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蒙蒙亮,章杏就起来了。找客栈掌柜借了一把锹,出城来到城外乱葬岗。石头父母祖母的坟经过数月风雨冲刷,变成了三个小小土堆。她给三个土坟新培了土,将周围杂草清理一空,又挖了一个坑,将自己捞到的石头的衣物放进去,给石头做了一个衣冠冢。

她找不到石头的尸身,只能做这些了,但愿李家一家四口人在地下能团圆。

章杏上了香,烧了纸钱,风很快将纸灰吹卷到了老远。当时人流熙攘的淮阳城外已是一片荒凉,孤坟处处,许是再过些时日,便是连这些小土堆也会消失。

人命卑贱,竟如此斯。

章杏已是流不出泪来,磕了几个头返回城里。新年将至,淮阳城到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从荒凉步入繁华,不过是几步距离,这世道就是如此凉薄。熙熙攘攘如蝼蚁一样卑贱的他们想要太太平平,安安稳稳活下去,出路到底在哪里?

章杏于繁华中站立,身边人来人往不断。街那头驰过来一辆马车,前后拥簇着十余护院,车夫衣着富贵,老远就喊道:“让开!让开啊!”

章杏一时恍惚,没有听见这声音,亏得旁边刚好站了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连忙将她扯到边上。

马车过去,一股幽香散出。马车上罩了两层帘子,里面的锦帘被掀了一角起来,外层纱帘透出一个模糊影子,隐约是个花样少女。

章杏察觉出这车中的人在打量自己,因马车过的很快,里面的锦帘也只掀起了一会,她也只察觉出这些,却辨不出到底是善是恶。

回到客栈里,郑连升正在等她,听她说去了城外给叔伯上坟。郑连升埋怨说:“你这孩子,怎么不跟大叔说一声?大叔也好过去上注香。”

章杏低下头去。郑连升又呵呵笑着说:“好了,好了,都怪我睡得太死了。杏儿,走,我带你去码头。你那刘伯伯的船今日就要走往裕安了,我已是跟他说好了。咱们快些过去吧。”

章杏早将郑连升这熟人问清楚了,他与郑大娘同是铁牛镇燕子沟人,也姓刘,名唤刘来财,两家还是远亲。

到了东源河码头,远远就看见一个高瘦的中年汉子拢着手站在码头上张望,他的身后则停靠着一艘大船,船上满满当当堆放着许多大麻袋货物。

高瘦中年汉子见了郑连升两人,连忙招手,“连升,这里,这里。”

郑连升带了章杏过去。码头风大,高瘦中年汉子脸都冻得有些发青了,擦了一把青鼻涕,说道:“连升,你们怎么才来?我都等老半天了,你们若是再不来,我就要去找你们了。”

章杏正要说话,郑连升笑呵呵就说:“来财哥,我这不是睡过了头吗?”又将章杏拉过来,对刘来财说:“来财哥,就是她。这孩子一路上就麻烦你了。”

刘来财粗眉一竖,说:“连升,你说啥话呢?咱两家还用得着说这个,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更何况不过是顺路吧。你就放心吧,我一准将她送到家去。”

郑连升连忙扯章杏,“快叫刘伯。”

“刘伯好。”章杏恭恭敬敬曲了个身。

刘来财笑着说:“杏丫头吧,我听你大叔说过你的事,都怪你大叔眼神不好,连个人都看不清楚!害得你挨了一箭,怎么样?现在好全了没有?”

章杏笑着点头:“早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刘来财说,“杏丫头,你放心,咱这船是往裕安去的,刚好经过全塘镇,你刘伯一准将你送到家。”

“多谢刘伯。”章杏说。

刘来财笑着说:“别整这么客气,只要你别嫌坐船闷就行。”

郑连升又问刘来财:“来财哥,你今年过年怕是赶不回去吧?家里的年货备得怎么了?要不要帮你我带些东西回去?”

刘来财点头,“今年怕是要在裕安过年了,不过我出来之前已经跟你嫂子说过了,她应是知道我回不来的,家里的年货想来应该是备得差不多了。你家呢?这回好不容易到淮阳一趟,你不带些东西回去?”

郑连升笑着说:“自然是要带的。虎子他娘都交代过好几次了,要我捎带些年货回去,就是不知道哪里能买到又便宜又好的东西。”

“东城,东城集市有一家喜福来年货铺子,他家的东西又全,价钱也公道,童叟无欺,我以前都是在他家买的。”

三人正说着,船上有人喊道:“来财,来财,你等得人到了没有?再不来,咱就不等了啊。”

“真是催命嘞。”刘来财咧嘴说,“不过是个工头罢,大老板都没有说什么,就他着急!”

刘来财不过是个跟船的船工。郑连升连忙说:“来财,快上去吧,快上去吧,别让人紧等了。”

“行,那我们就走了啊。”刘来财带着章杏转身上船去。

郑连升看着两人上到船头,扬了扬手臂,章杏瘦削的身子微微抽动一下,也伸出手挥动着,想起郑连升一家待自己犹如亲人,今此分别,竟不知何时再可相逢,心中悲恸,看着码头上郑连升的身影也渐渐模糊起来。

“杏丫头,快到舱里来,外面风大哩。”刘来财叫着章杏。“好的。”章杏回道。

这船上除了刘来财,另外还有四名船工并一个工头。船上货物隶属于一位赵姓老板。他与自己的三名下人住在前舱里。

船工们则住在底舱。因章杏是一个女孩,刘来财求了工头与赵老板,让她也住在底舱里,不过是另一小单间。

章杏心知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离奇曲折,她不确定山谷那里有没有继续追踪,但是小心总归是对的。

在船上的时候,她鲜少出门,最多也就是在自己所住的底舱附近站一站,所以船上的船工虽是知道刘来财带了一个熟人在船上,但没几个人见过她的面。

倒是刘来财怕她闷着,常常过来说话,让她到船舱上看景致。章杏只笑不答,仍只是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小间里。其实,章杏所住的底舱开了一个小窗,虽是只有两巴掌大小,但也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正值隆冬,河两岸一片萧条,虽是偶尔也能看见屋舍,但都十分残破,屋顶灰白色干涸的河泥痕迹仍在,也鲜少能看见人烟,便是鸡鸭牛狗也没见几只,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