就一千大洋,一块都不能少。”

“可是……”

秧房当家的极耐烦,说:“少也行,一块大洋抵一斤肉。”

冯八矬子继续同胡子磨,他没忘来干什么,编个理由说:“爷们,我尿一泡尿。”

秧房当家的从牙缝间挤出一个轻蔑的字:呲!这个字在三江方言中相当于“操”。他吩咐手下道:“送他去甩条子(小便)!”

“哎!”

冯八矬子被一个胡子押着出了窝棚,朝一堆蒿草走去,为拖延时间,他说:“我肚子疼,想蹲一会儿。”

“甩阳子(大便)走远点。”胡子嫌臭,说。

正中冯八矬子的下怀,他巴不得走远一点,解手是假侦察是真,他主动跟胡子搭话,问:“你们说尿尿是甩条子,很有意思。”

“有啥呀?”

“嘻,甩条子。”

“也叫摧条。你要是娘们,尿尿还叫摆柳呢!”

警察科长惊奇胡子的隐语黑话,女人小便称摆柳,令人联想风摆柳,不是象棋术语(红相向黑车的对侧高飞——相五进七,如黑再车六平四,红相七退五,黑将走闲着,则红相五进三,黑退车捉兵,则红相三退五,黑再走闲着,则红帅五退一,黑无法取胜。这种棋局称“风摆柳”。),细亮的水柱在风中摆动,酷似风吹拂柳树……冯八矬子说:“有意思。”

“前边有片白蒿子,你去那儿吧。”胡子停住脚,指出解手地方——天然厕所,“我在这儿等你,不能搁二上(从中)溜走吧?”

“说啥呢,我来干啥?事儿还没办完呢。”冯八矬子说。

“别嘚比(说)了,赶快去吧,别拉裤兜子里。”胡子说。

冯八矬子朝那片白蒿子丛走去,它们属于矮科植物,人蹲下恐怕要露出头来,达到了私处遮掩看不到的目的。据说以白蒿为主要成分的药物,拌上香甜食物,扎入蛇洞让蛇来吃,蛇吃了就会死去,这种风俗叫扎蛇眼。三江地区的白蒿子则是艾蒿了,端午节后它就老去了,整天在甸子上昏昏欲睡。他蹲在蒿子中,眼睛没闲着,视野内的葫芦头坨子只四个窝棚,不排除树毛子里隐蔽窝棚、地窨、马架,即使有也不会太多,天南星马队近百人,没有几十个窝棚住不下,还有那些马匹需要厩舍,可以肯定,胡子老巢不在这里。

“完事没有?”胡子追问。

“没哪!”

“你拉线屎啊?”

“我肚子疼。”冯八矬子编造拖延时间理由,当然时间不宜过长胡子生疑,他提裤子站起来,一边系裤腰带一边说,“闹肚子,肚子疼。”

“走吧!”胡子催促道。

冯八矬子回到窝棚。

秧房当家的说:“我以为你掉茅楼里了呢!”他嫌他如厕时间过长,“想好没,什么时候来领人?”

“五百……”

“嗨,小孩鸡巴见长了。”秧房当家的挖苦道,“不行。”

“六百。”

“得,不想赎人拉倒!”秧房当家的要封门,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恐吓的话说得有些含蓄道,“反正人你们不要了,昨晚狼来了几次,它们急着垫肚子。”

“爷们,不是的,我们再商量商量。”冯八矬子积极争取道。

“我没工夫跟你绞嘴磨牙,要想领人,两天内带一千块大洋,多一天都不行。”秧房当家咬死赎票最后期限。

如果不争争讲讲还真不像,本来冯八矬子也不是谈赎金的,多与少没什么意义,做出花舌子的样子而已。他妥协地说:“一千就一千,两天也行,我得见一眼艾金生。”

“这个?”秧房当家的打哏儿(迟疑)。

“我见了人回去好向委托人交代。”冯八矬子说。

纸房屯现在不是一个屯落,说它是一片废墟还准确。二十几户人家的屯子化为乌有,明显经过大火洗劫,过火的房舍只剩下黑黢黢的墙垛子和梁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顶子手牵马走进屯,在东数第三家处停下来,两间土房已经烧落架,一处灰土墙壁上贴着年画,人物相貌奇异,豹头环眼,铁面虬鬓,是钟馗镇宅。烧毁的一个炕柜和一些生活用品还能辨清是什么东西,一根烧断的烟袋斜插在破烂东西间,可见柳叶儿抽烟,而且用烟袋。符合三大怪歌谣唱的:“窗户纸糊在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个孩子吊起来。”柳叶儿不是大姑娘是小媳妇,抽烟使用烟袋,三江女烟民使用烟袋很普遍,炕上摆着两个笸箩——做针线活用的针线笸箩;装旱烟的烟笸箩。烟袋锅多是用黄铜、白铜制作,还有玉石、玛瑙、翡翠、琉璃等多种质料,烟袋杆则是铜、木两种,以乌木为好。女人习惯用细长的烟袋杆,烟锅也相对小,称作坤烟袋。

为证明是柳叶儿使用的烟袋,小顶子拔出一截烟袋,确定是根坤烟袋。她收起来想做遗物保留,当然没确定柳叶儿生死之前,当一件纪念物保存。死亡的村屯笼罩在死亡气氛之下,见不到生命迹象。她决定离开屯子,在周边寻找村落人烟,打听纸房屯的真相,她坚信这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

出了屯子朝哪个方向走,都是有目的没目标,希望遇到人。小顶子骑在马上,不时远眺,炎热的光线像水一样流动,绿色的大地上一片汪洋。终于在中午时分见到沙坨间有几只羊,其中一只黑白毛相间的山羊,站在一个土堆上,表明它是头羊。

坐骑在主人鞭策下朝羊群奔去,临近羊身边时青草中猛然站起一个人,他是羊的主人,身体残疾是个瘸子。

“爷们,向你打个事儿。”小顶子下马说话。

羊倌见是一个女子,悬吊起来的心慢慢放下来,他在等着问话。

“纸房屯怎么啦?”

“烧啦。”

“失火?”

“不是,放火。”羊倌有些愤怒道。

“谁放的火呀?”

羊倌扔掉手里的一截木棍,他是见有一个骑马人过来,怀疑阴谋他的羊,随手捡起来的作为战斗武器,现在看没必要再握着它,说:“你说能有谁?眼目下谁无法无天?小鬼子。”

噢,小顶子翻然。日本鬼子烧了纸房屯,她问:“因为什么呀?”

“小鬼子干事还用因由哇?他们杀人不当刀(不当回事)。”羊倌牢骚道,也算胆大,日本人的天下满洲国,陌生人面前敢说日本人坏话,肯定是不怕死的人,“我都是死了几回的人……”他不说纸房屯,倒说起自己,肯定一点他不是纸房屯的,知道纸房屯发生的事情,目击者也说不定。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问。

“我也只是听说,纸房屯六十多口人都被杀了,一个都没逃出去,然后小鬼子放一把火,那天风大,眨眼工夫烧光了。”

“爷们你不是那个屯子的?”

“不是,我一个侄儿在纸房屯,媳妇和一岁吃奶的孩子都没跑出来,好惨啊!”羊倌悲痛地说,“本来秋天将侄儿过继给我,中间出差头,我被抓去挖煤……”

挖煤这个字眼霹雳那样炸响,小顶子急忙问:“你在哪儿挖煤?”

“西安。”

西——安!小顶子惊大眼睛。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这个地方敏感,梦中多次出现过这个她没去过的地方,父亲身披麻袋片,在黑暗的巷道中挖煤……她深受一首《挖煤谣》歌谣影响:“枕的是砖头木头,披的是麻袋破布头,吃的是发霉的窝窝头,死了卷块破席头。”她顺嘴溜出:“我爹也在西安挖煤。”

羊倌仔细端详她,似乎通过他寻找一个人,问:“你爹叫啥名?”

小顶子讲了父亲被警察抓了劳工,送到西安煤矿。羊倌大呼一声:“你是祁铁匠闺女?”

“你认识我爹?”

“何止认识啊!”羊倌说以前他到祁家炉打过锄钩,他说,“我还在你家吃过饭,你娘的年糕撒得好,唔,那时你年纪很小。”

这是今天第二个意外。第一个意外是纸房屯成为一片废墟,见到认识父亲的人是第二个意外,更意外还在下面。羊倌说:“祁铁匠死得很惨。”

“啊!我爹死、死啦?”

“哦,你不知道?”

“嗯。”

羊倌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后,说:“我们俩不是一起抓去的,住一个工棚……”

矿上日本宪兵看得很严,他们几次逃跑没成,最后一次,祁铁匠已经逃出矿区,在西安县城遇到二鬼子(给外国人当奴才的中国人。歌谣:日本奴,大茶壶,生个小孩没屁股。),结果被逮回来,吊在坑口活活饿死。

“我爹到死都没吃口饱饭……”

“是,谁说不是啊!”羊倌回想饿死的人恐怖面孔不寒而栗,冻死人笑,饿死人哭啊。

“爹!”小顶子爆发出一声哭喊。

谈票还在进行,一个提出要见眼票,一个没表态。冯八矬子说他的理由:“他们的家人,一定要见到人,证明人还在,才出钱。”

秧房当家的经常跟票家打交道,票家提出看看票是否活着,避免人财两空自然的事情,是否允许权力在绑家手里,不同意他们就看不到,胡子正考虑让不让他看人。

“我只看一眼就行。”冯八矬子还坚持看票。

秧房当家的觉得看看也无妨,但是有条件,他说:“看行,你离远看,走近不行。”

“爷们,我保证见面不跟他说话。”冯八矬子做近距离见到艾金生的努力,“保证按照你们的规矩……”

“别保证了,不行!你到底见是不见,要见就离远看一眼,不见拉屁倒。”胡子可没好耐性。

“见,离远见也行。”

秧房当家的起身安排,他把一个胡子叫到一边低声叮嘱,而后走回来,说:“一会儿你站在门口就能见到他,出来吧!”

冯八矬子站在窝棚门口,眼朝胡子指的方向看。一两棵黄榆树间可见一个窝棚,胡子押出依然捆绑手脚的艾金生,银发凌乱几天没梳理,看不太清面容,他很憔悴。大概忽然见到冯八矬子,委屈地哭了。

“看见了吧?”秧房当家的问。

“再看几眼。”

“得了吧,能看出花来呀!”胡子讽刺道。

道理是看不出花来,艾金生还是艾金生,在此就是失去自由的票,生和死都握在别人手里。冯八矬子多看几眼的意义与拯救没关系,他是想知道胡子大队人马藏在哪里,艾金生知不知道?希望在匪窟内待了数日的艾金生提供一些线索。

管家红眼蒙走后,艾金生盼望好消息,外甥送钱来赎他。一天天过去,他忍不住问看押的胡子:“我家里没来人?”

“豆大的人都没来。”胡子说。

“不对呀,他们该来。”

“来干什么?”

“赎我。”

嘿嘿!胡子讥笑他,说:“谁赎你?一千块大洋比你这棺材瓤子值钱。”

遭到语言侮辱艾金生不敢回击,胡子翻脸不认人,跟他们掰扯结果危险。他只好等,其间胡子问过他:“你外甥能不能出血?”

“肯定来赎我。”

“不像,瞧着吧!”

作为票的艾金生便是马蹄下一只弱小动物,处境岌岌可危,生命随时都可能终结。望眼欲穿的期盼中见到冯八矬子,不是见到稻草而是一棵大树,外甥手下的警务科长,他一定是来救自己的,首先跟胡子谈判,不成可能动武,需要了解胡子情况……艾金生分毫不差地洞察出警察心里所想,他觉得有一个情况必须告诉警察,抢夺自家大院的大队胡子不在这里,半路上分开,他们一定去了一马树,早就听说那里有胡子老巢。于是,艾金生高高举起了一根二拇指,并抬腿踹了身边的榆树一脚。

冯八矬子立刻领会,时间长了胡子要生疑。他转身走回窝棚里,说:“人我见到了,谈谈赎人吧。”

赎票的细节需要商定,方式、时间、地点……胡子有绝对权力,秧房当家的说:“你们打算哪天领人?”

“后天怎么样?”

“哪天都行,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秧房当家的说。

“那后天吧!在哪儿?”

秧房当家的条件讲得很死,说:“在就这儿,你们只准来一个人,多一个我们都不交易。”

“我亲自来。”

“那更好了。”

胡子还要讲明白一些事情,仍属于条件范畴,秧房当家的要挟的口吻道:“你看见窝棚了吧,你们耍啥心眼,那儿就是艾金生的狗头棚(棺材)。”

土匪有土匪的诙谐,他不直接说撕票,将关押艾金生的窝棚说成棺材,而不说坟墓。

“我能一定遵从爷们的安排。”冯八矬子说。

“你们照量(斟酌)办。”秧房当家的说。

冯八矬子走后,胡子灯笼子(姓赵)说:“他是警察,我没敢朝面。”

“噢,你认识他?”

“县警察局的一个官儿,好像是个科长。”灯笼子说,“他跟艾金生使用暗语。”

“什么暗语?”

“艾金生伸出一根二拇指,还踢树一脚。”

“啥意思?”秧房当家的没想明白,觉得来人是警察应该引起重视,涉及全绺子的安全,他交代手下看好票,立刻骑马去一马树,向大柜报告情况。

“来人是警察?”天南星问。

“是,我怕这里有故故牛(秘密)。”秧房当家的说。

“嗯,备不住(兴许)。”胡子大柜说。

水香大布衫子问:“来人长的什么样子?”

“球球蛋蛋的,矬巴子!”

“是他?”大布衫子想到警察中的那个矬子,说,“冯八矬子,肯定是他……亲自出马?”

“噢,莫非说这里头有什么故故懂(诡计)?”天南星疑窦顿生。

“如果是冯八矬子不是来谈票那样简单,”大布衫子深入分析道,“他可能来探路……大当家的,我们必须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