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诧异地睁大眼,捧着针囊不知所措,恰玉枝带着伢儿进来,伢儿见他阿娘上了药,已无先前的苦痛,双眼一弯,抱住我的膝盖欢喜道:“阿心姊姊与朱先生一般厉害。”
我伸手摸摸伢儿的头顶,又劝道:“海棠姊姊瞧伢儿多聪明乖觉,不论如何,伢儿如今只能靠你一人,他将来如何,也全在海棠姊姊一念之间,总该多替他想想。以海棠姊姊的手艺,总做浆洗的活,埋没了自己不说,连伢儿也一并埋没了呢。”
玉枝在一旁猛点头赞同:“这话果然不假,上回我绣坏了刘家老太太做寿用的松鹤童子图,多亏了海棠姊姊妙手,生生就补救回来了。”
“海棠姊姊不必顾虑,先绣一方帕子,托玉枝送去绣房试试无无妨。”我背起医笥,告辞出门,海棠将我送到门前,玉枝和伢儿都不在跟前,我暗暗地握了一把她的手,以细微得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邢府姊姊也去了不少了,可曾见到邢家大公子一面?究竟如何姊姊心里只怕早已通透,既等不来,何不早作旁的打算?”
许是一直以来的强作的平静猛不防教人打破,海棠的双目中沁出了一片水光,目光四处躲避,无处安放。伢儿从屋里跑来,脆生生地唤了一声“阿娘”,她的目光立时便落在了伢儿身上,慌乱中终是找到了一丝坚定,握紧了手里的针囊,向我屈了屈膝:“多谢阿心姑娘,还请阿心姑娘回去代我向朱先生道一声谢。”
我长出一口气,看着她将针囊收好,心里的忐忑恐怕不比她少半分。昔年赵夫人以这遂心针绣出了九州五岳之势,不知海棠会绣出怎么样的绣作来,这绣作又要如何才能遂心。
将走到茱萸巷底时,我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按说,我跟随师傅多年,见识了多少十丈红尘里翻滚扎挣的人,见多了,也就淡漠了,怜悯之心一点点地从我的骨子里剥离。况且海棠在我见过的那些人那些事里,当真算不上凄惨。
为何我总是替她悬心?为何一听见她的难处,我便不自禁地想要加以援手?
师傅在朱心堂的牌匾下悠闲地坐着,手里正端着个木架子勾勾画画,见我跨街过来,便抬头温和地冲我笑:“回来了?累了?”
他不问海棠情形如何,不问我独自出诊可有遇见疑难,单单只问我累不累,我心头无端地一热,忽就释然了,在心里驳了自己:我哪里就日渐淡漠了,哪里就少了怜悯心,师傅一声关切,我尚且为之欢喜,可见人之常情皆在,我与海棠幼时皆是无家的孤苦之人,同情她也在情理之中。
三两日后,玉枝来接伢儿,说起海棠来眉飞色舞,她说,海棠在一方素帕上绣了一支荷花,托了她拿去绣房予东家看。起初东家还说她绣工不错,但也只是工整细致而已,无甚特别之处。再者,海棠原先浆洗时将手做毛躁了,恐要拉毛了绣线。他话音才落,便有只蜻蜓从窗外飞进来,径直停驻在了那花瓣尖儿上了。东家惊异称奇,又命海棠再绣一件什么来瞧。
“你猜,这回海棠绣了什么?”玉枝兴奋得眼睛闪亮。
“绣了什么?”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也在铺子里闲聊,听到此处几乎与玉枝一般激越。
玉枝一拍巴掌,像坊外说书人似的:“这回呀,她绣了一条红鲤,仍旧是我带去的,东家一拿到手,还来不及品评,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花狸猫,呼啦就扑了过去,扯过那帕子,对着红鲤一通撕咬,像是见了真鱼一样。”
张家娘子没忍住,捂着嘴惊呼了一声。
我登时就明白了,她用那遂心针,落针时定是想着绣品能教绣房东家信服,果然遂心如愿了。
“海棠姊姊现下如何?”我忙打断玉枝与张家娘子的惊叹,插话问道。
玉枝一怔,旋即又了然地点头:“啊,那伤口已经收敛起来,眼见就要好了。”
“她……可还有什么不适的?”我想知道的并不是她脸上的那道伤。
“没有不适啊……”玉枝奇怪地望望我,想了片时补充道:“绣帕赶得急,连日连夜地忙了两日,至多,至多是有些疲乏罢。”
玉枝每日都能见着海棠,她所说的应该错不了,这般看来,海棠安好。虽说遂心针不是凡物,但师傅那儿收的器物也并非都是祸害。
如此,海棠便正经进了绣房做活,再不必受浆洗的劳苦,酬劳较先前多了许多,伢儿也穿上了新衣,手里拿的书册也再不是他阿娘的手抄册子。
又过了些日子,我听来朱心堂买药闲聊的那些人说起,绣房里新绣成的几样帕子、衣衫,出了奇的鲜灵活泛,煞是好看,重金难求。我暗暗揣度那大约都是海棠用遂心针绣成的罢,而今她的日子既能过得,我不禁也跟着松缓了一口气。
转眼盛暑已过,风里带起了一丝丝凉意,我和师傅,往来朱心堂买药的客人,都已习惯了店堂里的八仙桌边坐着一个独自背书的小儿郎,因他生得眉目清俊,又乖巧懂事,街坊四邻都不免多疼惜些,往来走动有时带一两件糕点,有时带两张黄麻纸予他写字用,能识字断文的随手指点一字一词。
我有时几乎能断定这小娃是要在这生药铺子里长大了,也胡乱猜测过或许再过几年,他也会像我一样,做了师傅的徒儿。
可师傅却一口咬定他不会再收徒,只教我一人便罢。我想想倒也在理,伢儿看不到亡者的模样,师傅说过并非谁都能做他的徒儿。
白露这日,因要制牛髓膏,张家娘子送牛髓来铺子里,铺子里正闲,她便站住了脚,闲谈几句。
不一会儿功夫,刘家酒肆的九儿来送白露酒。她见着师傅总要脸红,恰师傅不在,她便在铺子里盘桓了一会子,我许久不见她来,顺口问了一句。哪知她倒怨声载道起来,直怨有大户人家年前向她家酒肆订了二十大坛的酒,并梨花白小坛百坛,近来正到了要交付的日子,整个酒肆忙得鸡飞狗跳。
“这家怕是要办事了罢?”张家娘子插嘴打听道:“哪家这样大的排场?”
“谁家?御史台邢中丞呗。”九儿叹息道:“大户人家办喜事可不是讲究排场,那二十大坛酒你道是他们自己吃呢,全是用来打赏过路的乞儿丐子……”
“你说谁家要办喜事?”一声迫切的问突兀地出现在铺子门前。
“阿娘。”伢儿从高椅上爬下来,高兴地朝门口奔去。
门口素帕遮面的海棠一手扶着门框,僵僵地立着,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伢儿这一声唤,只盯着九儿又一遍问道:“方才说谁家要办喜事?”
“邢家,中秋邢家大公子要迎秘书监王少监的女儿过门,大半年前定下的亲事,定亲酒还是在我家酒肆采办的……”九儿顺嘴一路说道。
王少监府上的管事似乎是同张屠户交好,王府上的事张家娘子自然知道的多,她跟着啧啧称道:“竟是她么?王府里可只这一位嫡出的小娘子,王少监疼爱得跟什么似的,就这位小娘子,样貌上,人品上,哪儿都挑不出个毛病来。”
张家娘子说得正激动,我转眼去瞧门口的海棠,只见她露在素帕外的一双眼忽地朝上一翻,人便顺着门框瘫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