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荷香却在埋怨,“这孩子,叫人都不会了。”转头笑着对李崔氏说:“嫂子,这里坐。”

李崔氏回过神来,在心里笑自己,那小的个,怎么不是个孩子了?瞧自己都胡想什么?她依言在床边小几子上坐下来,柔声问:“杏儿,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如此坐近了,眼睛也适应了黑处,李崔氏看清楚了。竹条似的身板,头发稀黄,白惨惨的尖瘦脸儿,可不就是章家的大丫头,与自己儿子石头同一年生的,却看起来要小上几岁的章杏。

床里坐着的小丫头打量两个大人几眼,不说话,只缓缓摇了摇头,看着跟以前一样傻气呆板。

李崔氏放心了,又问道:“药吃了没有?”

叶荷香目光闪烁,急忙笑着说:“吃了,吃了。”昨晚时候她见女儿已醒,料是无事,将拿了药方要去抓药的李大柱拦了下来,只说这事不敢烦劳他,将那几吊药钱昧了下来。这事可大可小,钱是不多,可若是被孩子他爹知道,少不得讨些说骂。想及此,叶荷香唯恐李崔氏再说这事,热诺扯开话头说:“嫂子还没有用饭吧?一会就在咱家用吧?”

李崔氏连忙推辞,笑着说:“不用,不用,家里已经做好了。”又与叶荷香拉扯几句闲话,估摸时候差不多了,李崔氏这才告辞归家去。

叶荷香在门口看着李崔氏走远了,连忙掩了门,去看李崔氏送过来的那篓子东西,笑眯眯将那鸡放到一边,去数鸡蛋。芦花鸡咯咯的叫声引得章家四岁的儿子章金宝迈着两条小短腿颠过来,指着鸡欢快叫道:“鸡,鸡。”

叶荷香数好鸡蛋,抱起儿子亲一口,笑着说:“我的心肝宝贝,娘今日给你烧鸡蛋吃。”章金宝拍着小肥手,口水流了老长,跟着学说:“吃鸡蛋,吃鸡蛋。”

叶荷香唤了二女儿章桃过来看顾儿子章金宝,自己下厨烧火做饭,煮了一锅糙米饭,菜则是昨日的豇豆,腌菜,另捡了两个鸡蛋炒了碗韭菜鸡蛋。韭菜鸡蛋才装到盘里,她就听见儿子章金宝在堂屋里哇哇直叫唤。

叶荷香连忙出厨房,却见满屋子鸡毛乱飞,小女儿章桃死死抱住儿子章金宝不让动弹,章金宝则伸着小肥手,冲着那秃了尾巴的芦花鸡哇哇叫喊:“鸡,鸡,我的,我的……”

庄户人家多是重男轻女,叶荷香生了两个女儿后才得了章金宝这个宝贝疙瘩,自是当做了心头肉。见了这情形,快步过去,一巴掌拍在女儿头上,叫骂道:“真是白吃了这么些年的饭,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又夺过章金宝心肝宝贝哄说。

章桃瘪着嘴巴,大眼里包了一眶泪,却不敢掉下来。然叶荷香却最是腻烦看女儿这样,一手抱了儿子,另一手揪了女儿耳朵,骂道:“你娘又没死,你苦丧呢?”

章桃哆嗦下来,不小心将眼里的泪惊落下来,连忙使袖子背去,委屈站着。叶荷香抱着儿子进厨房,到门口,又转身来,两道秀眉一拧,道:“呆站着作死呢,还不进来吃饭?”

章桃连忙进去,叶荷香打了一碗饭,拔了些豇豆咸菜,又夹了一小块韭菜鸡蛋盖在上头,将碗递给章桃:“去,给你姐端去。”

章桃眼睛盯着饭碗最上面那鸡蛋,咽了咽口水,双手捧了饭碗小心翼翼往后房去。

后房里黑乎乎的,悄无声息,章杏还是先前的坐姿。章桃将饭碗递过去,“姐,吃饭。”

章杏接过了,却呆愣愣只看不吃。章桃咽了咽口水,手指着碗里鸡蛋,说道:“姐,你快吃呀,你看,还有韭菜鸡蛋呢。”章家家贫地少,叶荷香又是个花架子,中看不中用,懒散是全村有名的,全家就靠着章水生在码头租船摆渡维持家用,除了过年过节,几乎没有蛋肉上桌,章桃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鸡蛋了。

章杏抬头看章桃,突而将那小块韭菜鸡蛋夹起,递到妹妹章桃嘴边。章桃方才七岁,如此诱惑在眼前,哪里忍得住?张嘴就一口吞下了。章杏看着妹妹狼吞虎咽的样子,低头看手中碗里混着糠壳的放,又沉默下来。章桃觉得今日姐姐章杏好似跟往日不一样,而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边嚼边说:“姐,你怎么不吃?”

章杏看着手里混着稻皮的饭,不说话。章桃小儿性子,又连声问。章杏似拗不过,低声说:“我,不喜欢吃。”许也是呛了水的缘故,她声音嘶哑且干涩。

章桃觉得很吃惊,居然还有人不喜欢吃韭菜鸡蛋的,她睁大眼睛,说:“啊,我喜欢吃,要是日日都有,那该有多好。”

章杏戳饭碗的动作略一滞。日头升了老高,透过灰扑扑窗格照进来,在青灰的被面上落下了一道方块影子,那窗外应是有树,枝叶婆娑,在方块影中跳跃不定,似幻似真,顺了阳光往上看,细微尘埃飞舞着,皆勃勃向上。

章杏苍白的脸沐浴在阳光里,被镀了一层金色耀目光泽,沉默眼中现出些微动容。

叶荷香这时在厨房叫道:“章桃,章桃,还不出来吃饭!”章桃应了一声来了,一溜烟出去。

房里静下来,章杏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将手中的糙米饭一点一点挑进嘴里。

用了饭,叶荷香抱着儿子出了门,章桃搭了个小板凳在厨房洗碗,章杏依旧卧床,她身子原本就弱,昨日溺水又没有好全,用了半碗糙米饭更伤脾胃,腹部疼痛发作。捱一阵子,又觉得腹部开始下坠了,她支撑起来,急匆匆上茅房去,直蹲到腿脚发软了,才放空了肚子。

从茅房出来,眼前一阵发黑。她不敢再动,扶了门框,慢慢坐下来。日头正上了中天,白晃晃耀眼,一团模模糊糊的人影从光影里走过来,叫道:“杏儿,杏儿,你怎么了?”

章杏头正发晕,冷汗直冒,看着来人,已是说不出话来。

那人见她这状况,骇了一跳,连忙抱起她,大步进屋,放到房里床上。厨房里听到响动的章桃过来,见了那人欢喜叫道:“爹……”

这人正是章家的家主章水生,他今早得了女儿落水消息,走了一趟船后,就急匆匆归家了,想不到一回来就看见大女儿坐在门槛上,一副就要倒地的样子。他将章杏放到床上,拉了被子盖上了,这才理会小女儿:“桃儿,你娘呢?”

“我娘去隔壁牛婶婶家了。”章桃脆声说。

女儿病了,做母亲的不好好在家照看,还到处串门子。章水生窝了一肚子火,对章桃说:“去把你娘叫回来。”章桃出门叫她娘去了。章水生仔细看了看大女儿脸色,问道:“杏儿,好些没有?”

章杏愣愣看着他,只摇了摇头,不说话。

章水生素知这个女儿是个极老实的,这番连话都不想说,必是太虚弱了。他跟叶荷香不一样,虽是也看重儿子,对两个女儿也不差。掖好被子,章水生对女儿柔声说:“杏儿,你躺好了,爹一会请个郎中给你看看。”

章杏张了张嘴,要想说什么,话还没有出口,就听见门口传来了叶荷香说话的声音,她探头看去。叶荷香正抱着儿子进去,一边说话:“金宝啊,你爹归家啰。咱们瞧瞧他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章金宝口水又流了出来,伸手向屋内,喊道:“糕,我要吃糕。”章家虽是贫穷,章水生对几个儿女却是极好的,平时累死累活在淮河里来往,三五天归家一趟,回来时总会在全塘镇给儿女捎些零嘴。章金宝年岁小,对这个亲爹最大的印象就是有糕点可吃。

章水生沉着脸从房里出来。叶荷香虽是个痞懒妇人,却极有眼色,见章水生脸色不善,连忙蹲下身,将儿子章金宝放在地上,笑眯眯说道:“金宝,瞧见你爹没有?快去,让你爹相亲相亲。”

章金宝连忙迈着小短腿颠过去,扯着章水生裤子,昂头喊道:“爹,要吃糕,金宝要吃糕。”

章水生见宝贝儿子昂着头流着口水要东西吃,心思转了方向,当下心中的不痛快不由得去了一半。将儿子抱了起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叫了畏畏缩缩从门口进来的小女儿,将纸包递给她,让小女儿带着儿子去后房吃玩去。

章桃脆声应了一声,就牵着弟弟的手高高兴兴去后房里分吃的。章水生笑眯眯看着一对儿女进去,一转身就看见叶荷香端了盆水出来,正招呼他:“金宝他爹,饿了吧?快洗个脸,我去给你热饭菜。”

章水生心中的不痛快消散的差不多,依言洗了手脸,叶荷香已经在厨房里忙开了。章水生在桌前坐下来,看着叶荷香忙里忙外,这时重话不好出口,只问道:“大丫昨日怎么会掉水的?”

叶荷香边热菜边回答:“还能是谁?就是洪婆子家的孙子石头呗,乌漆麻黑躲在桥墩下,在大丫过桥时蹿出来,把人吓得掉河里了,亏得李大河经过,才把大丫捞起来。哎呀,石头这娃怎地就这么皮?也不知他家是咋教的?将这娃宠成了混天魔王。我看哪,咱们这几村,他若是认第二,就没人认第一个!”

章水生眉头皱了皱,说:“好了,少说几句吧。”他跟李大柱是打小的交情。李大柱的爹去得早,是他娘李洪氏一手拉扯大的,这李洪氏的能干那是远近有名的。而章水生父母早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时候没少蹭李大柱家的饭菜,对李洪氏一向尊重。章水生虽然心疼自家闺女,但是在心里却认为这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事情,牵扯到李洪氏的家教上就过了些。

叶荷香不过是想将章水生的心思转到别处,倒不是真心埋怨李大柱家,见章水生这么说,她也不生气,将热好的饭菜摆桌上了,又盛了一碗饭递给章水生。

章水生眼睛落在桌上的韭菜鸡蛋上。叶荷香连忙说道:“今早李大柱家的送了二十个鸡蛋来了。我推托不过,便收了。大丫身子虚,我就炒了两个,给她补补。”

章水生点了点头,说:“大丫确实弱了些,方才就差点倒地了,一会请个郎中好好看看,娃还小,落下了病根就不好了。”说着,从怀里摸出些钱来,递给叶荷香,“今年汛期怕是比往年要早些了,这几日水涨了不少,过河人也少,只挣得这些,你且收好了。”

叶荷香连忙接过,仔细数钱,数完了,与章水生对了数,用绢子包了,放房里床下的罐子里,又回厨房与章水生说话:“今日还去码头吗?”

“去。”章水生说,他是听了女儿落水的消息赶回来的,章家地少,家用基本靠他摆渡维持,等闲时候是不会不去的。

“那我装些菜你好带去。”叶荷香说道,洗了个大口罐子,又忙着捞腌菜出来。

“少装些,过几日我就回了。”章水生看着她干活,说道,“我方才遇到了乡里正了,说是过几日就要上堤了。”

李庄村在淮河边上,地势低,每年汛期大雨大淹,小雨小淹已成惯例,每到这时乡里就会安排青壮上堤巡逻,也好在发大水时有个警示。

淮河边上人家提水色变,叶荷香不禁住了手,说:“去年朝廷不是派了钦差大人新筑了堤坝吗?这么高的大坝也拦不住水?”

章水生的手也停了下来,说:“这谁说得准?前几日我带过一个筑大坝的河工,听他意思,这坝怕是靠不住。”

叶荷香脸色又白了几分,往门外看一眼,压低了声音说:“这朝廷的大老爷们连拦水的河坝都敢做筏子?这也太大胆了吧。”

“哎,不过是那么一说罢,你也别慌了神,把孩子看好就是了,若是发水,乡里自然会敲锣,到时候往盂县去就是了。”章水生说。

盂县地势高,往年发水,李庄的人多是往那里去,水退了再回来。叶荷香也是经历过大水的人,对盂县也不算生疏。章水生的爹娘、叶荷香的两个哥哥都是在灾年里没的,说起发水这事来,两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一时无话,章水生只顾扒饭,叶荷香用热油烧了半罐子腌菜,又清了几件章水生这时节长穿的衣,一并打了个包袱。章水生吃了饭,到后房里看——章桃章金宝正吃得欢,章杏安静坐着一边看着他们,大女儿虽然看起来与另两个儿女格格不入,不过脸色却比先前看着好多了。

章水生略放了心,再三交代几句,提了包就往镇上去了。

叶荷香倚在门口看他走远,一朵黑云飘过来,刚好遮了太阳,天地一下子暗淡。她抬头看天。就这会功夫,北边的天已是一团乌黑,滚滚奔驰着,汹涌肆掠而来。

叶荷香惯笑的脸不由得上了一抹担忧,过往灾年的经历上了心头,她一时怔忪了,屋里儿女欢快的说话声唤回了她,她想起章水生的交代来,于是关了房门,拖出床下的钱罐子,数了几个,摩挲了良久,终究是不舍得,又放了回去。郎中不请了,却到本村的季婆子家说了会话——这位是个神婆,惯做些阴阳勾当,请她看病费的钱可是比请郎中少多了。

当夜里天一黑,季婆子便过来了,让叶荷香在堂屋搭了个香案。季婆子点了香烧了纸钱,喃喃念叨些言语,不大会就浑身抽搐起来,没过多久,季婆子的脸色就变样了,像是换了一个人,阴测测打量屋内一圈,目光炯炯落在角落里的章杏身上,惊木一拍,喝道:“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