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阅比例≥50%可正常阅读, 否则需延迟三日, 补足可立看 看来他的状况并未改善。这雅间不算小, 人也不算少,外面还下着雨, 但他仍坚持开着窗。
据说有人陪伴可缓解症状, 所以她前世甚至曾想过, 他每晚都来找她会不会是为了睡个安稳觉。但这猜测显然不能成立。
一来他只要跟从前一样布置卧房, 入眠不成问题, 二来找谁陪不是陪, 何必非要来找她,横竖想陪他的人如过江之鲫。三来, 他多数夜晚都会与她云雨, 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顾云容低头。她觉得即便太子知晓了他七弟的弱点, 也斗他不过。
顾云容迟迟未能等来顾家驾车来接的小厮,心里火急火燎的。好在千盼万盼, 终于盼到风停雨住,但徐氏仍在与桓澈叙话,桓澈也似乎并无送客之意。
正此时,有伙计来报说顾家的下人寻来了。顾云容如蒙大赦,忙低声与徐氏说快些还家。
桓澈耳力极好,顾云容的小声耳语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他耳中。他瞧着她那迫不及待要离开的模样,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茶盏里碧澄澄的茶汤, 不紧不慢道:“我与二位一道下去。”
声音四平八稳, 但握雾与拏云都听出了殿下语气里压抑着的不悦。
顾云容不知桓澈是否有意, 出了雅间后他就走到了她后面,她有意停下来想等他走过去,谁知他也停了下来。
他见她看过来,竟还微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面上喜怒难辨:“还要多谢上回顾姑娘带我去马头娘庙。”
顾云容恍然大悟,原来他今次帮忙是因为那件事。如此看来,他应当确实查到了沈家的走私行径,不知他是否会借此对付太子。
但她不能表露出自己懂了,按说她是不该知道这些的。可她又怕自己扮困惑扮得不像,瞒不过他的眼睛,便只好低头不语。
她思及自己坏掉的鞋子,面色涨红,支支吾吾地请桓澈先行,但桓澈仿佛根本未看出她神色的异常,岿然不动。
顾云容暗暗咬牙,她好歹也给他当过向导、买过杨梅,就算看出她鞋子坏了,是否好歹也放她一马!
她狠狠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把心一横,朝桓澈屈身一礼,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往扶梯走去。
不就是被他看到窘态么,横竖也不在意他如何想她,看见了又如何!他自己不想暴露身份,那纵是失仪也怪不到她头上!
顾云容挺直脊背,目光倏然锐利。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向来小心翼翼。唯恐她妆容有瑕被他看到,唯恐她做的小玩意儿不合他意被他嫌弃,唯恐去寻他的时机不对遭他厌恶,如此等等,镇日瞻前顾后,诚惶诚恐。
她起先以为她是患得患失,但后来发现连患得患失都不是,因为她从未真正得到过。她不过是贪心,是痴心妄想!她凭甚认为一个冷心了一二十年的人会对她动心?
明明他根本不在意她施何妆容,做何饰物,寻他何意,她的那些小心翼翼何其可笑!可惜她从前总是不愿放弃。
如今她终于可以彻底放弃,真是遍体畅快!
桓澈见她神色奇异,眼神又忽烂烂如岩下电,倒有些意外。他听她步声有异,目光下移,这才看到她那一掉一掉的木制靴底。
拏云只瞥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转回目光。似他家殿下这般难为人家小姑娘的,要能娶上媳妇,那得感谢祖上积德。
桓澈有一瞬竟有些无措。他一心都在思量着顾云容的态度,跟徐氏说话时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未留意到她鞋子的问题,何谈为难。
方才特意慢行一步也是想看看她可有什么话与他说,就这样放她走,他总是不甘的。
但瞧她方才的神态举止,说不得是误会他有意刁难,恼上他了。
桓澈望着她隐没在扶梯之间的身影,居然有些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心头涌上一股冲上去跟她解释的冲动,但思及她方才的态度,他又有些迷惘无力。
他还是不懂她为何对他态度大变。他觉着他应该没有看错,她应当是喜欢他的。
到得茶肆门口,顾云容未及上车,就忽闻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传来。她甫一转头,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袍子的男子领着几个小厮急慌慌跑到桓澈跟前,又是作揖又是哈腰,口称要请桓澈喝茶,又再三赔笑说事皆误会云云。
顾云容一顿。这位是沈家的二老爷,沈碧梧的亲叔父,沈碧音的亲爹,沈兴。
沈兴眼见桓澈欲走,一再作揖,几要跪下:“求您网开一面……纵看您兄长情面上,也千万高抬贵手!小人愿出资修葺城防,将功抵过!”
桓澈心下烦郁,唤来握雾低语几句,握雾旋即上前将沈兴拉到了一旁。
顾云容无心理会这些,向桓澈道谢作辞后,便头也不回地径入车厢。
桓澈在原地立了半晌,直到顾家的车消失在视线里,才回身离去。
晚夕,徐氏在饭桌上提起了那个帮她们解围的少年,引得顾同甫好奇询问她们今日究竟遇见了谁,夫妻两个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到了餐讫。
顾云容越听越是犯嘀咕。她盥洗罢打算安置时,徐氏又来审她。
“纵真是哪门拐了八百十道弯的亲戚,那也是认出了咱们才会叫咱们过去。那少年生得那等样貌,我若见过必定记得,他既不是认出了我那便是认出了你,你敢说你不认得他?”
顾云容奔波一日,困倦得紧,打着哈欠道:“没准儿他小时候长得丑,我与母亲都曾见过他,但皆不记得。而我与娘一如既往的貌美,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们。”说话间狐疑探问,“娘不会……想让他当女婿吧?”
徐氏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说这话不嫌害臊。我是看他谈吐不凡,又似与咱家有些亲故,便想着是否能让你父兄与他结交。咱家经历你父亲这么一遭,我是真的怕了。平头百姓的性命在那些官老爷面前贱如草芥,族中没有个能说话的,真是任人欺凌。”
顾云容默然,这倒是至理,自古背倚大树好乘凉,但这棵大树不可能是桓澈。
徐氏见审了半晌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也未继续追问,拍拍顾云容的脑袋另起话茬:“今年可还要去观潮?又快到日子了。”
顾云容不假思索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若八月十八之前倭寇不能悉数退走,稳妥起见,便不去了。”
每月初一到初五、十五到二十都可去钱塘江观潮,但每年八月十八潮水最大,故此每逢此时,杭州本地人与不远千里赶来的外地观潮客都会汇聚江畔,共睹奇观。顾家每年八月十八也会去凑个热闹。
但如今倭寇还在乍浦附近徘徊,浙江之危实质上尚未解除。
徐氏点头,又道:“等你爹治酒摆宴罢,我忖量着若是倭寇那边迟迟不消停,咱们就先去你外祖那边躲一躲。”
顾云容一怔:“母亲与父亲计议好了?”
她外祖家几年前迁到了徽州府。徽州府隶属于南直隶,已经出了浙江地界。由于跨了省,隔得又远,素日不常往来,只每年正旦前去往拜谒一回。但外祖家与母亲感情笃厚,每回见面都格外亲香,那边的几个表兄妹跟她玩得也好。
徐氏叹道:“你父亲答应了。只你父亲放不下他那新得的差事,说想展展身手,又放不下咱们这祖宅,届时他去不去还两说。如今浙江这边不太平。万一倭寇真打入了杭州府城,咱们躲都没处躲。”
顾云容暗暗摇头。只要桓澈还在浙江,就可保杭州府无虞。但若要彻底解决沿海倭患,需要做的就多了去了。
三日后,桓澈轻车简从回到听枫小筑。
他去沿海的巡检司并卫所等处巡查了一番,整整花了三天。他起先以为自己至迟年底就能回京,但如今却觉他兴许明年年中都不能返程。
他那回命人在马头娘庙蹲守,不仅缴获了一大批铜铁硝石,还发现了沈家人走私之事。豪富缙绅从海寇手里买货再高价出售的行径已不是秘密,但沈家不能跟沿海乡绅比,因为沈家牵涉太子。储君的岳家人暗通海寇,这种事传出去,太子的脸面不用要了。
可偏偏沈家有人不长眼。
这件事其实根本不会泄出去,更不会闹大,父皇不会允许,皇室的颜面不能丢。但他的态度还是要强硬,因为他要的就是沈家人的那句话,出资修缮城防。
沿海久无战事,杭州府周遭州县的城防要么颓圮已久,要么干脆没有,修缮起来耗资不菲,沈家这回既然有把柄落到了他手里,不狠狠宰上他们一笔都对不住浙江的百姓。亦且沈家此番大出血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太子那边也不敢吱声。
他那日是有意让门房向沈兴透露他的行踪的,不然沈兴根本寻不见他。
而今城防修缮之事暂且有了着落,但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他去做。譬如征兵,譬如惩治奸宄。
临战时,城墙外近处的房屋是必须全部扫除的,否则敌人会凭此攻城、躲避守军攻击。他推测出了倭寇的逃窜路线,一早就传令下去,命海宁等县将城墙左近的房屋全部烧毁。这种房屋多为乡绅建造,海宁县乡绅阳奉阴违,联手抵制,城外房屋大量残存。结果倭寇退至此,纵火烧屋,火焰入城,守军几不能立,海宁县险些沦陷。
所以他在海宁县衙很是发了一通火。
他大怒并非全因这桩事,抵制烧屋只是表象,这件事的实质是乡绅坐大。走私,资敌,使绊子,坏事做尽,不办不成了。
另外,藉由这场仗他还发现,浙江沿海卫所里那些兵是真不禁用,这种兵能打胜仗就出了邪了。
他头先给父皇去信请求调兵援浙,父皇大约也是作难,末了从浙江内陆抽调了三千处州兵给他。他这回就是跟于思贤一道用这些拼凑起来的兵士勉强打退倭寇的,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重新征兵。
还有倪宏图擅开城门之举,恐会混入倭寇的细作,他总觉会引发事端,所以命杭州府各县加紧巡查。
桓澈思量着诸般事项下车时,拏云忽上前低声道:“殿下,沈家母女来了。”
桓澈转头一看,正瞧见沈碧音与曾氏朝他遥遥施礼。
他未作理会,只径往门内去。
沈碧音一急之下便要跟上,却被曾氏一把拉住。
曾氏低斥女儿两句,转头跟桓澈赔笑叙礼,随即便将话头转到了来意上,表示是听闻沈兴惹了桓澈不快,恰巧途经此处,便来代其赔个不是。
“八月十八乃钱塘江大潮竟年之盛,殿下可否赏光亲临观潮?殿下操劳日久,当稍作消遣调剂。届时殿下只消吩咐一声,沈家这边自当为殿下安排。”
曾氏话未落音,桓澈便冷声道:“倭寇仍盘桓浙江滩涂,何谈观潮?”
沈碧音紧走几步上前,落落一礼:“有殿下在,贼寇要不了几日就会被击退。”
桓澈看也不看她,一径入内。
沈碧音讨了个没趣,嘴唇翕动半晌却也不敢说什么。回到车轿里,曾氏剜她一眼:“方才谁让你下来的,半点沉不住气!还想跟你堂姐比,我看你还是省省的好!”
沈碧音怄气半日,挽住曾氏的手:“那母亲说要如何?殿下不知何时就回京了,如今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想在殿下跟前……”
曾氏摆手:“咱们家如今惹了事,我观他适才态度,这事不好办。我已与你父亲商议好,在各个观潮台和观潮楼都挑一个最佳位置,届时看殿下愿去哪个。每岁观潮,一省官吏豪绅都要前往,他若不去,便有些不合群了。”
桓澈回书房后,便命握雾去将历日取来。握雾把历日递与他后,便被他挥退。
拏云瞧见一头雾水的握雾出来,又听他道了殿下让拿历日之事,绷着脸道:“殿下约莫是在安排近几日的行程。”
握雾笑道:“你不是惯会猜么?旁的不论,你且说说,若是届时倭寇退走,殿下可会去观潮?这阵子我可是见那群大小官吏都来请了好几回了,这大潮又是天下闻名的奇观,殿下就一点不想去看看?”
“去或不去,”拏云望着远处漫卷的流云,“得看跟谁一道了。”
殿下这回惹恼了顾姑娘,不知会不会想法子弥补。
顾云容觉得若论她什么最多,那大约就是表哥了。她的表哥们聚在一起怕是能组一个团,排起队也能绕她的小院一圈,即便剔除已然成婚的,那也是人数众多。而且不知是否江南水土确实养人,表哥们个顶个的俊秀,没一个丑的。
顾同甫挑来选去,在宴客名册上很是头疼了一阵子,最后纵然做了筛选,下的帖子依然数量不菲。
到了摆宴这日,顾家的小院险些塞不下。但好歹亲戚们之间颇为敦睦,来得也齐整,倒是极给顾同甫面子。
顾嘉彦被顾同甫特特从学里叫回来一起热闹。他见亲朋们的态度比之从前似乎更要热络些,大略能猜出其中的因由。
他父亲这回摊上这等大事,不仅毫发无损,还得了巡抚衙门的差事,不论谁听说怕都要琢磨,顾家是否寻见了什么依仗。
就连他回府学里,都开始有素日极少往来的同窗主动与他攀交。
顾家此番似乎是因祸得福。
顾同甫敬了一圈酒,正当微醺,小厮忽然慌里慌张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老……老爷,外头……外头来了贵客,您快去看看。”
顾云容坐不住了。
这样下去,顾同甫不知还要在牢里待多久,牢狱哪是能久留的地方,顾同甫前世就是因为久滞囹圄,身体亏损得厉害,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
她一个人不方便出门,便再三央求顾嘉彦带她去听枫小筑打探一下。
顾嘉彦当下拒了,沉着脸对她道:“我看你就是许久未见心里惦记他了,当我瞧不出?小妹你清醒些,他是什么身份,咱们又是什么人家?纵他看你颜色好,肯要你,也是让你做个姬妾,再不然就连个名分都没有,只是玩弄你,你可想过这些?”
顾云容小脸都皱到了一起。顾嘉彦完全误解了她的心思,她如今已经对桓澈死心了,退一万步讲,纵然她没死心,她也清醒地知道她跟桓澈差距悬殊,不会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意图。
她又费尽口舌跟兄长解释她对桓澈并无他想,只是想去看看他此番病倒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想耽搁父亲出狱之事。
顾嘉彦觉得妹妹怕是傻了,连借口都不会编:“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平头百姓,如何入得亲王别院?你去了又能如何?”
顾云容抿唇:“我就是试着探个底,横竖在家里也是坐卧不安。”
顾嘉彦见劝了这半日也无用,索性就带她出了门。横竖也进不去,让她去一趟也好断了念想。
到得听枫小筑后门,顾云容等了许久才等来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她命秋棠上前搭话。秋棠按照她的吩咐,先一人塞了些碎银子,而后自称家中是采办药材的,听闻王爷病了大半月,想知道究竟是何病症,看能否进献些许草药在王爷面前博个好。
其中一个穿姜黄比甲的婆子端量秋棠一番,摇头说她们并不在王爷身边伺候,亦不知王爷是何病症。
秋棠还欲求她们帮忙打探,却见两人径自走了。
秋棠没办成事,折回去愁眉苦脸问顾云容接下来当如何。
顾云容轻叹一声,虽然她早就料到这事不好办,但真正面对时,仍有些无奈。
秋棠在后门外拦问婆子的事很快就传到了握雾耳朵里——听枫小筑里里外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报到他跟拏云那里,然后他们再报与桓澈知道。
握雾将此事说给桓澈时,拏云一直暗中观察自家殿下的神情。
大半月没见,他原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了,他倒要看看殿下是何反应。
桓澈正整理着案头的文书和信札。他面上容色清淡,气色如常,并无一丝病色。
听罢握雾的禀告,他略顿了顿,低下头仍旧翻阅书信:“不必理会。”
拏云与握雾对望一眼。
殿下这阵子夜里总睡不好觉,白日里偶尔还会走神,他们原以为是因着浙江兵事,但后头瞧着又觉不像,这便忍不住往顾家姑娘身上猜——不过这种不靠谱的揣度他两个谁都没胆子在殿下面前露出来。
握雾脑子虽直,但也抱着一种类似于等看好戏的心态等看殿下是否会反悔,可站了片晌,殿下只是低头翻阅尺牍,未再抬头。
跟拏云一道退出来后,走出去老远握雾才敢低声道:“我还以为顾姑娘会是个特例。”
“这也说不好,”拏云沉容道,“殿下可是把顾同甫跟于思贤一道从牢房调到了鞫讯室暂押,待遇有别于监犯。于思贤是朝廷大员,给予优待无可厚非,但顾同甫不过一个县衙书办,为何也能这般?”
“案子已经审清,何况顾同甫这案子跟于思贤那案子有所牵连,就手儿把他也一道从牢里提出来,没甚好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