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里因为春闱的关系,天南海北的读书人都聚集在了其中。人很多,多到什么程度呢?哪怕就是在这间说书茶馆中,读书人的数量也有个大概六七十人,而整个茶馆的茶客总共也不过一百人上下。
此时,因为楚楚衣襟上的五两银子,茶馆里顿时有了些紧张的气氛。
折扇轻轻的在掌心敲打,身穿白袍的郑公子抬眼打量着呛声之人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太原‘才子’,难怪说话如此冲耳。”
焦胜翻了个白眼,轻笑道:“什么太原才子,不过是同窗们抬爱罢了,比不得郑公子的好出身。”
“焦兄,”郑善如的脸沉了下来:“争执归争执,说话能不能别总捎上我郑家?”
“五两银子的赏钱就让你损了我北方士子,我不过说了你郑家两句你就受不了了?所谓的江南第一家就是如此个第一家吗?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了。”焦胜摇摇头,一脸的轻视之意。
“你!”郑善如一时气急。
再看周围茶客,随着二人的几句争吵,隐隐的分作了三拨:南方的士子、北方的士子以及以朱允炆徐如意为代表的吃瓜群众。
中国自古就讲究出身和籍贯,哪怕是在今天,一句老乡也能让两个陌生人自然而然的亲近起来,而在明朝的朝堂上,“老乡”的存在可就不止是亲近那么简单,而是结党的基础。朝堂里的水浑的很,错综复杂,眼前的这些未曾经历过的读书人必然难以领会,但是党同伐异,互相照应的道理还是懂的。
“殿下。”徐如意侧头低声问道:“这江南第一家是个什么东西,好大的口气,他怎么不叫天下第一家?”他对眼前的争吵不在意,却对“江南第一家”这个名号感到新奇。
“敢说江南第一家是个‘东西’,言语不敬,若是皇爷爷知道了肯定还得打你的板子。”朱允炆笑道,随后便低声的给徐如意解释了起来。
若说这“江南第一家”的名号还真是有皇家认证的,而且还是朱元璋亲自认得。郑家做为江南的一个名门望族,其实也没什么新奇,但世事就是如此,只要是做到了极致,就会大不一样。郑氏家族从南宋开始就定居于浙江浦江县东的郑家镇上,经历几百年的时光却一直没有分家,几千人同财共食,更奉行“孝义治家”的祖训,族中子弟凡有作奸犯恶之徒,便会被处以“削谱除籍、死后牌位不得入祠堂”的惩罚。于是乎,有感于郑家义居,当然了,也是为了树个典型,朱元璋于洪武十八年亲自赐封“江南第一家”。
朱允炆这边给徐如意说着郑家的来历,茶馆儿里郑善如和焦胜的骂战却渐渐的从“对口”升级到了“群口”,南北两边的士子也站好了队,开始声援起自己的“同窗好友”。
“郑家名门望族,岂是你们这些家伙所能轻侮?”一个蓝袍的“南派”士子高声说道。
“郑兄莫要生气,北人无知,不识得我江南底蕴,倒也正常。”
“就是就是,想他们与北方鞑子共处许久,又能有些什么见识?”
你一眼我一语,叽里咕噜的说着,还夹着些家乡的方言,句句带刺儿,都是贬低北方士子的。北方士子自然不会老实听着,扯着嗓子咆哮起来。
“什么望族,我看也就不过如此。”
“出言伤人,修养何在?”
“一群南蛮,唧唧歪歪,除了耍嘴皮子还能干什么?”
这话有点儿意思,读书人不耍嘴皮子还能做什么,颇有些乌鸦站在猪背上---光看到别人黑了。
争执的结果一般分为两种,要不然因为什么人物的出现而停止,要不然就是变得更加激烈。争执转为争吵,推搡,最后就是斗殴。
从南北阵营中不知谁的嘴中喊出第一句“直娘贼”、“乌龟王八蛋”开始,“观众们”便知道不好了。
“你骂谁?”
“有辱斯文。”
“你们先骂的!”
“明明是你们。”
两边的学子离得越来越近,六七十人的数量直吵出了六七百人的气势来。徐如意不动声色的拉起朱允炆,向着墙角而去。
“嗯?去哪?”朱允炆迷糊道。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啊殿下。”徐如意无奈笑道:“一会儿打了起来,桌椅杯盘横飞,若是哪个物件飞到您脑袋上,殿下可能出点儿血,奴婢可就要掉脑袋了。”
“哦,这倒也是。”朱允炆见其他人也都向着墙边儿活动,顿时明白了过来。
“殿下,”徐如意想了想,还是低声问道:“要不要奴婢出手让他们都散了?”
“不用不用。”朱允炆笑嘻嘻的:“孤还没看过人打架,先看看再说,反正有你在,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无语凝咽。
无关茶客们集体化为吃瓜群中,台上的快嘴鱼见势不妙也拉着闺女楚楚把银子揣好,躲到了角落里。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热闹”自己也已是热血沸腾。场中唯一还真正担忧的恐怕就只有掌柜的和店小二了。
心里暗暗叫苦,掌柜的冲着店小二做了个手势。店小二点头,随后闷着头望外就跑,而掌柜的则咬着牙站在了人群边,躬身做揖,嘴里边大声喊道:“各位、各位,小店店小利薄,几位公子若是要打架,可否到外边去打,不然小店实在承担不起啊。”
“掌柜的放心,必不叫尔为难就是。”人群嘈杂,但还是有几个人听到,顺便豪气的回了一句。
“得,看来他们是非打不可了。”其实几副桌椅,几个茶壶什么的掌柜的并不在乎。关键是怕出人命,一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下手也没个轻重。若哪一下踹到心口,打了太阳穴,当场打死了人,他们回头一窝蜂的散了,他这个掌柜的说不得就要吃官司了,若想平安无事,少不了就得出血上下打点一番。
无奈的摇摇头,掌柜的心中焦急:“怎么还不过来,离得也不远啊。”
。。。。。。
街边的一家小酒棚子里,牛二领着自己的兄弟牛铁锤,就着桌上的四五个小菜有一口每一口的喝着酒。
“哥,这酱豆腐真是不错,能不能再来一盘儿?”
“爱吃就多吃点儿,不差这仨瓜俩枣的。”
“掌柜的!”牛铁锤一拍桌子,嚷嚷道:“再来一盘酱豆腐!”
“好嘞。”掌柜的招呼一声,随后从后厨又端了一盘放在桌上。
“别吃的太撑,一会儿说不定出什么事儿呢。”牛二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棚子卖的是些土酿的劣酒,也就是勉强有点儿酒味儿,有自己看着倒也不怕锤子喝醉。不过若是吃的太撑的话,活动起来容易岔气儿,也是一桩麻烦事。
“哥。”牛铁锤挖了一勺子豆腐放在嘴里,乌鲁乌鲁的说道:“凭你的本事,为啥不去帮派里混混啊?昨天晚上飞鹰帮的李七爷又派人来拉你了吧?”
“耳朵够尖的,我还当你睡着了呢。”牛二斜眼瞥了他一下,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解释的意思。
“哥,三舅妈让我跟着你混,我娘也说凡事让我听你的,只要你一句话,刀山火海的锤子我绝无二话。”牛铁锤胸脯拍的啪啪响:“不过锤子我脑子笨,有些事儿想不明白,若就咱俩人这么混着,十年八年倒也能过去,可等再往后身子骨不行了怎么办,找个帮派入了,到时候有个照应,不也挺好吗。”
“呵。”牛二摇头轻笑:“谁说你笨,说的头头是道儿的,还知道为长远打算,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心思。”随手捏起两粒儿花生米扔到嘴里“咯吱咯吱”的嚼着,牛二开口道:“混帮派的看着风光无限,其实真正进去了你就知道其中的不容易。南京城里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纠缠,盘根错节。就拿李七爷的飞鹰帮来说,前些日子还和野狗帮斗了一场,死了得有二三十个。你听说了吧?”
“额。听说了。”锤子点点头,却不在意:“咱们当混混本来不也是吃的卖命钱,也差不到哪去吧。”
“没那么简单,这二三十人只是明面上死的。暗地里还有呢?”
“暗地里还有?”锤子有些不明白:“道上不是说烂人巷不接帮派的活吗?”
“是不接帮派头目的活。”牛二道:“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他们前几天那场争斗里听说伤了两个路过的老百姓。”
“那又怎么了?”
“那俩人家里的一个什么亲戚是在朝中一个什么官儿的府上当管家的。随后事情又转到七爷和狗爷那儿,两人又不得不送上金银还有几个手下进顺天府顶罪。”顿了顿,牛二沉声道:“入了帮派,人也就不自在了,打打杀杀倒还平常,关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上边儿给扔出去当了替罪羊,真正享福的永远是那了了的几个人,你这么想想,哪里又比的上咱们兄弟现在过的舒坦?
等咱们攒下点儿钱,回头在乡下开个什么油盐铺子,或者做点儿小买卖,这一辈子说长也长,但晃晃悠悠也就过去了,你说呢。”
“额,倒也是哈。”锤子挠挠头,觉得牛二说的倒也有些道理。
“二爷,二爷!我可找到你了,快来看看吧,出事儿了。”一路飞跑,茶馆儿小二终于找到了牛二。
“怎么了?”牛二一挑眉毛,随后倒了杯酒递了过去:“喝杯酒压压,气喘匀了慢慢说。天大的事儿也不差这一时片刻的。”
“我。。。我。。。那边儿。。”这一停下来,小二的气儿就有点儿上不来了,喝了牛二的酒,才算是强了些,急急说道:“牛爷,茶馆儿里南方和北方的士子打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一听这话,牛二也不禁脑门见汗,读书人闹事儿是最麻烦的,说不准谁的老师就是哪个官儿老爷,退一步说,哪怕没有这种关系也不好处理。读书人打人那叫男儿本色,读书人被打了那叫有辱斯文,回头往衙门口一嚷嚷,打人的八成就得被逮进去。
“牛爷?牛爷?”小二见牛二有些犹豫,不禁心头犯凉。
“催催催,催什么催?没看到我大哥正想主意呢?”牛铁锤站起身抓着小二的脖领子一把拽到近前,另一只手举起拳头,威胁道:“再敢说话老子认得你,老子的拳头可认不得你!”
“别,别,锤爷。”小二这下子彻底慌了神儿。
“锤子,放下!”牛二回过神来,冲着牛铁锤斥了一声,随后拍拍小二的肩膀:“受了你家的平安银子,出了事情我们兄弟自然就不会跑,不然就是打了自家的脸面。我兄弟脾气急,不懂事,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洒家这就陪你走一趟。”
“谢,谢谢牛爷。”小二颤声道。
“掌柜的!”牛二临走前又扭头说了一声:“今日我兄弟大概吃了有十五个钱,折上今天的例钱还差你两文。”伸手从怀里摸出两文钱放在桌上:“一码归一码,我牛二是个讲规矩的人,绝不会占你的便宜。”
“牛爷仗义。”掌柜的走到桌边,拱手目送着三人扬长而去。
“这牛二爷虽是个混混,倒也是个讲究的汉子。”掌柜的点点头。
。。。。。。
等牛二赶到的时候,场面已经不可控制。六十几号人打作一团,袍子也撕破了,头巾也掉了,你一拳我一腿,一个个的脸上都是鼻歪眼斜的,偏偏还中气十足,骂不绝口。
想想也是,都是一群读书人,平日里不事劳作,要么闭门苦读,要么风花雪月,真要打起架来,拳脚绵软,疼倒也疼,但重是绝对不重的。看这架势,最起码也得打上半个时辰他们才能分出个胜负来。
“牛二,你可来了,你看看这闹得,该如何是好?”掌柜的一见牛二来了,赶忙迎了上来。
“掌柜的放心,牛二我自有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