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园附近静悄悄的, 纪凉州不确信小姑娘是否在里面, 他一身玄衣,才不过十六的年纪,身量已是十分高大了, 长眉入鬓, 长发只一根黑绳单单束着,走到这里,也是临时之举,来了之后才发现不知道一个人在临别之际要与对方说些什么为好。
在附近走来走去了一会儿,正巧司琴姑娘和墨画姑娘过来了, 纪凉州看了她们两人一眼, 司琴笑嘻嘻地说道:“纪大人, 您在这里是做什么呢?”
她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好像是有什么烦心事, 想起昔日他送兔子灯时的那番决绝, 如此情状倒不像他的性子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纪凉州才顿了顿双足,站定了,才说话:“劳烦二位, 我想见一见顾府的二小姐。”还是那么的言简意赅。
司琴有意思地看了他两眼,幸好姐儿年纪还不大,要是再大些的话,按照纪大人总往北园来的频率算, 纪大人这是惦记上了姐儿?
墨画对他的想法还止步于顾云瑶曾经形容过他的“登徒子”上面, 对他的态度也便冷了些。站在一边默默地不说话, 不如司琴对他那么热络。
司琴笑说道:“姐儿她如今随老太太出府有事了,纪大人来的不巧,她正好不在。”
司琴说完以后,却发现纪凉州的双眉似乎在一瞬间轻轻皱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没这回事了,所以她也只以为自己眼花了看错了他的表情,这位可是纪大人,平时连点想法都不轻易透露,惜字如金的纪大人,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情绪?
纪凉州立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墨画不禁挑了眉,说道:“纪大人,倘若您有什么事的话,可以交代奴婢们,奴婢们定当替您转达。”
司琴拦住她,继续笑说道:“姐儿和老太太她们如今去了顾府,纪大人若是有心想找,也请等到姐儿她们回来的时候。”
纪凉州不再多言了,只简单地和她们二人说道:“多谢二位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墨画忍不住说了一句:“真是个怪人。”完全不懂他的心思。
司琴却笑吟吟地说道:“虽然是个怪人,心地却不坏。墨画你说,姐儿是喜欢纪大人多一些,还是喜欢世子爷多一些?”
墨画瞥了她一眼,嗔道:“胡言乱语。你这些话,休叫老太太她们听见了。”说完以后不再接她的话了。
见她不再多言,司琴也只好作罢。两个人一起转进次间里,开始忙活。
……
顾府的安喜堂内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太医给老太太施过针以后,有下人已经去厨房里煎药了。那股药味就是一路散到了安喜堂的正堂来。
因为在主屋里说话怕扰到顾老太太的静休,她人还是昏着的状态,顾云瑶还有顾德彬顾德珉他们一起都出来说话。
文哥儿当然也被带出来了。他小手小腿的,一直缩在赵妈妈的怀里。赵妈妈平日是个胆小温软的性子,一旦遇到和孩子有关的事情,胆量也开始大了起来。
文哥儿被安排到顾老太太的身边,也不过才一个月的时间,平时伺候顾老太太的婆子里面,要数赵妈妈最勤勉,文哥儿也被赵妈妈顺便带着。养了一个来月的日子,赵妈妈对文哥儿产生感情了,怕顾云瑶凶到文哥儿,她一直想办法护着他。
哪想到顾云瑶平时看起来很爱笑,好说话的样子,根本不好惹!
惠姨娘原先也站在正堂外面,跟在她身边的还有贴身不离伺候她的方嬷嬷,两个人突然见此情景,都有些慌了。
相较于方嬷嬷,惠姨娘稍微淡定一点,手里绞着那个帕子,静静地不说话。
肖氏今日也发现了这个孩子与人不同的地方,这个家平时是老太太在做主,顾老太太如今病了,她虽然是大太太,但是是大房那边的人,涉及到二房的事情,即使有心过问,也不方便插足。顾德珉不一样,顾德珉是二爷,二太太蔺氏如今没了,二房这边剩他一个说话有分量的主子,但大孟朝两百多年的历史红河里,男人一般不管内宅的事务。
肖氏有心和顾老太太提过,必要的时候可以为二爷续个弦。顾老太太虽也考虑过,却暂时压下了这个主意。一来蔺氏走的时日不算久,二来顾云瑶还小,她怕继室对顾云瑶不好,三来照二爷按在惠姨娘身上的心思看,别再坑了好人家的女子。
其实顾云瑶扮猪吃老虎这种事情,顾钧书早就知道了,五次三番可都是顾云瑶暗中救了他,他的膝盖、屁股等等地方没废,都得谢谢这个二房的妹妹。
顾钧祁就不说什么了,他心思本身比同龄人敏锐。几个人竟是齐刷刷地看向顾云瑶,她的面容早就换了一副神态,嘴角勾出了一丝笑,看上去是真的可怕。
大爷顾德彬还游离在状况外,他从来不知道小侄女心思原来如此深沉。好像变了一个人。
顾云瑶一直都知道,若要不想被人欺,首先就得让对方明白一点道理——譬如说,她根本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上一辈子就是对惠姨娘他们太宽容了,才会被他们如同蛇吞象慢慢蚕食干净。同样的事情她不会再让它们发生一遍。
正好蔺老太太也在,侯府的威严不是盖的,蔺老太太虽然不应该参与顾府中的家事,既然来了,也不方便早早地离开。顾云瑶就是当着她的面问了文哥儿那些事情,顾德珉一直站在一边,有话不敢多说。顾云瑶料准了她爹的想法。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顾云瑶知道,顾德珉心里一直介怀侯府的威力。
顾德珉望了望文哥儿,又看了一眼站在丫头婆子间的惠姨娘,还是敛了眉,没有说话。
顾云瑶想的没错,顾德珉是怕,他一直在朝中立足多年,说好听些是游刃有余,谁都没有得罪,说难听些,就是胆小如鼠,谁都不敢得罪,尤其是那帮阉党们。可侯府在皇上面前的分量也不可小觑,不说忠顺侯府的老祖宗,就说上任老侯爷戎马一生,为国建立了多少功勋?
现在的蔺侦仲镇守边关,那功绩说出来也是叫人不敢怠慢了他,大大小小的战役里,要数自沽坝一战最出名。
从嘉欢帝到目前的隆宝帝,都对侯府喜爱敬重有加,阉党们都不敢动侯府分毫,更别说侯府里还出过几个做皇后,做贵妃的老祖宗。
还有誉王那边,蔺月彤是誉王妃。誉王早不过问朝中的大事了,但是动了侯府,就等于动了誉王。动了誉王,又等于动到了隆宝帝那里。
隆宝帝很喜欢誉王这个弟弟。从皇上身边的内侍听来的小道消息,太子大选在即,朝中群臣纷纷上奏文书,他虽没有参与其内,但誉王几年期间没有回过京城了,突然回来一趟,势必与太子人选有关。如今誉王走了,想必太子一事,皇帝那里有了主张,不日就能在上朝的时候得知消息。
顾德珉抬头,恰恰看到蔺老太太在盯着他看,那天被顾老太太绑去“负荆请罪”的情状还历历在目,顾德珉想到他一跪时,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有蔺老太太,有誉王,有誉王妃……
以前侯府都不与顾府走动,顾德珉都不知道,顾云瑶是什么时候变成蔺老太太的掌中宝的。
他又看了一眼惠姨娘,抿了抿嘴,准备开口说话。惠姨娘发现他在看她,一颗悬着的心顿时好像放下来了。顾云瑶再怎么能耐,她也没有本事管到她父亲的头上来,且她只是个小女孩,一个小女孩能有什么让人忌惮的本事?
顾云芝今日身体也有点不适,歇在屋里没出来,后来听到老太太的身子告急,这才领着自己身边的丫头匆匆赶至。
一来安喜堂外,目睹到的情况就让她傻眼了。
生母惠姨娘正跪在地上,百般在求父亲顾德珉,顾德珉则视若无睹似的,双手背在身后,偏过头不去看她的样子。
顾云芝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这么憔悴的脸,她好像在一瞬间老了十岁一样,整张脸梨花带雨,哭得叫人心疼。往常她一哭,顾德珉就是哄着劝着都要讨她欢心,想方设法让她笑起来,这一次却是不一样了,无论惠姨娘如何蹒跚着在地上跪行,去拉顾德珉的衣摆,他都不为所动。
方嬷嬷也跪在她的身边,自家的小姐从小养在深闺大院里,她亲眼看着小姐长大。林明惠是惊艳绝绝的京城才女,恐怕能和她齐名的只有当年的二太太蔺月柔了。她们两个都远负盛名。要说在方嬷嬷的心里面,还是自家小姐更胜一筹,毕竟是她从小带大的人。
林明惠从小就很骄傲,那些个京城里的才子,她谁都不放在眼里。她向来就很骄傲,也有本事去骄傲。父亲林泰是官居一品的内阁首辅,两个亲哥哥也很优秀,只不过怕别人说闲话罢了,说是借助父亲的能力才能考中进士什么的,林泰才叫两个儿子暂且避过风头,不要考取功名。
她原来是首辅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却为了孩子的去向与人低声下气。
方嬷嬷也哭得快断气了,几番折腾下,发髻都有些乱了。
林明惠还是那张清丽明艳的脸容,往常顾德珉看到她这张脸,但凡轻挑了眉梢,都会动了恻隐之心。
如今他有点不敢。
顾云芝脚步一急,看到这里再也不忍心看了,突然扑过去也跪下来,抓住她爹的衣摆欲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