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常曦被尤笑喊醒的时候还有点没回过神, 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如梦中一般,被该死的容景谦狠狠掐过。
好容易回过神,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屋内摆设极其朴素, 不过一张窄小的竹床, 铺着干净的素色被褥, 四周纱幔垂挂,不远处有一张小桌,几个小椅, 墙角燃着线香,有一股檀香味。
这是西灵观后方住所其中的一个小屋,容常曦很快就确定了。
因为西灵观里用来招待他们的屋子, 基本上摆设都一模一样。
她揉了揉眼睛, 说怎么自己眼睛一睁一闭就到西灵山了。
尤笑道:“殿下你中途醒来过的,只是迷迷糊糊的, 吃了些东西, 又吃了四皇子给的药便很快又睡着了。”
容常曦活动了一下脖子,觉得四皇兄的药甚妙,居然真能让自己一路睡到西灵, 最重要的是……容常曦吸了吸鼻子, 发现自己的风寒确然好了不少。
外头有人敲门, 轻声道:“尤笑姑姑?我替殿下将斋饭拿来了。”
尤笑道:“平良县主?请进。”
容常曦心说什么县主……
还没想明白, 一个模样秀美、和容常曦看着一般大的女子走了进来, 手里还端着个托盘, 上有粥和几碟小菜,她往里走了两步,将那托盘放在一边,乖巧地向容常曦行礼:“原来殿下醒了,潇曼见过康显殿下。”
容常曦呆呆地看了她片刻,随即惊了。
叶潇曼?!
她脱口而出:“你怎么会来这里?!”
叶潇曼有些茫然地抬头:“大公主染风寒,不便来此,家父随行,便带上了我……”
容常曦忽然想起华君远也来了。
乱了,一切都乱了!
她好不容易提前见到了华君远,要和华君远提早认识了,可叶潇曼怎么也提早来了?!
这,这不是白搭嘛!
叶潇曼眨巴眨巴眼睛,她胆子是一贯地大,试探地问:“殿下讨厌我吗?”
当然讨厌,讨厌的不得了!
容常曦张了张嘴,又想到她来也来了,自己现在发脾气也没用,更何况上辈子最后,叶潇曼勉强算是帮过她一次大忙,叶潇曼自己最后也没嫁给华君远……只是!
“现在什么时候了,我记得庙里要上晨课的。”容常曦索性无视了叶潇曼,侧头问尤笑。
尤笑道:“已过了晨课时间,圣上说您身体不适,第一日的晨课便先不去了。”
容常曦道:“那其他人呢?”
尤笑一直守在她屋子旁边,自然是不知道的,叶潇曼立刻道:“回殿下,我们都去了。”
“你们?哪些人?!”容常曦警惕的很。
叶潇曼一无所察,掰着手指说:“我去了,七皇子去了,华家二公子也去了……”
容常曦瞪着她,几乎要吐血:“是嘛?!想必你和他们已经熟络起来了吧?!”
叶潇曼无辜地摇头:“晨课无非是打坐诵书,如何彼此熟络……不过,这一路上,七皇子与华公子似乎确实很谈得来。上完晨课也未离开,在与观主大人打机锋呢。”
容常曦立刻一掀被子就要往外冲,叶潇曼吓了一跳,尤笑也赶紧拦住容常曦,给她换上了素色小袄,再将头发梳了一遍,因为来西灵观不便带太多人,赵嬷嬷年事已高,容常曦最贴心的的也就带了个尤笑,凡事都要她一手打理。
尤笑将人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又哄着容常曦喝了两口粥,容常曦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叶潇曼不知所以然,只能跟在后头。
小屋外便是一条长长的小道,地上铺着青石板,两边栽种着无数青竹,昨夜似乎下过一场小雨,竹叶上染着水痕,更显翠嫩,泥土与竹子的香气扑鼻而来,穿过这条竹林小道,是一块在悬崖边缘凸出去的部分,颇为宽广平整,是为观星台,从观星台看出去,附近山麓尽收眼底,此刻西灵山附近雾气袅绕,如临仙境。
不上观星台,转而向右走,便是西灵观的后门,穿过圆拱形的淡黄色月洞门,里头分布着各种小殿,正中间是最大的主殿,灵山殿,里头供奉着历代皇帝极为信任的西灵山山神,其余的则各有用处。
上晨课的乃是听钟殿,离后门很近,也不打算大,容常曦走到听钟殿门口,便见殿门大开,里头坐了四五个人,最中间的是个很眼熟的老人家,花白的眉毛都垂到了眼角,看起来有些喜感,应该就是叶潇曼嘴里的观主大人。旁边的人则都统一穿着白色的小袄,头发以玉簪束起,围坐在团蒲上。
所有人都穿的一样,可容常曦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华君远。
他实在是很适合白色,即便这小袄朴素到了极致,可他看起来就是与旁人不同。
华君远正认真听着观主说话,眼神真挚,嘴角带了一点笑,像是十分赞同似的,再观一旁的容景谦,盯着老人家,面无表情,简直像在发呆。
容常曦正思索着如何尽可能吸睛夺目地登场,好让这辈子的华君远对自己一见钟情,可还没酝酿出个所以然来,叶潇曼已经大大咧咧地走了过去,她的脚步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容常曦内心狠狠将叶潇曼骂了一顿,挤出一个笑容看着众人。
那观主眯起眼睛看了容常曦片刻,道:“康显殿下?”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了。
容常曦困惑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个观主,分明就是以前给过容常曦不少苦头吃的老太傅陈鹤!
可上辈子他离京以后,似乎没来西灵山啊?!他孙女还和容景谦有婚约呢!怎么这辈子就变成了观主了?!
容常曦嘴角抽搐,却决不允许自己在华君远面前失态,她整理了一下情绪,露出一个比较完美的笑容,躬身行礼:“太傅先生。”
华君远等人也纷纷起身,对容常曦行礼,喊她康显殿下。
老太傅作势要起身,容常曦立刻过去虚按了按陈鹤的肩膀,道:“先生千万不可行礼,那也太折煞我了……”
她要表现的尊师重道,彬彬有礼,陈鹤却挑了挑那像假的一般的眉毛:“唔?两年未见,殿下倒是长大不少,曾经——”
“我这两日有些不舒服,今日缺了晨课,还望先生不要责怪。”容常曦怕他揭自己老底,连忙打断。
陈鹤饱含深意地看了容常曦片刻,才道:“无妨。”
一旁叶潇曼已经手脚麻利地给容常曦拿了个新的蒲团过来,容常曦和善地对着叶潇曼笑了笑表示感谢,便在陈鹤外圈坐了下来。
她右边是叶潇曼,左边是容景谦,再旁边则是华君远,大约是见两个女客来了,原本陈鹤的几个西灵观的徒弟行过礼便离开了。
容常曦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华君远。
不料他正好也在看容常曦,两人视线撞上,华君远含笑点点头,容常曦面上微红,也微微颔首。
容景谦冷眼坐在两人中间,眼睁睁看着红霞飞上容常曦的脸颊,不由得微微蹙眉,像是感到困惑。
华君远重新看向陈鹤,容常曦则威胁一般地瞪着容景谦。
看什么看?!没看过少女怀春啊?!你上辈子看了七年呢!
容景谦冷漠地收回目光,也看着陈鹤。
陈鹤捋着花白的胡子,似笑非笑道:“康显殿下既然来了,正好也可参与讨论——何为天道,何为天命?”
容常曦万万没想到他们在聊如此高深莫测的话题,呆了呆,陈鹤倒也没像以前在上书房里一样她不回答出来就不放过她,转而看向了叶潇曼。
叶潇曼天真烂漫地说:“天道就是老天爷的道理,天命就是老天爷规定的每个人的命运呗。真正的天道,就是如今的三纲五伦,真正的天命之子,就是如今的圣上。”
马屁倒是拍的很响。
话一说完,华君远和陈鹤都轻笑起来,容常曦见华君远笑的好看,心说自己绝不能输给叶潇曼,赶紧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便是无道。至于天命……我命由我不由天。父皇是天命之子没错,但有些人总以天命如此作为自己失败的借口,老天爷岂不是很无辜?这芸芸众生,老天爷也没精力一个个安排那么细致的命运,事在人为罢了。”
陈鹤道:“倒是殿下的风格。”
华君远和容景谦也没有说话,容常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不敢再开口,心里很想知道华君远的答案,但陈鹤却并不就这个话题深究,转而交代起了这三日在西灵山要注意之事,无非是吃斋,精心,还有后院住所西面的那个竹林外有几株曼舌花,千万不要靠的太近。
那曼舌花是西灵山上罕见的一种花,因色泽瑰红且形状像个舌头,看起来有几分诡异,所以叫曼舌花,是初代观主极为珍视之花,虽并不好养,却也一直养着。最重要的是,这曼舌花有毒素,但白天并不强烈,到了夜晚香气则十分致命,可偏偏它又很需要太阳,所以西灵观一直是白日将那数十盆曼舌花给拿出来,到了傍晚十分,便以长钳制住花盆,往地窖里放,以免出意外。
到了清晨,再让人先服下解毒丸以防万一,再戴上口罩,以长钳将花盆夹出来。
而这曼舌花,也正是容常曦准备取容景谦的命的工具。
最后一日他们要在主殿跪一整夜,容常曦打算自己服下解毒丸,将曼舌花偷偷藏在主殿里,先陪容景谦跪那么一小会儿,时机成熟时,再让尤笑说有急事喊自己出去,将门锁上,耽搁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容景谦想必已死在主殿内了。
他们要在此待三天,这才第一天,时间还早,但容常曦一想到容景谦要葬身于此处,心情又不由得有些复杂。
容景谦固然是该死的,可是容景谦死了以后,她其实也有很多烂摊子要收拾,最大的烂摊子莫过于女桢和胡达,她回去以后,一定要撒泼打滚让父皇收回那些给王公贵族的封地,再让吕将军把女桢打击的狠一点,更狠一点。
陈鹤交代了一番,听语气是要让他们离开,叶潇曼忽然道:“观主大人,那个筒子里,可是木签?”
容常曦回神,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桌上果然摆了个竹筒,里头放了不少木签。
陈鹤颔首:“是一个弟子自山下带来的,做不得准。”
“可这里是西灵山,再不准的东西,在这里用,想来都是准的。”叶潇曼极有兴趣地哀求道,“家父不爱鬼神之说,可我有事相求,可否让我抽上一签?”
陈鹤一笑,去拿了竹筒过来:“既然如此,四位可一人抽一支。”
叶潇曼双手合十,似是真心在询问什么,而后珍而重之地拿了一根签,容常曦蹙眉,什么也没想,随手抽了一根。
她是不信这些的。
这签果然是从山下不知哪个算命先生那儿拿来的,卦文极其简单,容常曦的上边写着“狂风做浪哪得安,机关算尽空水篮”。
她眉头一跳,觉得这签极其不好,那边叶潇曼却念出自己的签文:“久雨初晴虹始见,金乌当空云渐散……观主大人,这是个好签!”
陈鹤接过木签:“嗯,吉签,虽眼前有阻碍,但终归会好起来。”
叶潇曼大大地松了口气,陈鹤又接过华君远的签,他也是个吉签,不过陈鹤看了那签文,微微一笑说:“此签虽吉,但言之无物,想来公子无所求。”
华君远一愣:“这签筒虽是山下拿来的,但解签之人却是百言百中。”
容景谦也将自己的签递上去,他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陈鹤接过,轻声道:“石磨蚌血方得明,天公借力青云梯。”
他看向容景谦:“七殿下,此乃上上签,若……”
不知为何,陈鹤欲言又止,最后没说下去,容景谦也没问,陈鹤最后看向容常曦,她将那个看起来就不怎么样的签给递出去,陈鹤有点哭笑不得,将四个木签都放进签筒,要送他们走。
容常曦道:“先生,你给我解一下签啊!”
陈鹤道:“上边的意思,殿下想来可以看懂,何必要解?”
容常曦不服气:“我可不懂这些神神道道的说辞。”
“下下签,大凶。”陈鹤摇头,“这签在劝殿下,无论正在筹谋何事,及时停止,否则最后受挫的,恐怕是殿下自己。”
***
叶潇曼与容景谦并排走在竹林里,微风轻拂,竹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叶潇曼轻声问:“他如何啦?”
容景谦颔首:“还不错。”
听他这样说,叶潇曼放下心来:“那就好,我今天那个签就是为他求的……他一定会彻底好起来的。”
容景谦说:“嗯。”
叶潇曼又道:“但我其实求了两件事……我那表兄……”
容景谦道:“我与四皇兄都在查。”
容景谦冷冷淡淡的,叶潇曼便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容景谦见她无话要说,也不继续往里走了,点点头转身离开。
叶潇曼想到刚刚求的签,心情很是不错,索性在竹林里的一个石椅上坐下,她身边是几株曼舌花,花香四溢,白天的曼舌花是无毒的,叶潇曼深深吸气——
“叶潇曼。”
一道阴森森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起,叶潇曼恍惚间以为白日见鬼了,她惊叫一声,猛地回头,却见是脸色黑如碳的容常曦。
叶潇曼抚着胸口喘着气道:“康显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容常曦阴着脸盯了她半天,才缓缓开口:“你早上还一副和容景谦华君远都丝毫不熟悉的样子!容景谦也根本没表现出认识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潇曼迟疑道:“你都听到了?”
“给本宫老实交代,否则……”容常曦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威胁的话,只能保持着这种恐怖的气氛。
好在叶潇曼也没打算撒谎隐瞒,捏着耳垂站起来:“殿下息怒,我不是有意要隐瞒殿下,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叶潇曼道:“是大约去年这个时候,我在宫中参加游园会,见到了四殿下。”
容常曦脑子里闪过容景睿憔悴的面容,疑惑道:“继续。”
“那时四皇子一个人在小御花园内,下人去替他拿披风了,他的簪子落地,想伸手去够,却怎么也拿不到,我恰巧经过,便替四皇子捡起。四皇子感谢我帮了他,请我饮茶,还送了一小盆花。后来我随母亲回宫,碰上他,总能说上两句……再后来,便遇到推着四皇子的七皇子。只是,我与七皇子确实不算认识,他为人孤傲,不太爱说话,我只是许久未入宫,想问一问四皇子近况如何了。”
叶潇曼一股脑地交代了出来,容常曦闻言有些意外,她还真不知道叶潇曼和四皇子有这一段,不过她分明是喜欢华君远的,后来华君远和容景谦四皇子关系都不错,想来叶潇曼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和华君远彼此欣赏的。
是了,叶潇曼这样善良,会为一个偶然遇见的身体不好的皇子百般担忧甚至求签,在华君远看来,她一定有他很喜欢的赤子之心。
容常曦心口闷闷的,道:“那你说什么表兄,又是怎么回事?”
叶潇曼“哦”了一声,挠头道:“这就更是小事了,我有个表兄不见了,托四殿下与七殿下帮忙找找而已。”
“唔……你当真不认识华君远?”
“华公子?当真!”
容常曦道:“那你觉得华公子如何?”
叶潇曼赞赏道:“如松如柏!”
容常曦眼神如刀:“你很喜欢?”
叶潇曼立刻改口:“我的意思是,如松如柏,未免无趣。”
“谁许你这样说他的!”容常曦又有些来气,“你知道什么!”
叶潇曼无辜地眨着眼睛,片刻后,轻声道:“殿下对华公子有意?”
容常曦似被门夹到脚指一般几乎要跳起来:“你、你好大的胆子!胡说八道什么!小心我掌你的嘴!”
“我母亲是公主,父亲是驸马,我知道的。”叶潇曼一点也没被容常曦吓住,“我知道一位公主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容常曦轻轻颤抖着,她不知道如何反驳,叶潇曼握住她的手,很陈恳地望着她:“华公子年纪与你相当,华家家世也十分清白,这很好,你们天造地设。”
容常曦拂开她的手,故作镇定道:“别胡说八道。”
说是这么说,脸上的红晕却完全出卖了她,叶潇曼被拂开手,一点也不气恼,笑嘻嘻地围着她转了一圈,道:“只是殿下年纪太小了,圣上又那样喜欢你,定然不会早早为你定亲。”
容常曦没忍住,道:“你别说的好像华君远很愿意当这个驸马似的。”
叶潇曼闻言惊讶地看着她,像是没料到容常曦竟是如此妄自菲薄的女子,她全然不知,容常曦此言乃是事实。
她道:“殿下这样好看,又是全大炆最尊贵的女子,华公子怎么可能不愿意呢?”
问的好。
这个问题,容常曦也千百次地问自己,问容景谦,千回百转地问华君远,可惜,从来没有答案。
容常曦不讲话,叶潇曼悄声说:“若殿下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替殿下问问,华公子,心仪什么样的女子。”
容常曦立刻道:“你不许和他讲话!”
“哦……好吧。”叶潇曼听话地点头,“那殿下可以自己想办法问一问。”
“让本宫问?!”容常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怎么可能!”
“为何不行?”叶潇曼歪着头,反问她。
容常曦想起上辈子叶潇曼走之前最后一次和自己说的话,意识到这个女子的大胆程度很受她那合坦母亲血脉的影响,一时间倒也无法骂她了,叶潇曼最后道:“殿下不愿问,也不想让别人问,那就……以后有机会,再知道吧。”
那不可能,容常曦上辈子到死都不知道华君远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容常曦十八岁时,华君远确然有了婚约,只是那时候华君远甚至不在京城。他要娶的,正是曾经差一点便要在容常曦的唆使下,嫁给容景谦的张梦晴。她同样一直未嫁。
得知此事时,容常曦有如晴天霹雳,伤心愤怒之余,又莫名生出一点缺德的快意——叫你不肯娶我,这下好了,你得娶那个张梦晴。
这桩婚事是皇帝赐的婚,容常曦想去大吵大闹,却得知促成这桩婚事的竟然是容景谦,华夫人对张梦晴有所顾虑,而张夫人也对华君远这个没有生母不详的庶子不太满意,是容景谦两方斡旋,最后带着两家人的意思,来到圣上面前,请求赐婚,因有圣上赐婚,才能显得这桩婚事尊贵无匹,而不至于被人说闲话,说是一个嫁不出去的丑女与一个娶不着老婆的庶子的被迫联姻。
她又寄希望于是华君远和容景谦闹翻了,不然容景谦怎么会给自己的友人定个这样的婚事?她没日没夜地哭,祈祷华君远回来后,能拒绝这桩婚事。
然而世事总不尽人意,华君远回京后欣然接受了这桩婚事,两家很快定下婚期,他们婚期之前,容常曦想了一万种法子要让他们无法成亲,她想过杀了张梦晴,也想过杀了华君远,或者干脆就把他们一起杀了,一个尸骨埋在高山上,一个尸体丢进海里……
她想了一千万种手段,最后什么也没做,因她忽染急症,又逢宫中巨变,说起来,她上辈子最后也不知道华君远和张梦晴究竟成亲没有,想来应该是如约成亲了的。
容常曦神色诡异地看了一会儿叶潇曼,忽然说:“你去问。”
叶潇曼:“啊?”
“但绝不能让他误以为你对他有意,不可以和他多说任何一句不必要的话。”容常曦左思右想,决定丑话说在前,“叶潇曼,如果有一天你和华君远看对眼了,我就把你这双眼睛挖出来,钳在簪子上,送给华君远。”
叶潇曼被她突如其来的威胁给吓的退了一步,而后连连点头:“殿下放心,我与华公子,绝对清清白白……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以后。”
容常曦满意地点头,视线又停在了她脖子上系着的一个金色长命锁上,那长命锁样式十分特别,她道:“这是什么?长命锁吗?怎么长这样?”
叶潇曼低头看了一眼,小心地摸了摸,道:“啊,是,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她轻轻指着长命锁下放的一行容常曦根本看不懂的小字:“这是她幼年时所得,你看,上头写着她的名字呢——阿娜尔,是石榴花的意思,很美吧?”
容常曦道:“你年纪不小了,怎么还带着这个?就算带着,也应该藏好来。”
叶潇曼无奈地道:“是呢,绳子短了些,我一有动作就容易掉出来,等回京城了,我便换个绳子。”
容常曦随意地点点头,心里一直记挂着要找个机会让叶潇曼问华君远此事,晚上众人聚在一起用膳时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西灵山上环境恶劣,用膳不可能像在宫内那般复杂,除了皇帝坐在最首座中间,容常曦与容景谦坐在他左边,陈鹤坐在他右边,其余的近臣们分为两列坐在下边,每个人面前的小桌上,也不过都是一样的素菜与米饭。
容常曦是个彻头彻尾的肉食爱好者,看着满眼的青菜实在没什么胃口,她盯着饭菜看了半天,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坐在他们斜对面,跟着华大学士和华夫人坐在一起的华君远,他的眼睛正往某处瞥,容常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毫不意外地看着了叶潇曼。
叶潇曼正埋头吃着东西,因为低着头,那长命锁又掉出来了,一晃一晃的,让叶潇曼看起来有些幼稚。
华君远的目光是一贯的温柔,但又有点不同,容常曦心里头泛起了久违的嫉妒,即便她知道,华君远就是喜欢叶潇曼的。
上辈子喜欢,这辈子才十一岁呢,居然也还是喜欢。
好在华君远很快收回目光。
容常曦轻轻叹了口气,勉强吃了几口饭菜,又侧头去看容景谦,容景谦坐姿端正,有条不紊地吃着菜。
看到他,容常曦就觉得更生气了。
凭什么。
容景谦是上上签,她却是下下签,还让她停止现在所谋划的事情。
简直就是老天爷在对她说,别想着害容景谦了。
如果说父皇是天命之人,那么难道这个上辈子当了皇帝的容景谦,也是天命之人吗?
就像她想把容景谦推进掖池,反而自己落水病了小半年一样,倘若她意图不轨,会反遭其害吗?
可若是这样,上辈子她死了,老天爷又为何让她重活一世呢?
容常曦既觉得这些签文丝毫不可信,但重活一次的经历又不由得让她有些迷茫了。
感受到她的视线,容景谦疑惑地看过来,容常曦随手将自己不想吃的几个小菜丢到他面前,小声道:“给我都吃了。”
在西灵观内留下太多剩菜是很不好的,她决定压榨容景谦的胃,容景谦任由她把菜碟放在自己面前,没有说话。
但到众人离开的时候,容常曦发现容景谦根本没碰自己丢过去的那两碟菜。
容常曦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上辈子容景谦虽然讨厌自己,但是他恨自己,是从明光行宫祠堂开始的,可这一世……似乎不一样,他很讨厌自己,谈不上恨,但比上一世讨厌自己。
这种感觉,以容常曦极其有限的人情世故的经验很难描述出来,她只是隐约地觉得不对劲,譬如,上一世,如果这个年纪,自己逼容景谦吃自己吃碰过一筷子的菜,他是肯定会乖乖吃下去的。
容常曦脑子里闪过一些奇怪的念头,但没有精力去管容景谦,才吃过饭,叶潇曼便对容常曦使了个眼色,跟在华君远后面走了出去,容常曦于是站起来,说要消食,撇下那群还在谈天说地的大人们,也溜了出去。
华君远一人独自走了观星台,此时夜幕降临,星子散落如棋,于观星台上,近到仿佛触手可及,他坐在长椅上,也不知在思索何事,容常曦与叶潇曼站在观星台旁的一棵树后,容常曦推了推叶潇曼,叶潇曼会意地点头,小步走了出去。
“华公子。”她落落大方地同华君远打了个招呼,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你在此处一人观星呀?”
华君远站起来:“平良县主。”
叶潇曼犹豫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怎么才能比较自然地进入正题,可是左思右想,怎么也不可能自然地问出要问的问题,她索性道:“华公子今年十一了,再过三四年,便要娶妻了,你觉得什么样的女子比较适合娶回去呢?”
树后的容常曦几乎要厥过去。
华君远也错愕地看着叶潇曼,然而叶潇曼无比自然地回望着他,倒显得他不回答好像反而不对了似的,于是他只能斟酌地道:“县主何以有此一问?”
叶潇曼愣了愣,想到容常曦的吩咐,赶紧道:“哦,不是我要问的,我是替别人问的。”
容常曦猛翻了一个白眼。
这山上除了叶潇曼,就自己一个和华君远年纪相当的女子,除了她容常曦还能有谁!
果然,华君远更加惊讶,片刻后,他忽然展颜一笑:“那她为何不索性自己来问我?”
容常曦躲在树后,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华君远这是何意?他应该能猜到是自己指使叶潇曼去问的,那他的意思是,他希望自己去问他?
容常曦正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来个月下喜相逢,不料叶潇曼自作聪明地说:“因为那个人不在西灵山呀,她在京城呢。”
容常曦瞬间寸步难行,华君远道:“这件事,我不曾思考过。”
“那华公子可以现在想想呀。”叶潇曼引导着,“譬如长相,性格,家世……”
华君远沉吟片刻,道:“你这样说,我更没法回答了,不过县主你这般的,定然不行。”
容常曦一愣。
华君远明明是喜欢她的……
叶潇曼也好奇道:“为何呀?”
华君远笑道:“出身太好。”
叶潇曼傻了,树后的容常曦更是傻了。
连一个郡王与合坦小族公主生下的县主,华君远都觉得出身太好!难怪上辈子他们都亲昵成那样了,他那么喜欢她,最后都没有娶她!
那……容常曦这个公主,在华君远眼里岂非如天堑一般高不可攀?
上辈子,华君远对自己彬彬有礼,他分明夸过她,却又拒绝她。
父皇那时怎么说的来着?
华君远再风度翩然,文采斐然,又如何?
他既非长子,亦非嫡子,乃是华诚笔在青州时所得的次子,光看华君远的长相,便能猜到他的母亲并非大炆人,华府对外的说法,是说华君远的母亲是胡人,生下他便死了,于是有人说他的生母是女桢逃亡来的奴隶,有人说他生母是胡达商人之女,甚至有人说,他的母亲是个玉臂万人枕的合坦歌妓……
当时容常曦固然是不在意的,她一点也不在乎华君远的身世,可她并未想过,原来华君远是在乎的。
***
清晨时分的西灵山有些寒意,叶上凝了些微朝露,在外的桌椅上也是一片湿漉,几个西灵观小弟子娴熟地服了解毒丸,又戴上褐色的半面罩捂住口鼻,推开竹林深处的地窖,以贴制长钳将里头的曼舌花一盆盆往外搬,酝酿了一夜的毒气从地窖里弥漫出来,地窖周围是没有竹子的,偶有新芽冒头,也很快便会枯萎。
竹林空地内,华君远与容景谦一人执一根细长的竹枝,你来我往地比划着,他们皆非善武之辈,但也都有模有样,容景谦看着瘦弱,却招招逼人,华君远以柔化刚,不着痕迹地将那竹枝推远一点,却又很快被容景谦窥着空隙,冰冷的竹枝抵住了脖颈。
华君远一笑,道:“殿下赢了。”
容景谦收回竹枝,面上丝毫不见赢了的喜悦,只道:“你不必喊我殿下,我说过了的。”
“景谦兄这几手,是跟宫内师傅学的?”华君远试着以竹枝比划了两下,“很实用。比华府师傅所教授的花架子好上不少。”
容景谦摇头:“吕将军点拨过我。”
华君远了然,很有些倾慕地说:“能得吕将军这般不世出的人才教导一二,想来远胜他人……只可惜我大约是没那个机会。”
他随口感叹,但也确实有几分遗憾,不料一侧头,却见容景谦微微蹙着眉,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七殿下如传言中一般寡言少语,但并没有“阴森鬼魅”,反而还与华君远十分投缘,正如康显公主,虽矜贵,却非什么骄纵之人,这对姐弟,在传闻中一个似动辄要人性命的女魔头,一个似来自地府的游魂,可真见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只是容景谦有如此生动的表情,还是头一回,他正要开口询问,竹林间不远处走来两道娉娉婷婷的白色身影,伴随着叶潇曼没心没肺的笑声,他们很快意识到,是康显公主和叶潇曼来了。
果然,两人很快走到跟前,看见华君远和容景谦,都是一愣,双方互相行完礼,容常曦看着竹林里一袭白衣的华君远,念及他昨夜说的那些话,难免在赧然中凭空生出一股惆怅,她道:“你们在比武?”
华君远道:“回殿下,只是随意比划。”
叶潇曼好奇道:“谁赢了?”
“自然是七殿下。”华君远笑了笑。
叶潇曼像是没料到看着弱不禁风的容景谦有这本事,微微张嘴看着容景谦,容常曦却是一点也不惊讶。
寒暄完,四人索性一道去了主观,他们已在主观待了两日,这是第三日,也是最后一日,今晚,容常曦和容景谦要整夜跪在神殿里,明日清晨直接出发回宫。容常曦想到就觉得膝盖疼,但今晚容景谦也要死在自己手里,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了那么点盼头。
虽然……也不知为何,她对要容景谦死这件事,莫名又感到了一些迟疑,可失去这次机会,回宫以后,她就更加不可能对容景谦下手了,这辈子,容景谦的待遇已远远好于上辈子,二皇子还提早出了这么不光彩的事情,若这样发展下去,只怕容景谦最后还是要当皇帝。
容常曦对谁当皇帝都没意见,但她不能吃苦,所以容景谦不能是最后那个登基之人。
最重要的是,如果一切都和上辈子一样,那她重活一次的意义何在?即便她是下下签,容景谦是上上签,她也必须杀了容景谦。
容常曦侧头去看容景谦,对方冷静地回望着她,容常曦收回视线,心里再次给自己鼓劲——看,这家伙显然很讨厌自己。他们两个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就算偶尔有,也只是一时虚假的和平,性格和身份决定了他们必须斗下去,必须斗出个你死我活。
容常曦想,她得咬牙把这件事做好了,只要把容景谦除掉,未来的人生,毫无疑问就是一条光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