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阿宋所言,不出几日,程钦就命人将阿九接走了,把他安插在山腰上的苍翠院做事。活务劳重,琐事不断。他身边接触的人多了,夜晚和十几个奴隶一起挤在窄小的猪圈里休息。
意料之外的是,程钦将他安排好后,就没再管他。只是偶然路过时倒是来瞧上一两眼,并无什么奇怪的举动。
阿九一直沉默寡言、埋头做事。四周的奴隶皆是木讷之人,呆呆傻傻,话也不多。如此过了三天,始终没有主动接近他的人。
日子快速流淌,过得平淡却异常煎熬。阿九有点待不住了,阿宋不知所踪,周遭没有能够交谈的人,他就像被彻底遗忘了一般,未知的恐惧再度占满了心间。
以前襄王府被灭前也是如此,宁静幸福得瘆人,安逸不知俗世。他总归是太美满,灾祸才会来得更加肆意,在他毫无防备的心墙,烙印下终生不灭的血色。
在这种平静的时刻,危险往往潜伏于暗处,待他完全放松,再狠狠啖食一口。他怕,很怕。
阿九挑了三天的水,砍柴洗衣,无不认真辛苦。管事之人见他乖巧,便应了他的要求,赏了几张宣纸和一枚小小的炭笔。
有了炭笔,趁心寂寥,阿九养成了记事的习惯。每当闲暇下来,他就会攥着宣纸窝在角落里,一笔笔写在纸上。
【第三天。今日挑水时,我在井边看见一只受伤的小雀,翅膀上全是血污。想救,却不敢,我站了半天,转身走了。我知道,无论经历过何等惨烈的事,我终究还是个懦夫,这是刻入骨子里的,改不掉。】
【第四天。我再去挑水,没想到小雀还在那儿。没死,很顽强的扑闪翅膀,黑漆漆的眸子无望凝视蓝天。我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它快坚持不住了,就上前抓起、丢进了井里。心道,反正它也活在伤痛中,硬熬着倒不如死了,求个解脱….后来想想,我真是太蠢了,这样做岂不是弄脏了井水么?】
【我又梦到了五岁时的事。皇宫里,我没背下书,惹皇叔生气,罚我一餐不准吃饭。我饿极了,偷溜进厨房。但我个子矮,连桌台都够不着。后来是阿宋探进来,将鸡腿儿递给我的。他不会说话,就看着我吃,还帮我将偷食的罪名扛了下来,遭好一顿毒打。】
【第六天。程钦来了,说了一些轻佻的话。他的话语,总会让我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一个笑话。我不禁想,如果他能彻底消失,该有多好。这种人渣,怎么配拥有生命。对啊…消失该有多好…通通消失…】
“阿九!”
听见有人叫他,阿九诧异不已,急忙把炭笔和纸塞入裤带子里。回头看见一瘦瘦瘪瘪的小奴隶缩在墙角,眨着琉璃色的眸瞳,怯巍巍望向他。眸中没有任何杂质,清澈如泉。
“什么事?”
“那个…”小奴隶别扭了一会儿,脸颊微红,“有个怪家伙,让我将这纸条给你。”
阿九蓦地一喜,难不成是阿宋给他传信来了?他面上虽是淡淡的,身形却已至小奴隶身前,将他手里捏皱了的纸抽了出来,快速摊开。
没有字,是一张白纸。
阿九反复翻看,除了纸边一些红丝线外,找不到任何东西,他双眸泛红,有些失望的将纸揣入怀中。
“谢谢你。”
小奴隶稍怔,还从未有人向身为奴隶的他道谢,顿时觉得阿九和善多了,神态不免放松了些,“不用谢,我也是举手之劳。”
“嗯。”
他左右四顾,眨着眼迟疑问道,“阿九,听说你是二爷的男宠,是真的吗?”
阿九眉头一蹙,“听谁说的?”
“全部人都在传,据说是二爷自己说出来的…”
程钦果真无耻下流。阿九冷哼,也不解释,转身就走,衣摆却被小奴隶拉住,“阿九,既然你是二爷的男宠,肯定经常和二爷在一起。”
他似乎有点难为情,嘴唇一张一合,蠕道,“能不能…给我一点钩蕈?”
阿九脚下一顿,忽地忆起阿宋吞咽此物的场景,心生好奇,“为何要这东西?”瞧见小奴隶扭动半天不肯说,他微挑眉,轻笑道,“你说吧,说了我给你。”
“我们所有奴隶被买入莲山时都被喂了这东西。二爷说,如果乖的话,每月都会赏钩蕈,以解馋意。但我是新来的,憋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
难怪莲山上的奴隶如此木讷,原来是被心瘾控制着。阿九了然于心,默默看向眼前之人,这双眸子充满信任,明显涉世未深。一如明月澄亮,不染纤尘。
阿九又道,“谢谢。”
“那钩蕈….”
阿九颤了下唇,他记得阿宋说过,‘心术不正者’必处极刑,五指不由得捏紧。不能怪他,是这奴隶自己心术不正,也不能怪他的,对吧?
阿九咬紧牙,平静的喊来了巡山的匪盗,仔细说明原委。小奴隶一直看着他,双眸却由原先的明亮,渐渐黯淡下去,难以置信的舞动双手,瘦弱的身子抖如寒蝉。
阿九本以为匪盗会将小奴隶带走。谁曾想,一刀飞出,当场血溅三尺,碎肉挥洒。这小奴隶就在他的面前从中间裂开,被劈成了两半。
“你做的不错,钩蕈是不可多贪之物!这畜生胆大包天,真该死!”
阿九茫然点了点头,捂住嘴,几欲呕吐,摇摇晃晃走了几步,在一棵大树下吐得七荤八素。他擦尽嘴边污渍,踉跄的冲回猪圈,忙乱的摸出宣纸和炭笔。
【习惯就好,这种事习惯了就好。那他会来找我么?我做到了,他会来么?我不想等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连睡觉都不安稳。】
又过几天,阿宋依旧没有出现。阿九疯狂在纸上写着,每次晃过神时,瞅着满纸密密麻麻的字迹,却完全看不清写了些什么。
他搂住双肩,冷汗如雨,腹诽道,难不成是因为这种程度还不够,阿宋不满意?他越琢磨,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这日,阿九外出洗衣,猛然间看见河边躺着一人,半个脑袋都浸在河里,很是狼狈。他心一跳,走近看了眼,竟是玉蝶。
四周无人,阿九犹豫再三,还是踱步上前探了探玉蝶的鼻息,呼吸平稳,一眼望去没有明显的伤口,看来并无大碍。
“玉蝶?”
“哥…哥….”
阿九只听见玉蝶念‘哥’,其余的呢喃皆听不清楚。他无奈摇头,费力将玉蝶扛起,找个干净的位置让他平躺下来。
他轻轻掀开玉蝶的衣袖,讶然一惊,触目是一条血淋淋的刀痕。他的第一反应是玉蝶又被殴打了?但细细看了一下,伤口似乎不太对。
父亲曾说过,若是他人砍伤,伤口较深,且因躲避而导致伤口不规则。玉蝶的伤却并非如此,不深,只是细长一痕,看起来狰狞可怕,实则无所害处。
阿九面容微阴,玉蝶的伤是自己砍的!他身处莲山,本就多难,为何要砍伤自己?是在躲什么人、还是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不知不觉间,阿九眼神变了,不动声色的触碰了一下玉蝶的额头,他正发着烧,小脸儿也苍白得可怕。伤痕虽假,生病却是真的。
阿九心中略微复杂,秉着奇怪的心情,往返河边,拿布蘸水,轻覆在玉蝶额上。他口中始终喃喃道,“哥,哥…”
“好点了么?”阿九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没有反应,只得作罢。玉蝶病着,穿湿衣服对身体不好。阿九细想一番,终是在旁燃了个火堆,把玉蝶的衣服脱下,放在支架上烘干。随后又为他擦拭滚烫的身体。
湿布擦到腿部时,阿九指尖一颤,目光凝聚在玉蝶大腿的一个图案上,伸手轻触了一下,触感坚硬,是用针线一针针刺上去的。
这纹案,他在国师府看过,出自谢梓安之手,是他符咒上翘尾欲飞的灵鸟。因牢房里太黑,他为玉蝶上药时竟未发觉。
阿九还未反应过来,手猛地被拽住,指甲扎得他生疼,“你在做什么?”
他受了一惊,很快低下头,挑起一抹浅淡的笑容,“你醒了?”声音一如往常,毫无异样。
玉蝶胡乱将衣服穿上,脸上少有的闪现一抹慌乱,“我怎么在这里?”
“我在河边捡了你。”阿九长发垂落脸侧,显得乖巧安静。并没有问他为何出现在河边,也没有问他身上莫名奇妙的伤口,只是清淡说道,“你被打了?那些人果真是混蛋。”
“少说两句,要是被听见了,九条命也不够你死的。”玉蝶颤巍巍站了起来,挥开阿九的手,一步步往外挪去。
阿九急忙上前,拉住他的臂膀,“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玉蝶像是碰触到了极为肮脏的东西一般,急忙躲闪开阿九的手,目光闪现些微愧疚,“对啊,我不想见你。识趣的话,你也不该管我。”
阿九猛地松开手,肩膀耷拉,退后了两步。
“你这个呆子,我死在何边也与你没有关系啦,管来做什么?”玉蝶嘟囔了两声,稍瞄两眼,脚步迈出去又缩了回来。
“我能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么?”
他掩住手,别扭道,“说吧。”
“你与国师大人可是旧识?或者我该问,你是不是他的情人?”
玉蝶没料到阿九一开口就是这种问题,气急败坏的一手拍在他后脑勺,“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在侮辱我?”
“不..不是…”
“我不想提国师大人,我也和他没什么关系。”玉蝶咬唇,擦肩离去,阿九这次没拉他,他走出两步停了下来,疑惑回头,正巧撞进阿九瞳仁。
“好,那我不问了。”他温柔垂眸,眼底一泓泉水,话语轻如水中羽毛,“玉蝶,我很谢谢你在牢里照顾我,你待我真的很好。”
玉蝶别开脸,大抵有些怪异,声音一软,“不必谢,我那时也是真心想当你哥哥的…唉,和你说那么多做什么。别找我,我过得还好。”
阿九眼里漆黑一片,没有光泽,死死盯着他的衣摆,无任何动作,面无表情,如同顽石站立。玉蝶瞅见,一时间竟打了个冷颤,徒然而生一股阴冷寒意。
“我走了。”他丢下一言,加快步伐离去。
阿九岿然不动,在心中默默念着‘玉蝶’的名字,眼白外翻,低低笑了。许久,拿出衣物洗起来,洗完后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