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台前人不多,又一场小雨刚停,水滴顺着遮檐落下,在地面的小水洼里荡开圈儿。

方明曦吸吸鼻子,身上萦绕着从斜后方医院带出来的药水味。

“小姑娘……”旁边传来略沙哑的一声。

她闻声侧目,腰背佝偻的老太太同她相隔两身之远,正看着她。

“您叫我?”

老人家颤巍巍递来一张纸巾,手背布满皱纹,“擦擦头上的水。”

“……谢谢。”她稍作犹豫才接过。

对方又指指她的头发:“乱了。”

她只抿唇,笑得很浅,默默用纸巾吸净水迹,再耙顺凌乱发丝。

一路公车缓缓驶来停下,老太太走下站台,方明曦见势,上前搀扶将人送上车。

尾气随着车远去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她站回原先位置,整个站台除她以外再无等候的乘客。在这里上下的并非全都出入医院,附近街道居住的居民也常常在这等车,只是天晚,又是雨夜,人自然比往常少。

方明曦站在原地,垂下眼睑,用过的纸巾在手里越捏越紧。

理顺的头发下,一直隐隐作痛。

她深呼吸几个回合,半天才将情绪压下去。

回到寝室已近九点,宿舍其他人或约会或出去找乐子,只有周娣一个人在。

周娣从床铺伸头出来:“回来了?你怎么回家一趟这么久。”

“出去逛了下。”方明曦放好东西,换鞋进卫生间。

她洗漱,周娣在外和她说话,闲话扯了一堆,临了又绕回她和邓扬的事上。

方明曦从卫生间出来,一边应着,爬床梯躺进被窝。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阖眼平躺,似应非应,溢出一响不轻不重的呢哝哼声。

周娣对她的表现不满,重重拍床铺:“你都不晓得隔那些人怎么编排你的,什么贱人什么难听的各种,太过分了!”

方明曦还是没反应,准确地说是没有周娣期望的气愤或是其它,她只是翻了个身,呼吸稳和绵长。

“……知道了。”

平静的声音和她柔顺散于脑后的乌黑的发,还有发丝间若隐若现的纤白脖颈,一同被屋里并不明亮的灯光笼罩。

周娣望着那道面朝墙壁的身影,想到她白天的几句话,动动唇,没能出声。

……

上午排的课不多,方明曦收拾完准备去市中心。出校门往右拐,没几步到奶茶店前,一只半满水瓶突地朝她扔来,擦着她身侧砸在地上。

“切,没中。”

扔得不够准,搬了张凳子坐在奶茶店前的唐隔玉撇嘴角。如果可以,她是想砸在方明曦脸上的。

方明曦没说话,一双眼定定瞧来,活像个安静的狐狸精。唐隔玉讨厌她,尤其那张脸,眼神不善睇她:“邓扬醒了。”

方明曦站着没动,“哦。”

“我早就说过你这个贱人会害死他。”唐隔玉眼里搓了点火,“他搞得躺病床,你照旧没事人一样,他就是看上条狗也比看上你强。”

“这话你得和他说。”方明曦并不想和她深入交流,提步就走。

袅袅背影看的唐隔玉更窝火,她特意从前面拐角的立大校区跑来堵方明曦,后者不仅无动于衷,还仍然端着那副高傲架子,简直令人作呕。

奶茶店里几个坐着喝东西打发时间的女生见她们谈完,走出来。

“她就走了?”

唐隔玉不爽,嗯了声。

“脸色这么难看,说什么了?”

唐隔玉没答。几个朋友宽慰她:“哎哟,跟那样的人生气值得吗。”

“我气她?我要气也气邓扬那个丢人现眼的,为她要死要活,瞎了眼!”

几人笑着附和,连声说是。

吸了口奶茶,有个穿粉色衣服的抬肘碰碰她:“哎,实在气不过,找点人让她吃吃苦头啊。”

唐隔玉一顿,皱眉:“不行,邓扬要是知道得跟我拼命。”

“现在邓扬在医院哪顾得上那些!”粉色衣服的笑,压低声音,“再说,找方明曦的麻烦,不一定要盯着她本人才算啊。”

唐隔玉抬头和她相视,眉头一跳。

……

周末,方明曦没待在宿舍,拣拾几样随身物品回了家。邓扬已经醒了,差不多可以出院,这几天不停打她电话,她一直没接。

帮着洗青菜的空档,搁案板边的手机又响了。方明曦腾出手拈起一看,扔回原位,任它响到挂断。

金落霞问:“怎么不接?”

方明曦用指节拨鬓发,两手重新浸入水里,一心一意清洗红盆里的青菜,头也不抬,“没事,垃圾电话。”

晚上,金落霞推小吃车去出夜宵摊,方明曦跟去帮忙。

摊位不在闹市,就在这老城区里离她们住处不远的一条巷口。顾客大多是时常来往这条街巷的人,归家前吃点东西饱肚,摆开的小桌虽不曾坐满过,但也陆陆续续有人来。生意马虎,靠这辆煮水煮的简易铁车勉强能糊口。

十二点多,周围几个做饼、卖粥的小摊都撤了,金落霞还在锅边忙碌。酱油不够,擦桌的方明曦帮着跑腿去路口还没关门的小店里买。

来回不过几分钟。

回来的途中,方明曦拎着酱油瓶嘴里念念有词,背着急救的一些内容。金落霞慌张失措的声音陡然乍响,她猛地抬头。

瞳孔微扩,她厉声:“你们干什么——”

摊子被一帮人砸了个稀巴烂,买酱油前还在的两桌客人跑光,桌子、凳子掀倒在地,锅里热腾腾的汤和半熟食材在地上沾了泥沙,糟蹋得不能吃。

方明曦冲过去护住金落霞,金落霞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找到了主心骨,颤声说:“他们要吃牛骨面,我们没有牛骨面,我说没有,他们就动手……”

“少废话!”领头的人恶声恶气,“开个破摊子,要什么没什么,老子给你脸你别不要脸!”

方明曦将金落霞揽到身后,“我们家没有牛骨面买,你们可以去别家……”

“老子就不去!”

面前几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摆明要跟她们娘俩较劲,没说几句话就开始上手。

推搡间,方明曦被推开,金落霞也被推倒在地,背撞上翻倒的小吃车哀嚎连连。

找茬的还不肯罢休,骂骂咧咧,踢桌踹椅。

见有个人走向金落霞,方明曦顾不上别的,抄起一旁的椅子冲过去狠狠砸在他背后。

男人被砸得趔趄,别个同伙骂了句脏话,一脚踹在方明曦腿上。

方明曦被踹倒,顾不上摔痛的地方,下意识跪行到金落霞身边护住她。

“走开!”

她抱住痛得发颤的金落霞,跪坐在地冲他们喊:“你们别过来!别过来——”

深夜的街很安静,她的声音绕了两圈。两三家小店还开着,有老板听到动静探头出来看,却没人敢过来。

那帮找茬的被方明曦吼得愣了愣,半晌又提步朝她们靠近。

方明曦眼都红了,抓狂犹如困兽。

没等他们做什么,一辆黑色路虎从摊前驶过,开出去两百米,突然急停。轮胎擦地的动静一刹夺了那几个流氓的注意。

一个留寸头的人带着两个同样体格健壮的男人下车走来。瞧一眼方明曦,寸头踢了踢掀翻的锅,看向那几个流氓:“大晚上的这么粗暴,脾气挺大嘿?”

领头的流氓瞪眼:“关你屁事,识相的赶紧走!”

寸头笑了:“我要是不走呢?”

那帮人眼一横,还没说话,寸头突发制人上前就是一脚。

就这么突然打了起来。

找茬的横肉凶狠,寸头三人同样人高马大,肌肉紧实力量雄厚,过招落在对方脸上、身上各处的拳头,拳拳结实到肉,一下一下砸出闷声。

且他们的架势不像是乱来,左右上下招式熟练,一看就是练家子。

方明曦抱着金落霞,死死盯着打起来的两帮人,神经紧绷。

那辆停着的车又有动静。

穿修身黑T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指间夹根烟,不紧不慢朝这边走。

看清脸方明曦就愣了,是几天前在医院的那个……抓她头发的男人。旁边打的正激烈的寸头当时也在病房里,难怪眼熟。

方明曦对上男人的眼睛,头皮突然又痛了,那天被他抓住头发的痛感,电流般噌得一下蹿过神经。

那边三对五很快打完,找茬的鼻青脸肿狼狈逃窜。

寸头几人麻溜奔过来,顿了顿:“砚哥,你怎么下来了。”

肖砚没答寸头,他站在那,垂眸睇地上瞪着自己的方明曦。

“看什么?”

方明曦眼颤,刚回神怀中金落霞就哎哟叫起疼,她越发用力将人揽紧。

收回目光不理会他们,方明曦低声对金落霞说:“我们去医院,我带你去。”

她扶着金落霞起身,寸头提步要过来帮忙,方明曦猛地瞪他:“别过来!”态度和对之前那些人没有区别,同样都是防备。

寸头一顿,“喂喂,我们好心好意帮你,你……”

“走开——”

寸头无法,只好止步。

方明曦扛起金落霞一条胳膊,扶住金落霞往狼藉的摊位里走,她低着头,满身狼狈。

一滴水从眼眶跌进脚下的尘灰中。

那张脸掩在阴影下,一眼也没有看他们。

她们拿好装钱的腰包,搀扶着慢慢走远,寸头侧眸:“砚哥,这……”

肖砚看着那两道背影消失的方向拧了下眉,旋即松开。

他把烟扔在糟乱地上,碾灭。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