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名远却又摇摇头, 不敢肯定:“二小姐从未出过京城, 我在府内教书这么多年,她也只在一开始被寄养在侯府一段日子,那也是为了养病, 后来就回顾府了, 除了侯府与顾府之间,她很少出门,不可能会见到那个人,更别说江南谢家与她有任何关系。”
终于是提到了江南谢家,这是一个书香门第的世家, 现任家主谢巡就任南京吏部尚书。
在大孟朝遭到迁都之后, 主要的国力全部来到了如今的京城, 南京则渐渐被“放弃”了。那里还坐落了一座空的皇城,但保留了六部, 基本上南京的六部就是给各个官员养老的地方, 但南京的兵部很重要,接着吏部的地位也在剩下其余四部之首。
杜名远的家乡就在江苏。和江苏的学政师出同门,两个人在乡试的时候一起成了同一个座师的门生, 去他家里拜了码头。
因工作调动,谢巡现在也安居在南京。他早应该想到,五年前顾云瑶找他形容梦里那个男子时,不就和谢巡的儿子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原先杜名远只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 现在深入一想, 还是令人费解!
顾府的二小姐怎么可能会认识远离京城之外的南京, 谢巡家的儿子谢钰?
……
马车经过了几条京城里的大道,终于穿进了一片熟悉的小胡同,期间大道里商户之间的来往吆喝声不绝于耳,顾云瑶本没有睡好,这下在车内更没有心思入睡了。
顾老太太贴心地叫人在马车里准备了一些干花生、小甜枣,就是怕她饿着哪里。顾云瑶心里头有点忐忑,临近侯府时,这份忐忑越来越重,干脆打开双格小攒盒,拿起一颗甜枣塞进嘴里吃起来。
枣儿的甜度正正好,糖霜渍得入口就化,慢慢地心里面好受许多。
外面的车夫一声“吁——”,车身渐渐摆停。
侯府的门口有几位护卫端正地立着,看到门口来了一辆熟悉的马车,正是顾府里头派来的,从马车里,慢慢下来一个女子,小小年纪已经出落得十分艳丽了。其中一个护卫是新来的人,不知道这位就是侯府老夫人的外孙女,眼光不小心落在她的身上,几乎移不开。
旁边的人赶紧拿胳膊捣了捣他,叫他别乱看。
同时已经有人去禀报了府内的管事,管事又赶紧派人通知了蔺老太太,顾云瑶才使出腰牌,重新乘进马车里,马蹄声哒哒地来到侯府的前院时,蔺老太太已经在花厅里面等着她。
一别许多日,蔺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乖乖外孙女,顾云瑶注意到,她的外祖母好像又老了许多。估计是思儿心切思孙心切所致。
顾云瑶也知道外祖母不容易,平时能回来多陪她说话,便会抽空过来。一开始她只想攀个高枝,为顾府的将来做打算,可后来,正如蔺绍安对她好那样,蔺老太太,誉王妃蔺月彤,甚至是司琴墨画她们对她都很好。人心都是肉做的,时日处久了,起初再淡薄的感情也渐渐变得深厚起来,如今当真不是利用侯府,而是她喜欢侯府里的每一个人。
蔺老太太赶紧让她回静雅堂里陪她说说话,拉住顾云瑶的手,一边走一边有许多掏心窝子要说出来的话。蔺月彤平时在江西誉王府,不能轻易回来,大儿子就更别提了,走了这么多年,能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把她孙子也带走了。
蔺老太太觉得蔺侦仲就是狠心,但每次蔺侦仲都以“皇命在身,不得不去,否则就是抗旨不尊”为由,叫蔺老太太也完全没办法。
都是战场里面喉间趟过刀锋,身上烙下许多伤痕的人,蔺老太太还怕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最后还不及一句皇命在身的话。
没一会儿,在一帮丫鬟的簇拥下,两个人就到了蔺老太太的居所——北园。
安喜堂里面现在静悄悄的,自从司琴和墨画当年由蔺老太太配到她身边以后,每逢她回来小住一两日的时候,司琴和墨画都会来。
此刻也听到瑶姐儿要过来的消息,司琴几乎要敲锣打鼓来庆祝了。墨画的表现一直比较冷淡,但顾云瑶知道,墨画的心里一直放不下她。
正堂里,司琴亲自为蔺老太太和顾云瑶奉上茶,司琴比顾云瑶要大,和蔺绍安差不多的岁数,蔺老太太原先安排她和墨画两个人到蔺绍安的屋子,就是想让她们两个做蔺绍安的通房丫头,用女人说不定就能把蔺绍安留下来了,结果蔺绍安十二岁离开,十五岁回来,也没想过要了司琴或者墨画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身子。
定南侯家那边也是,他无甚兴趣。
两个人本是要说一些亮堂话,蔺老太太还在问她今日怎么有心过来了,幸好没能出府去别处。
顾云瑶赶紧站起身,向她郑重地行礼:“外祖母,有些话,云瑶想与您说几句。”
她表现得那么郑重,让蔺老太太意识到什么,不禁一愣。随即笑着又把她拉着坐下来,蔺老太太让正在伺候的司琴等丫鬟先下去,正堂里头只留下她们两个人。
这次她多了一个心眼,外面守门的丫头婆子也让她们都站远一些,省得又叫其他人听了去。
顾云瑶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让她也很难开口。祖母问她怎么看表哥,觉得表哥如何,她没回答,只说了一句愿意去祠堂里罚跪的话,因为她做错事了。女儿家的名节很重要,之前是她写信的时候没有考虑清楚,但相比之下,要为了她,让忠顺侯府得罪定南侯府,顾云瑶同样也不敢想象。
何况现在是表哥的关键期,定南侯如今的新侯爷似乎也不比她的表哥大多少,年纪轻轻就做到神机营副将的位置,虽然她知道,在将来后的不久,表哥会为军中立上大功,主要是带领蔺家军,横扫来强掳牛羊和进犯边关的蛮子军,抓住了也先族的其中两个将领,让他直接从后来参将的身份做到了副总兵的位置。成为侯爷身边真正的一把手。
表哥在她心里面,比许多人都要优秀。
也暂时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心底的地位。
他挨过刀,从生死关头闯回来,从来不喊苦不喊累,为了保家卫国,牺牲了很多,放弃在京中的荣华富贵……
想到这里,顾云瑶难以想下去了。没能回答顾老太太的话是,五年以前晨光映在他的脸上,她就觉得蔺绍安好看,觉得没有人能像他这么好看了。
那时候蔺绍安只把她当成一个孩子,她明白,但她其实不是一个孩子。
以前不懂,直到顾老太太亲口告诉她,五年前侯府已经和定南侯家定了亲事。顾云瑶突然就懂了,看到表哥时觉得他的脸上都在生光是表明了什么。
如果表哥知道了,她“从小”就有这份心思,估计还会难以接受。
但是现在不让他知道就行了。
蔺老太太在短短的期间内,看到顾云瑶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最后干脆是面无表情地,很淡然地和她说话:“外祖母,祖母都告诉我了,表哥和定南侯家的三小姐已经订过亲了。”
蔺老太太皱皱眉,顾老太太告诉她这事是做什么,她还想偷偷私下里解决,好叫及笄以后的顾云瑶直接嫁入侯府里。这样过了几年以后,定南侯那边应该也已经把他们家三小姐出嫁了。退亲这事是他们忠顺侯府里做得不对,有什么后果她会一力承担。
但要说到最大的后果,定南侯小侯爷的姨母现今是宫中得宠的陈贵妃,万一这件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去,总归不好。
所以和顾老太太商议之后,过了许久蔺老太太也在想办法,到底该如何做。一想就是十来天过去了,也把信寄到了宣府镇,想问问儿子的意思,如今宣府那边还没派信过来,她不敢妄自再做主张了。
却听到顾云瑶突然提到陈贵妃,蔺老太太心里咯噔一声,望向她:“你知道陈贵妃的事?”
顾云瑶当然知道,她这么紧张这件事的结果也是因为,陈贵妃的儿子正是将来会登基的景旭帝,一连串的事情纠缠起来就是,得罪了定南侯家,等同于得罪了将来的景旭帝。
除非景旭帝不做皇帝。她犯不着让侯府铤而走险,为她承担种种将来会得罪新帝的结果。
现在的太子是皇上的大皇子,但是再过几年以后,他在一次围场狩猎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失踪了,等皇上派人找到他时,已是十几天以后,在一处悬崖下,发现了大皇子和他乘坐的宝驹一起翻身落入悬崖,尸体经过多天来的日晒雨袭,早就腐烂了。
一时储君之位无人继承,好几个皇子参与纷争,首辅陶维就是这时候下的马,他把赌注押在了其他的皇子身上,结果……
这一世会不会还是陈贵妃的儿子登基,顾云瑶不得而知。与蔺老太太说了好一番话,蔺老太太也渐渐重新有了考量。
直到蔺老太太叫人进来,司琴才重新入内,还很遗憾顾云瑶居然就说了一会儿话就要走。
司琴难得能看见她,早就把她真的当成府内真正的小姐来看待了。扶住她的手,蔺老太太因想事情想到头疼,顾云瑶便叫外祖母不要来送了。
墨画本也要过来,也被顾云瑶推拒。
两个人在北园里面走着,侯府里很大,光北园就有不少土地,走了许久也没能出北园。司琴可劲儿地给她说话,却是发现她今日神情好像怏怏的,还有触摸到的指尖,也竟是一阵阵的发凉。
司琴不无担心地问道:“姐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若是不舒服的话,奴婢去告知老太太,也派人去顾府里知会一声,就说姐儿今日在侯府里面不走了。”正好她还有很多话想和顾云瑶说说。
顾云瑶根本没有心思,始终在想蔺绍安的事,包括北园里面的一花一草一木,五年前不小心偷听到外祖母和小姨母的对话,她抬起脚就要走,差不多就是在这个地方,蔺绍安把她拦住了,当时她第一次见到表哥生气的样子,还觉得那样和他平日样子很不相符。
蔺绍安的手抚在她的眉梢,一直把她蹙起的眉毛都抚平了,笑着说道:“还是笑着的时候适合你。”
她咬咬唇,心里忽然腾起一股很难受的感觉。表哥说过,还是笑起来的样子适合她,可她现在完完全全笑不出来。不仅笑不出来,估计脸上还很难看。
不想让外祖母还有其他人过来送,是因为顾云瑶不知道,她还能强撑多久。
故意走得很急,司琴还追着她,快到一个转角的时候,顾云瑶先转了过去。看不到她人影了,司琴也加快脚步赶紧过了回廊的转角,就见到顾云瑶扶着墙,双肩不停地发颤。
司琴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听到从她的身边,传来有点抽噎的声音。顿时也感染到司琴,颤着手,红着眼眶想要去拍拍她。
她还没走近,顾云瑶隔空说了一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
那是带了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司琴何曾见过这样的顾云瑶,她的身份很尊贵,从小到大都是顾老太太还有蔺老夫人的掌中宝,两位老人家都怕她磕着碰着哪里,在侯府里面,蔺老太太甚至交代了一句,谁都不能把她当成外头来的小姐看,必须当成侯府里的小姐。
顾云瑶基本和蔺绍安一样了,对谁都是笑着,很宽容。
这份近乎哀求的声音是想保留她心底最后的秘密。司琴还是忍不住,想要上前安慰她,她过去拍了拍云瑶的背。天光从拐角处照射下来,斜插进回廊里,照在身上,却有点冷。顾云瑶抬起脸,司琴就看到她发抖的嘴唇,还有脸上布满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