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芝被叫到房中的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顾德珉一副能吃人的表情,浑浑噩噩的,好像明白了有一场大难将要临头。
一声“跪下”,毫无征兆地从顾德珉口中说出。顾云芝怔了一会儿,眼里先蓄满了泪水。仰起脸来看顾德珉,他纹丝不动,怒容相向着面对她。
她还没有跪,也不明白要跪什么。想起往年她爹把她抱在半空中,颠来颠去,那份喜爱来自至亲之人,不曾作假过。只是后来母亲生了弟弟之后,这份喜爱又转移到文哥儿的身上。
他一直很怜惜自己,她是母亲的影子,顾德珉还曾说过,每当看到她时,会想起惠姨娘年轻时候的样子。
原来父亲和祖母一样,哪一天不高兴了,没来由的说罚便罚。母亲说得对,什么喜爱都是假的,父亲关心的只有仕途。
顾德珉望着眼前的女儿,她继承了惠姨娘的容颜,柔美里尚有一丝少女的稚嫩,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挽了一个样式简单的发髻,别了几根翡翠簪子,再无其他的修饰,听他说了一声“跪下”,居然站着不动,待他说了第二声“跪下”以后,才身板挺得笔直地下跪了。顾德珉居高看向她,这个女儿双肩单薄,有点瘦,几根乌丝下面露出雪白的后颈,看上去很柔弱,很无辜。
这让他突然想到顾云瑶,云瑶那个孩子,明明更柔弱,更无辜,生病了以后从来没觉得委屈,见到他,不闹也不哭。如今只不过说了一句顾云芝,她还委屈上了,眼里一直转着眼泪。
原本还有点不忍心,如今是彻底没耐心了。
顾德珉道:“你说,那日忠顺侯府小世子来咱们府上,是来探望你妹妹的,你却在那里打什么主意?”
惠姨娘已经反应过来,想扶一把跪着的顾云芝,被顾德珉拦了。
顾德珉脸色阴沉,是气得不轻,顾府在京城中也算地位斐然,上至已去的老太爷,下至他和府内的大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要被人传出去一个什么顾府小姐不知检点的闲言碎语,影响的可不是顾云芝个人,大房那边现在没有女儿,他这边呢?瑶姐儿,还有梅姐儿怎么办?
还会被人说他教女无方。
惠姨娘见他脸色不好,若再放任不问下去,只会越来越遭殃。惠姨娘赶忙说道:“老爷消消火,这事情您是听谁说的,分明无中生有。”
顾德珉声音一沉,冷笑着说道:“怎么无中生有?”
他来前也不是全无准备,先问过伺候芝姐儿的丫头婆子,几个人的说法全都对应上了,在那晚他醉酒被扶回书房之后,顾老太太和顾云瑶他们一起去送别蔺绍安,大房的两位公子也去了,而顾云芝,竟也是去了。去便去吧,在门口又叫住蔺绍安,叫人家“安表哥”,安的什么心思?
他混迹官场多年,老谋深算、心思歹毒之人见了许多。朝廷里是个什么地方,那是能吃人的地方。比家宅里的矛盾还要复杂。顾云芝的小心思在他的面前根本藏不住。
那日叫一帮女眷上桌用饭便是错误,蔺绍安是蔺月柔的外甥,都是自家人,顾德珉才没有那么多顾忌。哪想到事情就坏在这里。他怎么没注意到顾云芝总对蔺绍安眉目传情?
顾云芝跪在地上,双膝有点痛,心口一阵阵的涌来不舒服感,哽在那里,不上不下。没一会儿心里发慌了,又一次觉得很不服气。
惠姨娘依然想要劝解顾德珉,道:“老爷,莫要发这么大火了,您是从谁口中听来的?是不是什么丫头婆子?找那人过来对质,若是说得不对,像这样背地里说主子坏话的下人,府内也留不得。”
说着,还想用温柔的伎俩,替他捏捏肩。
往常这个行为,对气急了的顾德珉很有用,如今可能作用不大了。顾德珉一挥手,将她推开好远。
惠姨娘一不小心撞在木桌突出的一角。
顿时那张精致柔美的脸失了颜色。
惠姨娘惨白着一张脸,闷哼一声,硬生生把这份痛忍到了腹中。
脊背后面阵阵的发凉,可能是撞到有骨头的地方了。她抬起眼,见到顾德珉皱着眉,要来扶住她。如果受伤能换回他对她的宠爱,也算是一个好的结果。
但是顾云芝看到眼前的情景,当时脸也变得煞白,腾地从地上站起来,对顾德珉说道:“爹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真的对世子怎么样,说我勾引他,是否有些过了?”
她也是要脸的,顾德珉指责她,就是在说她不知廉耻。
惠姨娘时常教她,做人要学会忍,她一直忍,想等到合适的时机,但是眼下看来,嫡庶有别,这个机会怕是难等了。
顾云瑶往后可以嫁一个世族大家的公子,她呢?
顾德珉的行为叫她看清楚了,受宠爱和身份地位,是两码事。两者未必能够兼容。
顾云芝道:“娘在没跟着您的时候,也是正经官家出来的大小姐,是我外祖父正儿八经的嫡长女,如何就比旁人的身份次一等了?”
说到最后,她终于把积沉在心底许久的怨言托盘而出:“若是娘,若是娘还是曾经的大小姐,外祖父还在朝为官,我娘也不可能会落到姨娘的身份。”
顾德珉也没有想到她的女儿会说到目前的份上,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怒道:“你娘若是不来顾府,那也就没有你了!”
顾云芝听了,咬了咬嘴唇,她爹说的也没有错,她无法反驳。
顾德珉是真的气急败坏了,惠姨娘也没料到女儿这么不能忍,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还想用温柔攻陷顾德珉,顾德珉被闹得有些烦了,让她滚远些,还直接对顾云芝下口令道:“给我去祠堂里跪着,好好反省!没我的吩咐,就一直在那里跪着,别想出来!”
……
一个时辰前,顾德珉走得匆匆,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顾云瑶就知道,她爹一定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动作出来了。
和顾老太太正在品下午茶,院子里居然有鸟鸣啾啾,过了冬,就要开春了。顾云瑶有些怀念满园花枝芳菲的情景。
桃枝还有夏柳时不时给她递来蜜饯果脯,顾云瑶几口一个,腮帮子因此而鼓鼓的。
旁边站着的薛妈妈看了,眉眼弯弯,一笑道:“姐儿慢些吃,房里还有。”
顾老太太也是笑着,想不到云瑶的表哥,侯府小世子蔺绍安如此会做人,虽说不知道云瑶这孩子喜欢什么,真是想把好的有意思的美味的东西一样样全搜罗来。这次的蜜饯果脯里有蔺绍安带来的作品。看到小孙女吃得津津有味,顾老太太也安心了。
顾云瑶也不怕自己长胖,年纪小,正是长个头的时候,和夏柳道:“再来一个。”夏柳只好从糕点盒子里抽出一个蜜饯。
不久后有人来了,和老太太说了一声,二爷不知怎么动了很大的气,把大小姐顾云芝好端端罚了,人现在在祠堂里跪着,问顾老太太要不要去看看。
顾老太太摇摇首,只说道:“二爷自有二爷的安排。”府内最近烦忧多,她喜清静,有时候懒得插手。且是关于惠姨娘那边的,罚了也好。
只是由二爷本人去罚他心疼的女儿,顾老太太有种陌生且恍如隔世的感觉。
忽而想起顾德珉临走前,和云瑶的对话,顾老太太抿嘴笑了笑:“你父亲偏袒惠姨娘还有你芝儿姐姐,瑶儿恨吗?”
顾云瑶嘴里还有蜜饯,吃完了才慢慢回话:“父亲偏袒芝儿姐姐吗?若是偏袒,又怎么会罚她?”
真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回复,倒把顾老太太问住了。她居然还没小孙女看得透。
她养的儿子应当是为娘的她最了解,顾德珉年纪轻时欠下了不少风流情债,她的丈夫,也就是顾老太爷为他忙得焦头烂额。后面娶到了侯府的蔺月柔,据说是被侯爷当成明珠宠的二小姐,毕竟蔺月柔前面有过一个姐姐,夭折死了,经历了千辛万苦能娶到她,也算平稳度过一次大劫。他们顾府,可是与当年的一位王爷抢女人,得罪的不单单是侯府一个王孙贵族。
蔺月柔进门以后,她与顾老太爷都以为,他们的儿子在信誓旦旦说会对蔺月柔好时,当真转了性。谁知道,他还在暗地里和他“恩师”的女儿暗通款曲,活活气死了蔺月柔。
顾德珉敢对曾经真心实意爱过的蔺月柔下狠心,便也能对其他人如此。
罚了顾云芝,也就不那么叫人奇怪了。
晚上,顾云芝依然跪在祠堂里,两条腿生疼,几次惠姨娘都想来瞧瞧,被顾德珉设了令,也拘在房中不许出来。
顾云芝知道,这次她爹是下定了决心要罚她。文轩阁里伺候她的丫头婆子也一并拦在那里不许过来。起先白天的时候,顾云芝跪在这里,还不甚在意,心里有一口气堵着。后来天色越来越晚,祠堂里总是说不出的阴森,她开始怕了,惠姨娘不能来,顾德珉也不可能来,她的祖母,更不会来了。
前段日子顾钧书也被罚过,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公子,好多长辈都舍不得他,还来劝他回去。
顾云芝有些失望,也很怨愤地看着地面。父亲说过会宠她,护她,还是食言了。最得意的估计是她的妹妹,除了顾云瑶以外,谁还会见不得她和惠姨娘好?
门忽然打开了,钻了一点风进来,顾云芝有点怕,双肩微颤。直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出现在她的身边。顾云芝定睛一看,真是想到什么,就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