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仪土匪王(1/1)

第七章 心仪土匪王

祁二秧子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无能,赌桌上没能赢一个土匪头子,输掉女儿是最大败笔,赌博生涯彻底结束,赌爷的称号被自己摘下来。十几年前他离开四平街赌场不是败走,而是不想赌了,虽然也发誓金盆洗手不再赌,但毕竟没完全彻底戒赌,才有了这次上山赌博。客观地讲,此次上场被逼,赎女儿的条件是一场赌。结果输了,不仅仅输掉女儿,名誉、信心都没有了,走到一处山崖他真想跳下去。

瞧不起自己和绝望自杀还有些距离,铁匠想我自己一死了之,女儿怎么办?把她一个人丢在土匪窝里不管,良心受到谴责,还有一个人也不会满意,那就是已故媳妇李小脚,可是答应她照顾好小顶子,就这样照顾的吗?不,活着则有机会救女儿脱离匪巢。

半天的路程,祁二秧子走了大半天,回头的频率太高,他觉得女儿在身后跟着,她小的时候总是对上山感兴趣,他不带她的原因她年龄太小,爬山过涧体力不行,山上有毒蛇生怕伤到她。还是有那么一两次她悄悄跟来……好像小顶子跟在身后,他希望真的跟在身后,忽然跳到面前。叫一声爹,给自己一个惊喜。

到了老爷庙就到了山口,再走一两里路出山了。祁二秧子放慢脚步,故意拖延时间还是希望女儿从后面赶上来,他们一起下山进城回家。坐下来歇歇脚,眺望走过来的山路,偶尔有人出现却不是巴望见到的人。

夕阳掉进树林里,关城门前的时间不多了,需要抓紧走。祁二秧子站起身,最后望一眼伸向山里的路,黯然叹口气,无奈此刻除了叹息什么都做不来。

走在古老的三江县城亮子里街道上天色暗下来,一些买卖店铺点上灯笼,照亮了店招的字迹。远远地见到自己的铁匠铺,门前一片红光,几个忙碌的身影,掌钳的郝大碗正带几个徒弟打铁,这番景象多少给祁二秧子些许安慰。

“掌柜回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打铁的声音戛然而止,停下手里活儿的徒弟们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刚到家吧?掌柜。”

“累了吧?喝口水……”

郝大碗手里拎着小铁锤,问:“师傅,小姐呢?”

祁二秧子最怕问到这个,可是回避能回避得了吗?徒弟中郝大碗关心小顶子比别人多层意思,无疑更刺痛做父亲的心,他说:“小姐有事儿,过些日子回来。”

“那得几天啊?”红杏插上话,着急地问。

“唔,过几天吧。”祁二秧子含糊道,不马上离开,他们还要问下去,他抬脚走进掌柜的堂屋,徒弟没法跟入,郝大碗喊道:“干活儿,把这几个马掌钉打完。”

叮当的打铁声再次响起来。祁二秧子平静后来到后院,吩咐厨房做些酒菜,犒劳徒弟们。

尽管是一顿丰盛的晚宴,大家吃得没心情。饭后,祁二秧子说:“大碗,你来一下。”

“哎,师傅。”郝大碗答应。

一盏油灯点亮,祁二秧子同郝大碗坐在一张桌子前,他说:“我没在家这几天,辛苦你啦。”

“师傅……”郝大碗向掌柜报告几天里接了几件活儿干了哪些活儿,最后说,“今天徐大明白来了。”

“哦,他说什么?”

“问你在不在家,还打听小姐……”

“你怎么说?”

“按师傅交代的说……”郝大碗说。

徐大明白走进祁家铁匠炉,郝大碗将打好的一只马掌扔到地上,走过来,身上还带着焦炭味道:“来了徐先生。”

“祁掌柜呢?”

“出门啦。”

“去哪儿?”

“上山。”郝大碗答。

徐大明白继续问:“小姐在家吗?”

“不在,串门(走亲戚)去了。”

“噢,走的日子不短喽。”

打铁的郝大碗脸笑时很滑稽,他婉转逐客说:“徐先生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哦,我手里的活儿客户要得很急,失陪。”

“没事,你忙,你忙!”徐大明白悻悻而走。

郝大碗说徐大明白老大不高兴,祁二秧子说:“别理他!”

“师傅,小姐到底咋回事啊?”郝大碗问。

在前院铁匠铺子里,当着众人祁二秧子不好详细说,也不能说出真相。背地还是决定向郝大碗透露一些细节,经过他改编的故事,他说:“胡子赎人的条件苛刻,咱们做不到,他们不肯放人。”

“那咋办啊?”

“还能咋办,想办法呗。”

郝大碗希望祁小姐早点回来,他说:“师傅,差钱的话,我还有一些拿去救小姐。”

“大碗啊,看得出你对小姐一片心意……眼下还不缺钱,用时我再跟你张嘴。”祁二秧子说。

“师傅回来,锤子……”郝大碗主动交回象征指挥权的铁锤。

“不,你还掌钳。”祁二秧子再次授权,他说,“我还要忙乎一段时间,铺子你支呼着。”

“徐大明白,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啊?”警察局长陶奎元讥讽的话说得像绕口令,“能整明白你就说能整明白,整不明白你就说整不明白,别整不明白你说能整明白。”

徐大明白听得不吃力,局长的话就是到底能不能整明白。陶奎元不满意并非无端,介绍祁二秧子女儿这门亲自己大包大揽,以为一说就成,那承想出差头,祁二秧子态度不明朗,几天过去没消息,连祁二秧子的人也见不到了,祁铁匠这不给我眼里插棒槌——当着大家面来个显眼——吗!他说:“陶局长,我今天再跑一趟祁家。”

“算啦,你别费事了,我叫祁掌柜亲自来警局……”陶奎元要动粗,他要亲口问问祁二秧子同不同意这门婚事,“跑细你的腿,他也不拿你当回事。”

“陶局长,这事还是我去问好。”徐大明白说。

事实上警察局长也是说说,娶姨太总不能持枪逼亲吧。陶奎元说:“去吧,别再抓瞎回来。”抓瞎原是儿童游戏——蒙眼者随便抓一个人;被抓者蒙眼再抓别人——在此指空手无获。

“听好信吧,陶局长。”徐大明白说。

一天后徐大明白蔫巴在警察局长前,陶奎元说:“白挠毛儿(费力无所获)?大明白。”

“没见到人。”

“人呢?”

“铁匠铺伙计说他进山了,那天早晨我在城门的确碰见祁二秧子,他自己也说去山里一趟。”

“故意躲你吧?”

“兴许。”

“那小姐……大白梨呢?”

徐大明白说两次去都没见到人,他说:“伙计说她外出串门。”

“姥姥个粪的,爷俩躲茬(回避)嘛!”陶奎元发怒了,说,“一个打铁的苦大力也敢小瞧我?好,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整治让自己在警察局长面前丢面子的祁铁匠,徐大明白内心高兴,陶奎元是谁?马王爷!你可知道马王爷,三只眼不是好惹的。他帮虎吃食道:“祁二秧子王二小放牛,不往好草赶。”

“我去问他。”陶奎元说。

警察局长说到做到,他要是去问祁二秧子大概能成呢!如果是那样自己可就得把脑袋插进裤裆里,没脸见人,保媒拉纤饭碗可就砸啦。不成,阻止陶奎元,还是自己去,他说:“老话说,自己刀削不了自己的把。”

“啥意思?”

“我是说将来婚事成了,狗尿苔不济长在金銮殿上,祁二秧子你老丈爷不是,以后见面多尴尬。”徐大明白嘴会缝扯,以为这样就能说服警察局长,错啦,这回陶奎元不信他了,说:“削不了自己的把,我削给你看,让祁二秧子乐颠地把闺女嫁给我。”

“这我信,可是……”徐大明白要阻止不择手段了,他说,“问题是祁二秧子拿什么嫁给呢?”

“噢,啥意思?”

“他早把闺女抵当(暗中外运)出去了。”

“啥,你说啥?”陶奎元瞪大牛眼问。

从祁家铁匠炉出来,徐大明白走进剃头棚,遇到一个熟人,同他开玩笑道:“哪儿抹油嘴儿?看你去祁家炉。”

“是啊,给陶局长说个媒。”徐大明白显摆他的本事,为警察局长做媒是件抬高地位的事情,宣扬开好,他说,“这不是吗,局长找我……”

“婚事成啦?”

“那还用说。”徐大明白意思是没看媒人是谁,“板上钉钉。”

“喔,生锈的钉子吧!”

至此,徐大明白听出棱缝,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中有话,他说:“你看不能成?咋说呢?”

“胡子大柜没那么好说话吧?”

啊!徐大明白一愣。他追问:“你说什么?胡子……”

“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祁掌柜的闺女被胡子绑上山……”

惊人的消息惊出徐大明白一身大汗,说不上是冷是热。他还是不信会有这等事,将信将疑。剃完头他一口气跑到警察局,碰巧陶奎元外出不在,他在等他时仔细想这件事,觉得不太像真的。如果不是陶奎元说不用他保媒,才不能说出这事,不过,他这样说:“陶局长,我也只是听人这么说,我不信。”

身为警察的陶奎元不轻易信,也不轻易不信。他问:“你说那天碰见祁二秧子一大早出城,进山?”

“是,亲眼见。”

“你去他家两次没见到大白梨?”

“是。”

“坏醋啦,这事儿七老八(七八成)。”陶奎元嚯地站起来,皮靴在地上跺两下,他愤怒时的样子,说,“祁二秧子往山里跑为这事,哪个绺子绑去的?听说没有?”

“没听说。”

三江地区胡匪绺子多如牛毛,不是所有的绺子警察局长都不认得,与个别的绺子大柜还有私交,只是警匪天敌,外人不知晓而已。假如弄准是哪个绺子绑票,陶奎元通过胡子能要回人来。他说:“你勤跑几趟祁家,见到祁二秧子马上告诉我。”

“我不去打听哪个绺子绑票……”

“不用,我安排密探去。”陶奎元说,他动用自己手下人调查祁小姐绑票案。

胡子挪窑一阵风似的,在一个清晨顶着露水撤离了老巢,直奔西大荒,茂盛的青草欢迎他们。出发时的队形有些讲究,最前面的是大柜天南星,他身后依次是里四梁,外四梁,然后是八柱,再后边是全体胡子。小顶子骑在一匹白马上,全绺子只一匹白马,与她并驾齐驱的是双口子,大柜指派他全程保护小姐。

“小姐,赶紧起来。”天刚蒙蒙亮,胡子双口子在窝棚外边叫。

小顶子爬起来,问:“这么早,干什么?”

“起来准备挪窑子,马上走。”

“去哪儿?”

“别问了,你快点儿,我去牵马。”双口子说。

几天以来没什么动静,夜晚没人骚扰她睡得很安稳。父亲走后她提心吊胆两天,预想可能发生的事情终没有发生,大柜没朝面,胡子也没放她走的意思。胡子催自己起来,又去牵马,到哪里去?送自己回家吗?

小顶子走出窝棚,双口子牵着两匹备着鞍子的马走过来,一匹白马一匹黑马,黑白搭配十分抢眼。双口子说:“小姐你骑白马,哦,会骑马吗?”

“会。”

“上连子(马)……”双口子急忙改口道,“上马,小姐。”

“我们这是去哪里?”她问。

“别问,跟我走就是。”双口子说。

“等一下,我拿些东西。”小顶子转身回窝棚,手拎一个布包出来,系在马鞍一侧,她问,“我的被褥……”

“我给你拿着。”双口子进窝棚,抱出她的被褥撂在自己的坐骑上,说,“我们走吧。”

她跟他来到树林边,胡子正向这里聚集,大柜天南星出现,他都没朝她这边看一眼,发出命令: “开码头(离开此地)!”

走出白狼山,太阳升起一竿子高,露水在草尖上晶莹闪烁。小顶子有些兴奋,头一回跟一群背着枪的男人走,自然而然地挺拔起来。如果自己也有一杆枪,也成为他们中一员……马队沿着一条河走,细窄的一条河肯定不是大河清,它叫什么名字她不知道,问身旁的双口子:“这是哪条河?”

“饮马河。”

小顶子从来没听人说过,陌生的地方无疑。她问:“亮子里在哪个方向?离这儿多远?”

“远挠子(很远)!”

她相信距离也不近,视线内见不到村屯,天苍苍,野茫茫,亮子里附近没有这样宽阔的草原,采野韭菜的甸子根本没法同眼前的草甸子比,记得第一次同红杏上草甸子,她惊呼道:“妈呀!这么大的甸子啊!”

小顶子到过草甸子几次没有红杏那样惊讶,但也觉得草甸子大,没边没沿似的。见了眼前这个草甸子,觉得那块草甸子面积太小了。她问:“还有多远啊?”

“你看!”双口子朝远处指。

她眺望远方,草原同天相连的地方,水一样流动的雾气中沙坨隐约,说:“好像有沙坨子。”

“一马树。”

“一马树?”

双口子说绺子要回到叫一马树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去年夏天住过的土围子,黑话叫圈子、围子,他说:“那是子堂。”

子堂和甲子黑话都是家的意思,双口子说那儿是家没错,匪巢就是家。铁匠女儿心里的家在亮子里,前院是铁匠炉,呼哒呼哒拉风匣,丁当打铁声无比亲切……离家越来越远了,何时回家也不知道。

“爹到家了吗?”躺在窝棚里,小顶子想父亲想铁匠炉,郝大碗、红杏、山炮儿……“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胡子至今还没说怎样处理自己,爹已经讲明胡子赎票的条件就是一场赌,输赢决定票去留,结果出来,爹赌输自己走不了,他也不能再来救,听任胡子发落。等待中,胡子突然挪窑,去哪里自己也不知道,即使爹营救来山里也找不到。

“小姐,什么东西响?”行进中,双口子望着她的马鞍问。

众胡子马驮着行李、刀枪、草料,小顶子什么都没有。铺盖由双口子带着,自己只有一个小布包,里边只一件东西——马灯,她拿着它,喜欢上它,夜晚它跟自己做伴,对它倾诉……她说:“马灯响。”

“带好它,大爷心上的东西。”双口子提醒道。

小顶子喜欢这盏马灯暗含爱屋及乌的意思,她心里明镜是大柜的东西,小心呵护它。她说:“大当家的没要回去他的马灯。”

“小姐喜欢,大爷知道。”

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羞涩感掠过心头,小顶子疾迅扫眼队伍前面,那面黑色斗篷旗子一样飘扬。天南星披着黑色斗篷,威风凛凛,他始终鞭马在先,四梁八柱簇拥左右,奔驰向前,犹如排山倒海之势。她问:“大当家的总是在前面?”

“什么?”

“我是说队伍出发,打仗……”

“当然,一马当先嘛!”

绺子的四梁八柱冲锋在前,前打后别,不然不配做四梁八柱,威望是砍杀出来的,危险时刻方显英雄本色。

“老是在前面,多危险啊!”她说。

“小姐,不死几回当得上大爷?”

胡子的话小顶子听来有些慷慨悲歌的味道。生死换来荣誉、成就、地位、权力,流贼草寇论功行封,立功要用鲜血换。她肃然起敬,心向天南星靠近一步。

没有不透风的墙,警察暗探弄清是天南星绺子绑了祁小姐,回警局向陶奎元报告:“陶局长,是天南星……”

天南星?陶奎元觉得有些陌生,尚不掌握该绺子情况。他问:“这个绺子压(藏身)哪里?”

“白狼山。”

三江胡子依照活动特点大体分为两类,山里和草原胡子,如果细划分还有两栖类——即在山里又在草原活动的。山里土匪和草原土匪明显区分,前者,夜伏昼出,原因是山里土匪有山寨,白天出去抢掠,夜晚龟缩老巢;后者则相反昼伏夜出,草原土匪藏在青纱帐内,白天不敢出来活动,晚间借着夜色掩护劫掠。无论是哪一种土匪官府、兵警都剿杀。因此,作为一地警方手上都有一份黑名单,记录匪绺的情况。县城在白狼山脚下,多受山匪之害,每任警察局长都肩负肃清匪患的重任。

“天南星绺子我们不掌握。”陶奎元说。

“是,来路不明。”暗探说。

不掌握就无法去清剿,警察局长思谋的不是消灭这绺土匪,关心的是被他们绑票的祁小姐。他说:“祁二秧子没张罗赎票?”

“也不清楚。”

“嗯,找祁二秧子。”陶奎元决定亲自出马,带上几名警察,骑上大马直奔祁家铁匠炉,从警察局到铁匠铺没几步路,步行完全可以。但是,骑马街上走才耀武扬威,警察局长出行造声势的需要,骑马,荷枪实弹的骑警保护。

“大碗,警察来了。”山炮儿跑到后院,铁匠铺今天维修没点炉,郝大碗在后院挑选废铁块儿,为明天打一批铁链子做准备,“在前院,你赶紧去看看。”

警察经常光顾铁匠铺,收费、检查卫生什么的,郝大碗问:“戴没戴白手套?(伪满警察跟日本主子学的戴白手套。有一首伪满民谣:坏水瓶子脖子长,溜须拍马丧天良。村公所里无职位,防疫班中去帮忙。白手套,拎马棒,进屋他先摸门框。手套沾灰就翻脸,打嘴巴,可劲晃,还得跪在砖头上。边打边骂不解恨,叫唤往嘴把灰扬。打这家,那家慌,人人称他坏水堂。坏得头上长疖子,脚下流脓坏水淌。(作者:郭凤山))”

“没有。”

“唔,没戴白手套?”郝大碗放下手里的活儿,不戴白手套的警察来有什么事,他问,“来了几个?”

“四五个。”山炮儿说像是官儿不小,佩戴肩章,挎洋刀,腰别小撸子。

郝大碗来到前院,他认得警察局长,给他的马钉过掌,恭敬地招呼:“陶局长,您来啦。”

“祁掌柜呢?”陶奎元问。

郝大碗应付道:“我们掌柜的出门办事。”

“啥时候走的呀?”

“今早上。”

“去了哪里?”

“四平街。”郝大碗说。

砰!警察局长拔出手枪朝炉子开了一枪,击起一片灰尘,他说:“你也跟着说谎,是不是不想打铁了?”

警察局长的话别不当话听,他要说不让你打铁,轰你出亮子里算是文明,编个理由将你投入监狱,或对日本宪兵说几句坏话,你恐怕小命不保。警察还有一个特权,抓你劳工,抓你浮浪(游手好闲),抓你……有种种理由抓你。郝大碗能不怕吗?他说:“陶局长,我们掌柜确实外出了,他说去四平街办事,就是这样对我们说的。”

“哼,去四平街,编得挺圆溜,祁掌柜进山以为我不知道。”陶奎元问,“祁家小姐被土匪绑去,他去赎票对吧?”

郝大碗大吃一惊,警察局长什么都知道了。但是不能说出实情,照掌柜嘱咐的讲,他说:“我们只是下人,掌柜家的事确实掺和不上。”

陶奎元想也许徒弟们真的不知情,他问:“祁掌柜的不在家,谁替他看摊儿?”

“我。”

“你叫啥名啊?”

“郝大碗。”

“哦,郝大碗。”警察局长瞥眼郝大碗的肚子,问,“你肯定能吃喝呀,大碗,叫这么个名字,还是能吃?”

“能吃,也能喝。”郝大碗承认道。

“噢,你又能吃又能喝,好啊,我们监狱的饭做多了,正愁没人吃,你去帮助吃吃怎么样。”陶奎元阴阳怪气道。

“陶局长……”郝大碗急忙央求别带走他,“我确实不知道,知道的都告诉局长。”

陶奎元吓唬一阵郝大碗,见他真的害怕了,本来也不是奔他来的,说:“郝大碗,你听着,有你们家掌柜的消息马上去告诉我。”

“哎,哎。”

“走,回局。”陶奎元一扬手,带人走了。

直到警察走没影儿,郝大碗说:“他们好像来抓掌柜。”

“像!”山炮儿说,“赶紧去给师傅送信儿,近几天千万别回来,在外面多猫(躲)些日子。”

郝大碗说:“我想想。”

祁二秧子二次进白狼山,他要去求天南星放了女儿,想到胡子大柜不会轻易放人那他也要去,放心不下见见女儿也好。这次进山,铁匠掌柜的心情与上次不同,觉得时间要长,甚至可能不回来了,于是他做了如下安排,将铁匠炉交给郝大碗,即使将来回来,自己也只做甩手掌柜不再掌钳,于是他叫来徒弟,说:“大碗,你学徒三年了吧?”

“是,师傅。”

“你该出徒了,可以独自掌锤啦。”

郝大碗蓦然紧张起来,师傅要赶自己走吗?宁可在祁家炉当一辈子徒弟,也不自己独立掌钳——另起炉灶,自己当掌柜,他说:“师傅我不走,跟着你干。”

“早一天晚一天,小燕总有出飞儿(雏鸟自己飞出打食)的时候。”祁二秧子鼓励徒弟自强自立,今天他不是赶走郝大碗,相反委以重任,他说,“大碗啊,我不是赶你走,而是让你做祁家炉掌钳的。”

“师傅您?”

“我老了拿不动钳子,你来掌钳。”祁二秧子目光中充满信任和希望,还有些什么东西掺杂在里边。

“大碗,今晚我主持你的出师仪式。”

“师傅,酒席该由我张罗……”郝大碗说,按学徒风俗,三年期满要出师拜谢师傅,准备一些礼品,叩头献纳。

“你还小,又没家没口……还是我张罗置办吧,大家在一起吃顿饭,我宣布一下祁家炉你掌钳。”祁二秧子说。

“师傅,你如同我的再生父母。”郝大碗感激,恳求道,“师傅,我在这里伴作几年都成。”

民间谚语:三年学徒,四年伴作。徒弟出师后为谢师帮工至少一年,多者三四年,然后自行开业。

“我不是说了吗,出师后你不是伴作而是掌钳,代我管理铺子。”祁二秧子说。

祁家炉共有师徒、杂工九个人,掌柜的置办了一桌酒菜,开席前祁二秧子带众徒弟跪在太上老君神像前烧香磕头,他说:“太上老祖在上,保佑我的徒弟大碗掌钳炉红火旺,生意兴隆。”

郝大碗虔诚,咣咣地磕头,嘴里嘟囔:保佑,保佑!

仪式上,遵照铁器活儿出师风俗,徒弟谢师,师傅回赠整套工具。祁二秧子将自己使用的锤子郑重其事地送给大碗,勉励的话变成授命词:“从今以后你就是祁家炉掌钳,好好干,大碗。”

“谢师傅!”郝大碗接过锤子,接过一种令人羡慕的权力。

拜完祖师爷,郝大碗说:“师傅,我去给师母磕个头。”

“嗯,磕吧!”祁二秧子准许道。

李小脚遗像前,郝大碗头磕得比给祖师爷磕得响,声音嘶哑眼角湿润道:“师娘,大碗给你磕头了……”

酒桌上徒弟纷纷给祁二秧子敬酒,大家都没少喝。

“大家今后听大碗的。”祁二秧子对众徒弟道。

郝大碗成为祁家炉掌钳的夜晚,他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觉,那把锤子摆在炕头。几次伸手去摩挲老红色油亮的枣木锤把感觉特好……来亮子里之初可不是来握锤把,本意是握赌具木头牌九,三年里彻底改变了初衷,仇恨原来也可以稀释——掌柜的一家人感化了他,渐渐地仇恨雾一样由浓变淡,最后消尽。接踵而至的是愧疚,几次想对有恩于己的铁匠夫妇讲明一件事,师母死去没机会了,还有师傅……他走出屋,在院子里碰上祁二秧子,说:“师傅。”

“还没睡,大碗?”

“师傅,我有话对师傅说。”

“噢,讲吧。”

他们俩坐在废铁堆上,郝大碗说:“师傅,我对不起你,有件事实在憋不住,想说出来。”

祁二秧子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卷支纸烟抽上,说:“那件事还有说的必要吗?”

郝大碗惊愕,难道师傅知道了,他问:“师傅知道?”

“我早就知道了。”祁二秧子深吸一口烟,半天才吐出来,说,“你爹糊涂你不糊涂。”

四平街灯笼铺老板郝裂瓜——原指长得不周正,歪瓜裂枣——是他的绰号,他在赌桌上输尽家财,提上最后一盏灯笼同赌爷祁二秧子进行最后一次赌,连灯笼也输掉了,一股火攻心造成偏瘫,说话吐字不清,他对大碗说:你去替爹报仇!郝大碗问:咋报?当爹的说:随便你。郝大碗被逼来到三江县城寻仇,找到祁家炉后见到铁匠炉和锤子,仇恨一步步后退。到后来,竟然没有了仇恨。

“一开始,我打听清楚你的来历,原想赶走你。”祁二秧子开诚布公地说出实情,“你要感谢,真要感谢你师娘,是她坚持留下你。”

“我大碗不能恩将仇报。”

“你师娘也是这样看你的,说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没看错。”祁二秧子说。

“师傅,见到你们一家人,我觉得我没必要报仇了。”郝大碗说,善良改变了他的命运,祁二秧子最信任他,出师晋为掌钳的,把铺子完全交给他,“师傅,我给你养老送终。”

“好,好啊!”

养老送终这话不是随便说的,只有儿女有权这样说。此时祁二秧子能够接受徒弟的说法。如果在土匪大柜和警察局长及郝大碗三人中招一个女婿给自己养老送终,他当然要选郝大碗。可是,身陷匪巢小顶子的命运很难说,谁知天南星会将她怎么样。

“师傅,一定带小姐回来呀!”

祁二秧子心里说,傻徒弟啊,难道我不想带闺女回来?可是带得回来吗?他说:“大碗,我去山里,你在家……”叮嘱徒弟怎么做。

警察找上门来,郝大碗没想好去不去山里告诉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