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司琴说的话以后, 蔺老太太很震惊, 久久地不能回过神来。
她有想过云瑶这孩子对她的表哥可能有那么一点意思,可刚刚云瑶过来,陪她说了一会儿话, 那期间这孩子的表现都很正常, 蔺老太太是完全没有看出她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原来这个孩子只是在强撑罢了,一旦离开了人前,她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全都暴露了。
蔺老太太听到司琴说她哭得不成样子,最后还是强撑着抹干净眼泪, 表示出只是风沙迷了眼睛的意思, 然后乘上马车, 一副不用担心,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离开了侯府。蔺老太太心里一阵阵的疼。
司琴被她那副样子感染到了, 一直红着眼眶说话:“姑娘她一直都喜欢少爷, 只是她没察觉罢了,可是就算察觉了能如何,少爷如今已经和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定了亲事。”
蔺老太太捶着椅子的扶手, 痛心疾首道:“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
她当年确实没有想过,云瑶那时候还那么小,蔺绍安比她大九岁, 怎么可能就有那种心思了呢?
要不就现在反悔, 豁出去了!
顾云瑶上了马车以后, 好受了许多,马车里面还备着来时准备的甜枣之类,她塞了一颗进嘴里,甜甜的味道顿时在口内弥散。靠在车内壁里头,车夫可能是走了一条少人问津的小道,路边有许多小石子挡道,一会儿磕着一个,车厢里面摇摇晃晃。她的脑袋也跟着摇摇晃晃。
好像是过了很久,原先塞进嘴里的枣肉已经被吃完了,只剩下一粒枣核还在嘴里。她没地儿吐,只能含着。嘴里有个异物在,偶尔碰一碰尖头,舌尖好像是被划到了,有点发疼。只有这一刻,人好像是清醒着的。
期间顾云瑶无数次撩开车帘,走过的每一条街道还有巷道都认识,她望着人来人往,或是清冷无人的情景,有些失神。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想了许多事。终于在过了半个时辰以后,顾府门口的石狮子渐渐出现在眼帘。
顾云瑶终于把车帘放下,车身一路摇得她有点头疼。桃枝因担心她,在她出府以后就一直在门口等着,此刻看到马车回来,兴奋地跑去车厢前要迎接她。
刚掀开帘子,桃枝发现她的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的,好像哭过了。这次顾云瑶说要去侯府一趟,薛妈妈她们都已经习惯了,每隔一段时日,或是侯府直接派人来接,或是顾云瑶自己去侯府里探望蔺老太太,时常会在侯府里面小住几天。
桃枝看到她的眼睛很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问:“姐儿,是不是蔺老夫人说了什么话,您怎么哭过了?”
她哭过了吗?是啊,好像是哭过了。但是不能表现出真的哭过了的样子。
顾云瑶收敛了眉目,这天空碧蓝无云,桃枝就看到借助她手下马车的顾云瑶,在日光的照耀下,肌肤胜雪,白得惊人。身上穿的那件碧蓝色的褙子,好似蓝天碧水的颜色。更衬得她的肌肤如雪。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还有些肿,但完全不碍事似的,才下马车就望着人笑起来,颊边因而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梨涡,顾云瑶骨节分明的手擦过了桃枝的手腕,很纤细,很精致,上面戴了一个翡翠镯子。
笼在她的身上,天光好像都失了颜色,顾云瑶笑得很温和,道:“只是在路上,我掀开帘子时,不幸被风沙迷了眼睛,哪里是哭过了,你定是又看错了。”
桃枝疑惑地看了一眼她,才把车帘子掀开的一瞬间,是真的看到一个无精打采的姐儿坐在里面,甚至可以用失魂落魄来形容。
难道真的是她看错了吗?
顾云瑶回来以后就得去找顾老太太说说话,顾老太太已经从小佛堂里面出来,顾云瑶早上出发去侯府,如今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两个人还未怎么说话,赵妈妈走进来问老太太时候到了,要不要现在就布饭菜,正好瑶姐儿也在。
顾老太太干脆吩咐下去:“多做几样瑶姐儿爱吃的,难得留在这边用一趟午膳,平日她啊,念书也够辛苦了,后厨那边就赶紧吩咐下去,别让他们饿着瑶姐儿。”
赵妈妈赶紧去安喜堂的小厨房传话下去,根据老太太的吩咐,说到瑶姐儿今日要留下用午膳的事,大家都不敢怠慢。
饭桌还没摆上,顾老太太趁正堂内无其他人的时候,把她拉进了说话:“今日去了侯府里头,如何与你外祖母说的?”
不等顾云瑶说话,她又叹了口气,想必这件事要想开口实在难办,本来就是他们几位长辈的意思,硬把小辈给拉进来掺和,无论定南侯家与云瑶的外家忠顺侯府有什么结果,必然都不是什么好事。要么委屈了人家家里的三小姐,要么就得委屈她的孙女。这件事主要也得看云瑶什么意思。
顾老太太以前便知道,云瑶的心里藏了许多心事,以前她难过的时候明明可以说出来,却会强忍,只睁着眼睛,任凭泪水在眼眶中乱转,怕是不想叫她担心,最后那眼泪转了半天,始终不落下来。
到大了以后,顾云瑶开始学会收敛情绪,连眼眶里强忍泪水不落下来的事,顾老太太都难以再见到了。此刻看她一直在笑着和她说话,顾老太太忽然心里一阵钝刀子割肉般的疼,顾云瑶还在说着:“今日在祖母这里,必然有口福了。”人已经被祖母拉进怀里,顾老太太摸着她的头,一直摸一直摸,很快年老的手抚到她的背上,顾云瑶听到祖母用很怜惜的声音说话:“想哭就哭出来吧,祖母这里,你不用什么都忍着。”
顾云瑶哑然失声了一会儿,本来根本不想把祖母她们卷进来,也不想叫她们担心,但是在祖母的面前,她心里有什么事,好像什么都藏不住。
顾云瑶的双肩微微颤了颤,伸手就抓住顾老太太。
哭都哭不出声音来了,最后一刻还要强忍,就是张着嘴,干流着眼泪,心里撕心一般的疼。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是表哥的前程更要紧,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前世顾府就是因为得罪了皇家才有的那种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这几天顾峥被剥皮的画面重新一幕幕在脑海里上演,估计就是为了提示她别再犯类似的错误,或是别让身边重要的人走了曾经的老路。
相比较她什么想法,当然是表哥的命更要紧。
这一天顾云瑶哑着嗓音哭得厉害,没能等到用膳的时候,已经累到没力气,暂时先在顾老太太的次间里歇一歇。
顾德珉听闻女儿的身子不适,难得过来看了一眼她,发现她已经被人服侍着睡下,正好老太太在正堂里面心事重重的样子,顾德珉就去陪老母亲说说话。
他这几年官运还好,不算亨通,但也无什么大过错。五年期间皇帝陛下依照惯例,还赏赐了一些东西给他,每年元宵节也会进宫受到邀请吃到陛下赏赐的汤圆。这两年宫中的变化极大,首先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变动虽然早有预料当中,但正因为有所预料而不能防范,让阎钰山得逞,直接做到了那个位置以后,天下势必会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陶维建立起的新阁老制度,垄断了朝中大权,明眼看起来是这样没错,其实私底下,陶维与阎钰山两个人早有合谋。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也是经过了阎钰山的一手掌控。
政权纷争已经完全倒戈向阎钰山的手里。隆宝帝登基帝位的时候已经三十好几了,如今是隆宝十四年,在帝位期间隆宝帝已度过整整十四年,其中阉党政权掀起的腥风血雨难以想象,首先就是叫原来的首辅林泰下马,其次其他但凡有敢不服从阉党命令的官员也一个个随之下马,这其中包括曾经他与大爷一道惋惜过的原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后被委任为福建巡抚的田大人。
最近顾德珉有了消息,听说田大人一直收押在诏狱里面不得赦免,隆宝帝好似也忘了这一号人物,有一天查看诏狱人员名单时,无意中看到田大人的名姓,便问了内常侍一句人是不是还在诏狱里面,内常侍回答“是”。
这之后也没有了下文,不知道隆宝帝作何想法。是想把田大人放出来,还是直接按照阉党的话来说,来个杀鸡儆猴?
以前这些事顾德珉会和惠姨娘说说,来听听她如何分析时事政务等问题,惠姨娘说的话总是能掐到点上,这也是她在顾德珉心中受宠的原因。除了与他能吟诗作赋,说些风花雪月的诗词以外,林明惠最大的作用便在此处。
自从林明惠纵容顾云芝说了一番不得了的话以后,她们母女两个在顾德珉心中渐渐不得宠。
如今林明惠所在的文轩阁,顾德珉能想起来的时候才会去见两次,纵是林明惠使出了浑身解数想把他留下来,好像用处不大。顾德珉能想起来的次数实在是少得可怜。
久而久之林明惠被府内的丫环婆子们越来越不待见。
随意私下商议国事,这可是对皇帝不敬的行为,若是被个把锦衣卫逮着了,抓到皇上那里兴许会被治个重罪。故此顾德珉都比较小心翼翼,也只是偶尔和母亲说说。
顾老太太听后沉思了片刻,手里的佛珠转了转,直接道:“我从五年前便听闻,福建那边有些百姓听说田大人被收押之事,都很焦急,还组织起来来到京城想要劫狱,最终被东厂抓住首领镇压了。当真有此事?”
顾德珉皱皱眉头,没想到老母亲的消息如此灵通,他也不瞒了,直话直说:“的确是有,阎钰山原来还是东厂督主时,这事情皇上是交代给他做的。那首领被捉住以后,其他人倒是逃了,也是阎钰山好计谋,竟然想到用放榜张贴这种事来勾引劫狱者上当,那些人也是够蠢,没有陛下的玉玺盖印,只有东厂的印章,就凭空断定是皇上放的话。结果差点被一网打尽。就是不知道皇上若真的想处置田大人,等了这五年的期间,还会不会有人动了那份劫狱的心思,召集起人来和朝廷对抗。”
顾老太太也曾经听闻过田大人杰出的功绩,真是为国献身的一位好官,他为人还正直清廉,不该受到如今这样的待遇。
顾老太太眉头深锁,道:“这阎钰山应是很得皇帝陛下的器重,我在五年前有幸目睹过一次,在朝廷中若想站得稳,一是得皇帝信任,二是手段得狠。你和你父亲是前者,这阎钰山就是后者。”那手段之狠,顾老太太一辈子都忘不掉。
当时连她都有点被阎钰山突然闯入包间的狠劲给震住,连云瑶也差点忘了要护!
且云瑶那次也被吓得不轻,无论她们谁之后问她究竟看到了什么,顾云瑶都不太想明说。
顾老太太想,那一次对小孙女来说,一定是一段不想回忆的噩梦。
东厂的手段残酷狠辣,民间早有耳闻,东厂里面为酷刑所设的装备,也是一般人见都未见过的可怖。顾德珉也知道这种事,只是他很惊奇,听到老母亲说她竟然见过阎钰山,他居然不知道。
顾老太太看出儿子的惊奇,示意他不要太过震惊,她慢慢说道:“那一年瑶儿身子刚好,我便带她去永安寺上香,回程时怕她饿着,先去了百香楼里用饭。百香楼正好是田大人的族亲开设的铺子。当日我们正好撞见东厂里派人来捉拿‘内鬼’,说是有人到处张榜写些污蔑朝廷,言语羞辱皇上的话,田大人这才因此受到了波及。”说到此处,顾老太太的语声里有点感叹。
原来是这样。顾德珉也知道田大人是因为那个百香楼里抓到了所谓的“内鬼”才下马,可所谓的“内鬼”,包括东厂说的那些张榜造谣陛下的话,当年他们全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过,就是不知道这东厂传言出来的消息,究竟有几成真,几成假了。
果然田大人得罪的是阉党吗?
当年就觉得他必是遭人陷害,顾德珉如今更加断定此事。
说到当年正好碰到东厂抓人的场面,顾老太太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是关于才上香去永安寺的路上,碰到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想要以命来相抵,讹他们钱财的事情。
可顾老太太又觉得这件事既然解决了,就没必要再与二爷说些什么。都过去那么久的时间了,想是那孩子与东厂,与阎钰山之间也没有什么关联,提了倒是没什么意思。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没想到顾云瑶竟是醒了。不仅醒了,其实他们刚才在说田大人的事,顾云瑶听了大概有八成进去。
顾德珉看到女儿扶着墙,站在正堂外面,愣了一瞬,她站在逆光里面,看不清什么表情,那身高越发的抽长了,虽然还在长身体的时候,顾德珉从她的身上恍惚之间看到蔺月柔当年的影子,慌张了一瞬间,等到她走近以后,这才确信是女儿顾云瑶没错。
虚惊一场。
若是换做别人听过去,顾德珉可不敢保证任何时候,府内的家仆都能对他们家忠心不二。
他看到她身子不好,这么些年了,顾云瑶都对他不怎么亲近,其实有时候顾德珉心里也有点难过,女儿不亲近自己,做父亲的自然是失败的,但是怪他自己不好,当年他辜负过蔺月柔,不仅辜负过她,连蔺月柔的女儿他也辜负过。
后来顾德珉把自己的想法小小地透露给顾老太太,直被顾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差点家法伺候。
他居然敢怀疑顾云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甚至怀疑蔺月柔对他有过不忠。
顾德珉也觉得自己不够好,和那位靖王比起来,自然是靖王的实力与权力更大,他凭什么拿自己正四品的官职来和对方比,就因为曾经做过皇帝的侍读,很得隆宝帝的器重?
靖王是根正苗红的皇室,虽然原来的嘉欢帝比较倾向于立嫡子为太子,隆宝帝这才做了皇上。以实力而论,其实隆宝帝的实力确实不如靖王。可惜的是,靖王是个妃子所出的皇子。
隆宝帝也有自己的考量。誉王虽然不是他的母后——皇后生的孩子,但是誉王听话,平时两个人的感情就像是一母同胎的孩子,交情很好。
靖王是老皇帝嘉欢帝的别的妃子出的孩子,但是把兵权交给靖王,把誉王派去了江西。一个是因为靖王很会打仗,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一个是因为誉王是聪慧,不过是个庶皇子罢了,能力却在他之上,他连庶出的皇弟都要防。这就是皇室。
但是听到顾云瑶突然莫名其妙说了一句话以后,顾德珉的冷汗又开始冒出来。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顾云瑶,想再确认一遍她说的话,究竟有没有被他听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