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从风中拈起一片枯萎的飞花,稍稍摩擦了一下,感受它最后的一丝生机与魅惑。一阵微风拂过,带来的不是凉爽,而是一股子热浪。
繁茂的枝叶沙沙作响,原本生机勃勃的景象却因为不久前的惨事而变得有些恐怖。
尸体早已经被移走,可依旧还是有着许多的蛛丝马迹。旬月无雨,青草上的鲜红,树干上的割裂,默默地诉说着那场战斗的惨烈。
“嚓!”
手上微微用力,那朵不知名的花瓣便化作了点点碎屑,随风飘散。
“来人!”
“督主!”
“马家集的那个县令还没有来吗?”徐如意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额。。。”房天佑低声道:“还没到,属下这就派人去催。”
“算了。”轻描淡写的摆了摆手,徐如意微笑道:“一个时辰没到,咱家就再等等,倒要看看他什么时候能来,又能给咱家一个什么理由。”
徐如意和房天佑面向着轻缓的溪流,伫立不语。
化鹏飞不在此地,虽然说了要带他出来,但却被徐如意派去了吴郡,约好回头少室山下汇合。
番子们四散在不大的梅林之中,不时的拨开草丛,爬到树上,甚至还有潜到水下的,不放过任何可疑的线索,只可惜暂时还是一无所获。
“大人,大人,你倒是快走两步啊!”梅林之外,马家集的典史赵冲和县丞王吉连连催促着走在正当中的县官大老爷周平安,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只可惜看这周平安的步伐神态,完全是一副不着急不上火的样子,颇有一种“皇上不急太监急”的雍容。
“我的周大人诶~”王吉眼泪都快下来了:“咱们轿子都下了,也就一里不到的路程,咱们就快着点儿吧。”
“急什么。”周平安微笑道:“反正那个阉人都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了,咱们再是着急又有什么用处?”
“大人。”一旁的赵冲有些不解的问道:“那阉宦在京中深得圣上宠信,凶焰滔天,手上更是生杀无数,为何大人却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下官着实不解啊。”
“不解?”周平安轻笑一声:“所以你只能当个典史,而老爷我却是县令。”痰嗽一声,周平安卖弄道:“那阉人如今在朝中虽然气焰嚣张,可朝中局势,说到底,还是各位部堂大人做主。咱们做官的都想升官,可上边的位置就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升官靠的是什么啊?”
“孝敬银子!”王吉不假思索的答道。
“呸!”周平安唾了王吉一脸:“孝敬银子的多了,这还用你说!”
“那。。。下官实在不知了。”王吉挠头不解:“求大人赐教。”
“靠的是名声,威望。”
“名声?威望?”
“那阉人名声不好,杀戮甚多。老爷我若能对他桀骜一番,冒犯一二。传扬出去,这名声和威望不就来了?更能获得朝中大人们的赏识,升官岂不就是指日可待?”
“原来是为了扬名。”王吉了然的想道。
赵冲却很担心的问道:“大人,您这主意是不错,可您就不怕。。。不怕。。。”
“怕什么?”周平安满不在乎的摆摆手:“银子丢在这梅林,想要破案,那阉人就离不开咱们马家集县衙的配合,他敢动我?给他个胆子。”
连说带比划的,三人来到了梅林边。还没走进去,阴影中突然冒出一个番子来,褐衫圆帽,手持钢刀,脸色阴沉:“来者何人,通名报姓!”
“马家集县令周平安,携典史赵冲、县丞王吉前来。还不速去通报一声?”周平安神态倨傲的一拂袖。
“周平安?”番子上下打量了三人一番,点点头:“督主说了,你们到了直接带进去就是,不必同传,跟我来吧。”
说完,转身便走,身后三人急忙跟上。
当水流声传来的时候,周平安、赵冲和王吉也就看到了河边静立的徐如意和房天佑。虽然只是背影,但那身厂公的玄衣蟒袍,却不会认错。
周平安嘴角一撇,心中不满:“切。太祖爷严令,阉人不得穿绸蹬靴。可现在别说靴子了,连蟒袍都穿上了,也不知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周平安是吧?”番子还没张口通秉,徐如意当先转过身来:“倒是让咱家一阵好等啊。”
周平安随意的拱了拱手,算是施礼:“下官周平安,见过厂公。”
“方面大耳,天庭饱满,地格方圆,倒是一副做官的福相。”徐如意微微一笑:“咱家在这里等了你快两个时辰,你可有和解释给咱家啊?”
“需要什么解释?”周平安眉头皱起,面露不悦:“本官处理县内公务,日理万机。哪里等闲便可脱身?”
“哦,那就是没有解释了。”徐如意点点头,复又问道:“那盐税银子的案子你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尸体为防腐烂,已经都运回了县衙停尸房,交给仵作处理了。二百多具尸体,仵作只有一人,哪里是那么快便能得出线索?”
“哦,那就是没有线索了。”徐如意又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周平安身侧的赵冲、王吉,微笑道:“你二位又是何人啊?”
“我。。。下官。。。”王吉和赵冲虽然经过了周平安的指点,也想着展示一番读书人的傲骨英姿,但看着面前这东厂提督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只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督主问你们话呢,你们耳朵聋了?”房天佑目露寒光,在一旁开腔道。
“噗通!”
“噗通!”
接连两声,王吉和赵冲跪倒在地,颤声说道:“县丞王吉(典史赵冲),拜见督主!”说罢,便将脑袋磕在了地上。
“你们!你们?混账!”周平安没料到二人竟然如此没有面皮,跟个磕头虫一样,顿觉大失颜面。
就刚刚那片刻,他二人也是想的明白了。名声再大,传出去也是县官老爷的,与他二人无干。这东厂阉人或者不敢动周平安,可万一拿他们两个撒气呢?反正他们觉得在一县一地当个小吏也算舒服体面,还是不冒险的好。
“嗯,起来吧。”徐如意满意的点点头。
“谢督主。”二人从地上站起来,却躬身垂首,不像之前那般死撑。
“周平安,周平安。”徐如意轻声念了两遍,开口诵道:“原籍松江府,洪武二十一年进士及第,二甲十七名。之后先入翰林院任检讨。洪武二十五年下放山东汲水县任县令,后于洪武三十年调任马家集,还是当县令。官位上算是不升不降,但一个远在山东,一个位于京师左近,地位却是不同。想来周大人也是花了大力气了吧。”
“不知所云。”周平安怒声道:“本官为官清明,向来不会使用那些钻营小道。能有今天的职位全赖皇恩浩荡。你这阉人,不知内情,妄加揣测,就不怕本官上本参你吗?!”
“呵。”徐如意轻蔑一笑,眼中寒芒闪现:“参咱家?本来咱家此来还想着敬你这县令三分,只求能把差事办好。谁想你却给脸不要,跟咱家玩笔架山那一套,真当咱家是好脾气了?”
伸手一探,圆润白皙的右手抓在了周平安的脖子上,也不见如何用力,已然将周平安举在半空。
“你!你要。。做。。。甚!”周平安又惊又怒,双脚乱蹬,双手胡乱拍打,奋力挣扎,却不见任何效用。
“作甚?”徐如意邪魅一笑:“反正看样子咱家的差事你也不准备帮忙了,那就只好请你挪挪屁股,把地方倒出来换个听话的了。”
手上一扯,下一刻,徐如意抓着周平安的脑袋将他整个人像下面条一样下到了面前并不湍急的小河中。
“啊!!!”
“咕噜噜~”
“你这阉人!你!我!”
“咕嘟嘟嘟~”
周平安又惊又怒,但话没说完,口鼻之中便呛了好几口。
“咱家很忙,没有功夫和你乱搞。你是想接着咱家扬名吧?”
双手用力的扑腾,脚下乱蹬,拼命的想要重出水面,但头上的力道让他无能为力。
“难道你就没有看出来,咱家的心情其实不太好?”
“咕噜噜~”
“到了下边如果阎王爷问起,你就说你是死于眼瞎吧。”
某一个瞬间,挣扎的双手在水面上突然定格,随后无力的落下。
几丝血迹从水下冒出,旋即又被冲散。
梅林中的小河还是一般的清澈,只是其中多了一个穿着官袍的男性尸体在起起伏伏。
松手,起身。
徐如意平淡的拍了拍手,喃喃说道:“周平安周大人为国事操劳,夙兴夜寐。导致精神不佳,失足跌落梅林湍急的河水中,众人上前搭救不及,着实令人悲叹。”
带着笑意的眼神再度落在了赵冲和王吉的身上:“你们也很伤心吧?”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啊!”王吉磕头如鸡奔碎米,已然有些吓得傻了。
还是赵冲反应机敏,虽然也是两股站站,但咽了口唾沫,还是勉强开口:“小,小人亲眼看到,周大人自己不甚跌入河中,被河水冲走,与公公无干。悲痛,小人悲痛万分!”
“嗯,你很机灵。”徐如意抬手拍了拍赵冲的脑袋:“你叫赵冲?马家集的典史?”
“小人赵冲,愿为公公效犬马之劳!”赵冲尽量的让头低一些,好让面前的太监拍的舒服些。
“以后就别总小人小人的了,好歹也是马家集的县令,应该自称下官才对。”
“谢公公栽培!小人。。。”
“嗯?”
“下官,下官愿为公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很好。”满意的点点头,徐如意还视左右:“虽然一路快马加鞭,但也废了六天的功夫,这梅林之中也没什么看的了。走吧,去县衙看看,把你们查到的,都给咱家说说。”
。。。。。。
查案,凡是涉及到人命的案子,尸体永远是最直接的着手之处。
死者的身份,死因,等等,这都是不可忽视的细节。
房天佑领着下边的番子们四下安顿,而徐如意则坐在大堂上,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翻看着,身前新任马家集县令赵冲则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所了解到的情况。
“公公,梅林之中一共找到二百七十九具尸体,具是刀剑所伤。残肢断骸无数,仵作那边还在整理拼接。”
“二百七十九?”徐如意一挑眉毛,饶有兴致的问道:“押运队伍一共只有二百七十九人?还是。。。”
“公公明鉴万里。”赵冲谄媚道:“昨天前往扬州核对的衙役刚刚回来,扬州那边说一共派出了二百军兵和五十役夫使唤。不过沿途又从各处驿站抽了三十个人,所以实际上走到梅林中的时候,队伍中应该有二百八十人的。”
“所以说应该是有一个活口的。人呢?”
“没,还没找到。”赵冲垂头低声,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
“你怕什么?咱家也就是随口一问。”徐如意温和的笑道:“咱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梅林离马家集还有段距离,你马家集中统共也不过大猫小猫两三只。若是真的有下落当然更好,没有也怪不得你。”
“谢,谢公公体谅。”
“四十万两银子,车拉人挑的,总该也有个痕迹。他们到底把银子拉到哪里去了呢?”
徐如意闭目思索,房天佑却从门外走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督主。。。”房天佑瞥了赵冲一眼,没有说话。
“公公,大档头,下官先行告退。有事您随时叫我,下官随叫随到。”
等赵冲退了出去,房天佑才低声道:“督主,马家集有些不太平。”
“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法?”
“街上到处都是江湖中人。属下刚才一番打探,有些不好的消息。”
“这群牛鬼蛇神,冲着那四十万两银子来的吧。”徐如意的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股子轻蔑:“不自量力。”
“不止。”房天佑沉声道:“据说烟雨楼下了暗花,有人出十万两银子买督主您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