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行字证明作者开启了百分之五十购买的防盗! 所谓的旁观者清, 乔暮云自以为自己对林茂生出的那点儿失控的心思被掩饰得很好, 落在玉无心等人的眼中, 大少爷那份不合时宜的情愫却宛若雪地里开出的一捧红花, 明晃晃,亮堂堂,所谓情窦初开,让人感到心慌。
照玉无心来看,本以为像是乔暮云这样的出身, 早就已经过了犯傻的年纪, 那里又晓得偏偏就遇上了木公子那样的少年。其实若乔暮云真只是打算尝尝鲜,同男子玩耍一番, 倒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偏偏惹人心惊胆战的是, 乔暮云对待这位木公子,倒已经有了几分真情的模样。
乔家那位姑奶奶能拉着乔洛河在外面生了孩子又重回乔家, 之后更是让乔暮云坐稳了乔家大少爷的位置,靠得可不是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和当年乔太爷对自家女儿的怜惜。真要说起来, 玉无心却觉得乔暮云能及时抽身, 也是救了那位木公子一命。
想到这里, 她便假装自己并未看到乔暮云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飞快地点头迎下了这份差事。
“那下午便派人送木公子回去吧——”玉无心说道,她停了停话头又看了乔暮云一眼, 终于还是有些许恻隐, “不过我瞅着今天天气不好, 不如还是明天罢?”
这句话落下之后,乔暮云的眼睛便像是星子一般亮了亮,然而很快那一抹亮光又被掩下了。
“明日……怕风雪太大,山路不好走,还是今天吧。”
乔暮云低声说,声调倒一如既往十分平静,放在半旧床褥外面的那只手攥成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凸起来,关节发白。
“只是……我想送他入忘忧谷。”
他说。
“你的身体——”
玉无心皱了眉头。
乔暮云却抢先打断了她的话语:“我说了,我只是想送他一送。”
“你如今最忌情绪起伏,若真是要去送,恐怕……”
玉无心还待劝,乔暮云又开口:“大不了,我不见他,只是跟着他好了。”
乔家锦衣玉食,流水般金银养出来的这位少爷,眼中渐渐透出了一些哀怜的意味。
“只是……朋友一场,怕是之后也不大能多见,如今能够多跟他同路一程,也是好的。”
玉无心便不再吭声了。
***
一架马车由两匹价格连城的玉山马拉着,徐徐沿着冬日进山的山道朝着忘忧谷的方向前进着。车厢里燃着上好的银纹细炭,暖融融如同春日一般。四角都挂着大食运过来的水晶琉璃灯,即便是放下夹了棉的窗帘,车厢里也丝毫不见昏沉。林茂安安静静地坐在马车中,身上披着一件金罗纹冬衣,外面又罩着一层细密丰盈的白狐狸皮披风。
“你今天的脉象倒是比昨日好上许多,只要这一路上不要见风,这一路倒是问题不大。”
玉无心从他脚踏前直起身,慢慢说道。
林茂沉默地看着玉无心姣好的面容,他之前还以为回忘忧谷会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却没有想到毫无准备之际,自己便被人精心伺候着送上了马车,满心疑惑之间,还是玉无心上得车来告诉他回忘忧谷的事情。
林茂的脸稍稍有些发白,只是静静地垂着眼帘,茂密的睫毛安静地在眼底落下一圈小小的阴影,那张白瓷一般的面颊被狐狸毛围着,眉眼漆黑,而嘴唇鲜红,竟然有种魄人心魂的艳丽之感。
马车行驶在下了雪的山道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林茂正在想乔暮云。
这回上车前,他便看到自己身后还有另外一架马车,形制与他如今乘坐的这辆车并不一二,车旁边的护卫倒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莫名的,他便知道乔暮云就在那车里,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多少有些太过于粘人的乔公子在上车前却并未与林茂见面。
“木公子,这回送你回去一路上多有颠簸,还请……还请你保重身体。”
隔着厚实的车帘,马车里传来乔暮云的声音,听着倒是有些沙哑。
林茂嗓子尚未好,便也没法回他,那人又开口道:“我也知道,前些日子将木公子带回来……是我太过于轻率了,这里头的误解,还请木公子你……多多担待……”
到了这句话,乔暮云的声音便微弱了下去,惹得林茂紧皱起了眉头。
若是他没有听错,这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乔暮云,为何忽然间竟然是这幅虚弱模样?再联想到乔暮云忽然松口将他送回忘忧谷,林茂心中不免就有些七上八下。
他倒是十分怀疑这其中是否有他那三个徒弟布下的手脚——不管怎么说,这乔暮云也是乔洛河的儿子,林茂心中对乔洛河有愧,加上乔暮云虽然也是做了蠢事,心地却一如他那好友一般十分善良,林茂便十分不乐意见到自己那三个徒弟同乔暮云有什么冲突。只是没有等他多询问,玉无心不知道从哪儿出来了,半推半拉的就将林茂从乔暮云的车前拉开了。林茂如今口不能言,一个恍神,也已经错失了询问的机会。
等到上路,乔暮云便也坐着那辆车紧紧地跟在林茂的马车之后,说是送行,送得却实在有些疏远过头,愈发让林茂心中忐忑,不知道对方是要进忘忧谷兴师问罪——若真是那样,到时候他自然是要好好为其调停一番的。
林茂心中想道,渐渐安定了下来。
他的神色安定,玉无心也没有多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下午她的眼皮总有些乱跳,明明极棘手的事情都已经解决,她却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心烦意乱,倒像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般。
而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玉无心手一抖,连忙问道。
“玉姑娘,我瞅着前头不大对。”
回话的是驾车的老把式,也是乔家人用惯的老人,比起寻常人来说要警醒机灵得多,听到那人这样说,玉无心不敢大意,连忙转出了马车。
乔暮云的人比玉无心这边还要更早知道情况有变,等到玉无心出来,已经能看到几对乔家侍卫警惕地在前路的雪地上来回查探。
雪有些大了,簌簌吹过来,拍打着马车的外壁。
玉无心的心提了起来,风还是那风,雪还是那雪,可是这风这雪如今都有些不对劲。
环绕着车队的空气骤然绷紧,紧张的情绪在风雪中蔓延开来。
“有尸体。”
有侍卫在远处用剑在雪地中戳了戳,随后骤然发出一声警告的哨声,飞鸟般掠回了车队。
“这里也有——”
“有车辙的痕迹,很凌乱。”
陆陆续续的,薄薄的雪层被拨开,露出了山道上趴伏着的人影。
林茂隔着门帘都能听到玉无心骂出来的那句脏话,他的心跳猛地有些加快,胸口不知道为何竟然有些发热。尽管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实在是受不得寒风,林茂还是没忍住往前探身,掀开了门帘往外看去,正好看到玉无心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跳下了车的身影。
死在山道的人并不多,山道上也没有见到任何打斗的痕迹,然而每一具尸体身上,都有着极为凌厉残忍的伤口,更可怕的是,他们死前的姿势,都是双目圆睁,身体朝外,脚朝着忘忧谷的方向……看着这些尸体,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就算是濒死之时,他们想着的也是逃跑,逃离忘忧谷越远越好。
“这些人死亡不超过一个时辰。”
玉无心将那些尸体检查过之后,脸色铁青地走到了乔暮云的车前低声说道。
乔暮云已经从车上一跃而下,急急朝着林茂的马车走去。
“忘忧谷有变故。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赶紧打道回府。”
他毫不迟疑地说道。
玉无心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与之前奄奄一息的模样截然不同,骤然听闻前路有事故,乔暮云倒像是被人施展了回春之术一般,面色红润,眼中有光,一股欢喜之情直透印堂。
没等玉无心回他,他便已经跃身跳上了林茂的马车。
“木公子,前面怕是有些事故。”乔暮云对上一脸惨白的林茂,只觉得这狐狸皮披风衬得后者愈发柔弱可爱,“……你别害怕,无论有什么事故,我定然能保你周全。”
这句话便已经透出了乔暮云不合时宜的满心欢喜来。
林茂根本无心理会乔暮云——就在刚才,他已经看清楚了离他最近的那具尸体的模样。
养了那三个徒弟那么多年,林茂对三人手下的装束自然也十分熟悉:那具尸体的装扮,分明就是金灵子手下魔教教徒!
林茂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了,实在是无法想象究竟发生了什么,通往忘忧谷的山道上竟然多了徒儿的手下的尸体。
乔暮云这厢还打算伸手牵住摇摇欲坠的林茂,林茂却一把拍开了他的手,被满心惶恐激发了身体里仅剩的那点内力,林茂竟然躲过了乔暮云,不顾一切地越过了对方,滚下了车。
“木公子!”
乔暮云随即也跟着林茂跳了下来,没等林茂跑上两步,他便已经一把拽住了林茂,将其扯往自己的怀抱。
“你的身体……”他喊道。
林茂的身体在他的怀里就像是吓坏的小动物一般剧烈地发着抖。
另外那几具尸体……那尸体里头,不仅仅是金灵子的魔教教众,也有季无鸣手下武林盟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
林茂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急促的,几乎不可辨认的粗粝嗓音,极度的惊惧中,他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泛起一圈潮红。
【我要回去——】
他用力地抠着自己的喉咙,只想对着乔暮云大吼出声。
而就在此时,风和雪忽然间停滞了。
所有人都是一愣。
就在一刹那之前,絮乱而冰冷的风雪还在拍击着车队,一刹那之后,那风和雪,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直接从这世界上抹去了一般,完全的消失。
一阵诡异的,扭曲的寂静落下来,没有人吭声,没有人动弹。
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被一只无心的手死死地掐住了。
乔暮云背后的“大巧”在这骤然降临的死寂中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
“唔……”
林茂的肩头微微一颤,嘴唇间溢出一丝细细的血线。乔暮云将他搂得格外用力,林茂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在重压之下嘎吱作响的声音。一只手用力按在了他的背后,往他身体里送出一股内力。
与之同时,车队里有几个功力稍差的侍者身形一软,齐齐跌落在了雪地之中无法动弹。
“唰……”
风重新吹了起来,只是那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影响了一样,变得极为凌乱和尖锐,林茂甚至有一种错觉,若是这风和雪也有生命的话,恐怕这个时候它们也在惊恐的尖叫着,在某种极为恐怖的力量的驱赶下惊恐地四处逃窜,像是无数散乱的小刀一般切割着人们□□在空气中的皮肤。
“有人来了。”
乔暮云低声说道,他的一只手紧搂着林茂,另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握住背后重剑。
“大巧”发出的蜂鸣愈发尖锐和急促,林茂将头埋在乔暮云的怀里,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脑浆似乎也快要被那声音搅成一锅烂粥,若不是有乔暮云的支撑,这时候他恐怕也早就如同那几个侍者一样烂泥般软倒在雪地之中。
明明尚且算是黄昏,然而随着风雪声愈发凄厉,光线竟然也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嘎吱——”
“嘎吱——”
“嘎吱——”
……
现场一片混乱,然而,林茂还是听到了那阵脚步声。
用厚厚的旧布纳好的黑色布鞋,一步一步踩在雪花之上。
林茂“噗”地吐出一口血,他猛地扭过头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狂乱的雪花中,一个异常高大的人影慢慢地显现出来。
他极小的时候便被师父带入忘忧谷,是故与亲生父母亲缘极为淡薄。好在后来谷主待他倒是极好——然而这好也没有好上几年。
尽管老谷主对林茂宛若亲子,林茂却也不能摸着良心说老谷主是个好人。正确的说,老谷主可以说得上是个恶人,而且是极为心狠手辣,行事乖张的那种,而老谷主的得意弟子,常师兄自然也与老谷主一样——甚至比老谷主还要更加残忍,更加可怕一些。
林茂从来都不敢去想忘忧谷里那一批批来人是如何消失的,也不敢去探究空气里的血腥味,后山延绵不绝的惨叫是究竟是什么人留下来的。他只当自己依旧是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知孩童,日日在老谷主和师兄的怀里撒娇打滚……像是一只灵智不通的宠物那般。
只是他终究是害怕师父和师兄会因为他们做的那些事情遭了报应,在自己床脚下偷偷请了一尊菩萨,每日睡觉前他在菩萨前上一炷香,求菩萨能够化解一些师父和师兄的罪孽。
不过有时候想想,一炷香终究是不够的,无论是老谷主也好,常师兄也罢,最后的下场还是那般凄凉可怕,让林茂又伤心,又觉得冥冥中是必然。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就算是林茂自己,也知道自个儿迟早是要遭报应的——他掩耳盗铃地无视当年师兄和师父犯下的那些错,却始终骗不过自己。
他是踩着多少人的血与肉在人间地狱一般的忘忧谷过着那样舒服的日子——他自己心里明白。
所以老谷主死了,常师兄也死了,林茂不恨也不怨,只是觉得伤心。然而他没法潇潇洒洒地离开,他身上有着忘忧谷最后的武功,手边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常师兄的遗腹子。林茂不觉得之前的忘忧谷有什么好,可是师兄让他把忘忧谷撑下去,他便努力撑下去。
可是,真累啊……
林茂总是忍不住想。
他的身体天生与常人不同,其实是受不得忘忧谷那几百年来浸透人血毒物催生出来的功力的,到了最后那些年,那些功力中的秽毒一点点在在他的血脉中生长,直至他五脏六腑都被毒烂成浆。
林茂是真的受不了这个,他真想死,又放不下他养大的孩子。
尤其是常小青……
他的小青啊。
看着常小青,林茂恍惚间就像是看到了常师兄的脸。当初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怨吗?恨吗?明明说好了同他在一起,最后却与其他女子有了孩子——若是常师兄当年还在世,林茂或许是真的会怨,会恨吧。然而事实却是常师兄早就已经死在了他的怀里,死之前两眼淌出血泪,最后一句话犹在耳边。
“猫儿啊……我要死啦,我正想带着你,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去死……罢了,罢了,猫儿你还是活着罢,谁叫我喜欢你。”
是啊,谁叫我喜欢你呢。
林茂就这样想着他的常师兄,熬啊熬,总算熬到三个孩子都成了材——他自己也算是能松一口气。他不松这口气不行,他病入膏肓,已经救不了了。
只是小青又怎么办呢?常小青虽然长得与常师兄像,脾气却随了林茂本人。
是他对不起常师兄,他把小青给养歪了——哪怕小青总是板着脸,又有那么一个天下第一的头衔,骨子里却同林茂一样,胆小,害羞,怕生,心肠也太软了一些。
林茂愁得要命,最后在便是在这愁苦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只觉得周围暗了下来,那些纠缠他许多年的病痛簌簌落下——他的身体也因此而变得又轻,又暖,飘飘悠悠便要散入那虚空之中。
然而,林茂恍惚中却还是能听到常小青的声音。
“师父”“师父”……
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宛若杜鹃啼血,满怀都是极致的哀痛伤悲……简直让林茂死了都放心不下。
可是小青还是在喊着师父,喊得让人心慌。
小青啊,你莫怕啊……
这句话在林茂的舌尖来回滚动,却始终也说不出口。
林茂听着小青声音里渐渐染上的凄厉,一个着急,喉咙里竟然喷出了一口血。
“噗——”
温热的液体带着浓烈的铁锈味,溅到了林茂的脸上。
他打了一个机灵,骤然睁开了眼睛。
然后……
然后他就发现他死了,然后又活了过来。
他不仅活了过来,还发现自己活过来的时候,人是在一口棺材里。
……
……
……
不然,怎么说林茂的命不好呢。
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在那漆黑的棺材里定了两个时辰的神之后,他发现自己呆得这口棺材,已经被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