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拿回来的那些小米,钱雪觉得日子好过许多,菜根树皮糊糊里加入把小米,也没那么难吃了。

只是有一点,拉屎拉不出来。

钱雪叉着腿蹲在茅坑上,这茅坑是几家人合的,底下一个大坑还连同着猪圈,上头架着五六根木板子,木板子之间的空隙还很大。

她得拼命叉着腿才能蹲下。

所幸,现在一头猪都没有,钱雪无法想像,人在上头拉屎,下面一个猪头探出来是什么感觉。

此时空荡荡坑内,只有呜呜的风刮过,吹得她屁股蛋子发凉。

钱雪心想,她已经被同化成了一个野人,吃树皮草根,在简陋之极的茅坑中拉屎。

何等自傲潇洒的鑫福集团大小姐,竟落到了这种境地,要是被费一明和宋嘉知道,该笑掉大牙了吧。

“阿雪。”

自家院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喊声。

钱雪心头一喜,快手快脚用草纸擦了,扔到一旁竹篾篓子中,再用盖子盖好。

谢天谢地,还有草纸。

她提上裤子,把纽扣系好,快步跑了出去。

孟向东身背一个竹篓子,手上拿着把镰刀,如同个战士般站得笔挺,他闻声转过头来,初升的朝阳照在他脸上,眼睫毛上好似蒙了层金光,他一见她就露了个微笑,说道:“阿雪,我们上山猎兔子去。”

“好。”

她笑着回应,这个好字说得越发清晰了。

她跑过孟向东身旁,冲进屋子在一个水盆中洗了手,拿上个小竹蓝子和一把小铲子,跟钱忠良吼了声,蹬蹬跑向孟向东。

“向东,带阿雪上山啊,路上小心一点,天气开始暖和了,蛇虫也要出来了。”

钱忠良支着拐杖出来喊道。

“忠良叔,你放心,我会看好阿雪的。”孟向东诚恳应下。

“早点回来,别跑得太远。”

“噢噢。”钱雪回头摆手。

两人一高一矮并肩往前走去,钱忠良驻足良久,他此时还觉得有些象在梦里,女儿傻病竟然好了,村里孩子王般的孟向东好像一夜之间也懂事了,竟还喜欢四处带着他女儿玩。

他摇头笑了笑,回屋坐在一张矮凳上,拉起竹条又开始剖竹篾。

他做的这些竹篮子、竹席,大家都会做,所以给的工分也少,十个竹篮子才算上两个工分。

钱忠良手上敏捷动作着,脑中也转个不停,要不,他换个其他东西做做,再换到供销社去,可是这年头,连肚子都填不饱,谁还会要这些无用的东西。

他叹了口气,继续拿起下一根竹条。

“你知道吗,我爸和你爸商量了,拿出五斤粮食交到黄支书手上,算是顶了队里两只老母鸡的损失。”孟向东边走边说道。

“啥?”钱雪诧异,“五斤粮票,这可够多的。”

这些字词她还说不清楚,可孟向东完全能理解她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我们进屋偷东西本就不对,拿粮票补上,也算有个交代了。黄德全支书,虽有些胆小怕事,摇摆不定,不过本性不坏,他会在生产队会议上说清的,也算了了此事。”

钱雪点了点头,只能这样了。

两人沿着土路刚走出村子,后头就传来一阵啪啪脚步声。

“孟大哥,等等我。”曹建国背着一只小背篓,边喊边追了上来,“是上山吗,我也去。”

几天不见,曹建国小脸好像白嫩了些,再看他跑跳灵活,钱雪就想到那天晚上的竹笋烧肉,一只手揉到屁股蛋上,还有余痛呢。这家伙却贼嘻嘻快活得很,想必他爸在外头如何不待见他,回家还是心疼的。

只有她爸妈,多狠的心肠,对个八岁小娃娃都下得了黑手。

钱雪心底直抱怨,可意外的并没有多少排斥,那一顿打好,她理所当然成了钱家一份子,自此后,厚着脸皮,吃饭争抢,睡觉踏实,竟是真正安定下来了。

“一起走吧。”孟向东点了点头。

曹建国兴高采烈跟上。

初春,万物萌动,草色妍新,可视线里望出去,一大片旷野好象被世界遗忘了一般,荒寂的黄土地上零星几根绿草,本该绿意喜人的树枝上仍是光秃灰败。

田地间倒是有许多村民,七八人一排正翻垦着土地,有人干得热了,大棉袄除下,穿了件秋衣挥舞锄头。

“怎么没有发芽?”钱雪指指树枝上,啊了一声。

“被剥了树皮的树伤了根本,也不知还能不能抽出芽来。”

孟向东的声音有些沉重。

这个话题让钱雪很不舒服,她转移视野,惊喜发现远处有一块绿色,再细看,正是她们先头去烤鸡的大山,她不由伸手指向那边,“绿,绿的。”

“绿的,正是我们要去的大山,前几年大跃.进砍掉了好多树,可大山大,还是留下了些树,我们去找找有没有蘑菇吃。”

孟向东也觉得前头的话题沉重,专门捡了有希望的事情说。

“蘑菇好吃的。”曹建国笑道。

钱雪一听有吃的,眼睛都亮了。

田埂上一路过去,孟向东跟各叔,各婶不停打着招呼,田里的大家也笑呵呵回应他。

而跟在他身后的曹建国则抿紧唇,一声不吭。

钱雪则是一个都不认识,有的稍有些眼熟,孟向东喊一句,她也跟着喊一句。

字词不清晰不要紧,多练练以后就清晰了,顺带奉送一个大大笑脸。

“阿雪的病好多了。”

“我也感觉好多了。”

村民们善意说道。

钱雪的笑容更大了。一天天改变,以后她不会再傻了。

等走过田地,孟向东朝钱雪投去一个夸赞的眼神,道:“阿雪不错,有礼貌。”

还被个小屁孩夸奖,钱雪暗暗翻个白眼,却不知她的嘴角已咧到了耳后。

“建国,刚才你怎么不跟人打招呼?”孟向东看一眼曹建国,收敛了笑意问道。

曹建国抿着唇,低头不语。

“为什么不跟他们打招呼,因为你恨他们,不喜欢他们,他们看不起你家。”孟向东一句比一句犀利,逼得曹建国停下了脚步。

“是,我就是不喜欢他们,他们看不起我家,看不起我爸,看不起我姐,看不起我。”他猛一抬头嚷道,眼眶里已蓄满泪。

钱雪站住了脚,有些傻眼,她根本没想到孟向东会这样直接逼问曹建国。

孟向东顺着东方的太阳昂起脑袋,似在感受那一点温暖,他轻声自语般说道:“我家跟你家是一样的,地主成分,那所大宅子还留着我小时的记忆,可现在却进都不好进去。”

什么,那座如此气派,如此有逼格的大宅子是孟向东家的。钱雪不由抽了口凉气。

曹建国愣了一瞬,眨了眨眼正视向孟向东。

“站在所有人的敌对面,所有人都指责你,这种滋味我也尝过。建国,你有听过一句话吗,伸手不打笑脸人。”孟向东收回目光,微微笑了起来,“毛主.席说过,团结全党,团结国内外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你明白这话的意思吗,我们应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敌人的力量弱了,我们的力量就强了。”

曹建国的眼睛一点点被点亮,他伸手使劲揉了把眼睛,热切望向孟向东。

“我们就要从敌人的内部瓦解它,我实话跟你说,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十几年,以后还有更黑暗的日子。”

孟向东目光平静,就象在说今天吃什么,钱雪的心却一下被提了起来。

还要过十几年,今年一九六一,以她蹩脚的历史知识,以后还得有十年黑暗,直到一九七八改革开放,才真正迎来春天,如此算来,确实还有十七年。

他是因为对政治特别敏感,还是……

钱雪实在没忍住,从头到脚赤.裸.裸打量了一番孟向东。

十二岁的小小少年,连发育都还没有,只长得高大一些,这样一个人,真是她表面上看到的吗。

“乱看什么呢。”孟向东迎着钱雪的打量,笑了,伸手拉拉她的羊角辫,禁不住刮了下她翘翘的小鼻头。

钱雪气鼓鼓挥开他乱摸的手,心头的疑惑倒被转移开了些。

哼,总有一天要弄明白他的底细,是不是潜伏在我们中间的敌特,钱雪朝他挤眉弄眼,做鬼脸。

村里晒太阳的老人有时会谈论当年抓土匪敌特的故事,她觉得特别好玩,也就记住了这个词。

“走吧。以后没事的时候多琢磨琢磨。”孟向东挥了挥手,领头往前,再道了一句,“人啊,都是有感情的,夸你的多一个,骂你的就少一个。”

钱雪跟了上去,她长长句子没法说,就不停朝孟向东做鬼脸。

自从变小以后,钱雪的心态不知觉中也跟着在变。

束缚她的东西越来越少,她的心也越加快活。

曹建国若有所思,一抬头,两人已走远,忙提步跑了上去。

少一个骂他的,多一个夸他的,如此度过更黑暗的十多年,小小男孩,心头已如打开了一扇门,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对他招手。

钱雪走的有些气喘,额头冒汗,终于来到大山脚下。

入目,绿意鲜嫩,一片毛竹林。

“有竹笋挖。”她欢呼一声扑进去,却傻了眼,竹林里坑坑洼洼,恍如弹片炸过一般,看不到一个笋鞭。

孟向东随在她身后,伸手摸了摸手腕子般粗细的毛竹,叹道:“要不是这些毛竹还有用,也被吃光了,走吧,我们走深一点,这里都被人筛过不知多少遍了,哪还有漏可捡。”

钱雪再次感受到来自这个世界的深深恶意。

顺着山道往上走,光坦的山坡,连枯枝败叶都很少,一个个树桩子只露了个头凸出地面,像山坡长了癞疤,满目疮痍。

翻过两个小山头,钱雪更是心惊,她看见了至少两处泥石流,其中一处把小溪都堵住了。

绕了路,能看到成型的树木了,钱雪憋在心口的闷气终于慢慢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