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 扬州这座城越来越安静,繁华了百年的港口城一下子沉寂下来, 给人以一种莫名的恐慌, 像是棺材盖上的那一刹那天边最后露出的一丝光明。
“表小姐, 夫人唤你去呢。”陈嬷嬷乍地出现在阿媛的面前,倒把她吓了一跳。
“夫人有何吩咐吗?”阿媛抬起头。
“想着定是好事儿发生,表小姐去了便知。”陈嬷嬷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意。
阿媛起身, 由着陈嬷嬷将她领去了正院。
吴夫人似乎有些憔悴,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歪在榻上软绵绵的。
“阿媛来啦。”
“给夫人请安。”
“坐。”吴夫人随意一指旁边的椅子。
阿媛落座,身体前倾;“夫人可是生病了?瞧着气色不太好啊。”
“年纪大了,总归是要个头疼脑热的, 不碍事。”吴夫人笑着道,纵然是一副病态, 她看起来也别有一番美丽动人。
“夫人可要保重身体, 这府里上上下下都要仰仗夫人呢。”阿媛也算是经历许多的人了, 自然知道怎么说话。
“他们我是无心再管了, 这年头太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身首异处……”吴夫人叹了一声,看向阿媛, 面带微笑, “倒是你, 独独让我挂心。”
“阿媛给夫人添麻烦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在别人的眼中你不过是我的姨侄女, 但事实如何,咱们俩心里自然是知晓的。”吴夫人眼神温柔,“眼看着局势不太好,我便想趁着吴家还有些底气,为你寻摸一个婆家,这几个月来四处打听考量,终于是有了合适的人选,只是不知道你是否满意了。”
“夫人瞧上的人家,总不会是差的。”陈嬷嬷在一旁笑着插话
阿媛却垂下了头,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阿媛……阿媛刚刚与夫人相认,夫人不想多留阿媛几年吗?”
“你今年十八了,再留便留成老姑娘了,我虽私心想让你多陪我几年,但花期不等人,莫要耽误你的终身大事才是啊。”吴夫人拾起手绢,揩了揩眼角,“你也别怪我狠心,这天底下做父母的哪个不想着自己的儿女能够幸福?那谢家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望族,若不是谢公子对你有意,咱们也是高攀不上的……”
“是谢公子?”阿媛蹙眉。
“正是。我仔细思量过了,这扬州城能配得上我儿的,也只有谢家了。”吴夫人嘴角衔着笑意,似乎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
“可……”
“这谢家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够做亲的,小姐若不是夫人的亲骨血,夫人可不会费这般力气。”陈嬷嬷在旁边抢着说道。
吴夫人淡淡一笑:“谢家门槛高,一般人家自然是攀不上的。”
陈嬷嬷点头,与吴夫人一唱一和,似乎打定主意要说服阿媛。
“看,尽是我们在说,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吴夫人笑着看向阿媛。
阿媛摇了摇头,语带歉意:“谢家纵然有万般好,却不适合我,夫人的好意阿媛心领了,只是实在无法从命……”
“表小姐,老奴仗着伺候夫人的年份高,在这里多说一句。”陈嬷嬷道。
“嬷嬷请讲。”
“这择婿,一是看人品二是看门楣,这两样谢家公子都是顶好的。小姐年纪轻还不明白,与其想着什么情情爱爱,不如找一个稳妥上进的夫婿,这样小姐以后也算是有靠了啊。”陈嬷嬷似苦口婆心的劝道,一副劝为了阿媛好的架势。
吴夫人也道:“陈嬷嬷说得在理。况且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年岁已经不小了,不是我贬低自己的孩子,以后你的选择的余地只会越来越窄,你得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阿媛多谢夫人和嬷嬷为我筹谋,只是如今还不想嫁人之事,难为夫人费心了。”阿媛自有一股韧劲儿,鲜少人能改变她的主意。
吴夫人微微叹气,似乎早已知晓她会拒绝:“你这孩子,罢了……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好强求,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后悔才是。”
“阿媛多谢夫人体谅。”
送走阿媛,吴夫人的脸色便垮了下来。
“不知好歹!”
“那谢家那边,夫人如何去说?”陈嬷嬷道。
“信物都收了,这个亲必须得成!”吴夫人捏紧了手绢,“那谢家是何等的门楣,既然瞧上了她,那便正好一箭双雕。”送走了阿媛,又与谢家结亲,两全其美。
只是算盘虽打得好,老天爷却不给机会。
刘宋王朝扬州城攻打而来了!
此次刘宋王的军队势如破竹,一路向西,先后破了逞州和徐川,直逼扬州城。楚王军队虽奋力抵挡,却破不了刘宋王军队的品”字形围攻,战争持续了五天五夜晚,终究是以楚军溃逃而结束。
扬州城尸横遍野,城楼上被火油烧得一片漆黑。挨家挨户闭门不出,扬州城犹如一片死城。
吴府,得知刘宋王军队大胜,吴老爷当即开了一坛女儿红庆贺,红光满面,像是自己打了胜仗似的。
而在正院里,短短几日,吴夫人便缠绵病榻,几乎不能起身。
“没想到,终究还是她赢了……”女人的声音哀怨至极,带着恨意,冰冷而幽深。
“夫人不必伤心,刘宋王赢了自然也是夫人赢了。”陈嬷嬷低声道,“那偌大的王府和以后的荣华,不都是属于世子的……”
“世子?”吴夫人的眼里似乎发出了灼热的光芒。
“是啊,侧妃娘娘纵然是好眼光,但最后得胜的,不还是夫人的孩子?”陈嬷嬷凑上前去,小声耳语,“所以夫人万不可颓废下去,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原来,当年窦氏姐妹在同一日生产,不过一个在王府一个在吴府罢了。当日姐姐窦英华先产下一女,却隐而不报,等到妹妹窦琼华生下一子之后,便由着窦夫人做主交换了孩子,将窦琼华的儿子抱去了王府,窦英华的女儿抱给了吴府。
因窦氏生子有功,当年刘宋王便将她扶上了侧妃之位,一时风头无两,甚至有盖过无子的王妃的趋势。
而忆起当年,刚刚生产的吴夫人得知儿子要被抱走之后,当即苦苦哀求母亲,甚至不顾产后虚弱,磕头跪在窦夫人面前百般求情,却依旧没有挽回儿子被抱走的命运,不可谓不惨。时至今日,她仍旧记得当年夺子之恨,故而对于姐姐的女儿更是没有半分好感。起初她本想将那女孩儿掐死了之,却被得知真相的吴老爷拦了下来,之后吴老爷更是对那女孩儿极尽宠爱,隐隐超过了自己的儿子。
因记着夺子之恨,故而这些年吴夫人从不主动登王府的大门,和这个姐姐也像是形同陌路一般。到是姐姐窦英华,许是出于愧疚,亦或是希望妹妹善待于她的女儿,时不时地就送来东西,有时候是王爷赏赐的稀奇的宝贝,有时候是小姑娘四季的新衣,从未间断。而对于这些送来的东西,吴夫人要么就是拿到铺子里卖了要么就是直接绞碎了衣服扔出去,从未软化自己的态度。
十四年前,小芳菲走丢,吴夫人是又畅快又心慌,她一方面想找到她一方面又盼望永远也找不到她,如此也让姐姐尝一尝母女天各一方的滋味儿。当日养着吴芳菲,一是为了不让吴老爷发现,二是为了报复自己的姐姐,想来她再聪明又如何,自己的女儿不知道在何处受苦呢!只要一想着窦英华对一个陌生女孩儿这般好,却不知自己的女儿流落何方,吴夫人便无限畅意,就为了这,她也打定主意要好好留着吴芳菲。
只是,这个被掩藏多年的秘密随着阿媛冒了出来不知道还能守住多久。而当初在寺庙里,吴夫人一看她的长相便知道她就是当年走丢的小芳菲无疑了。
命运好像是故意捉弄局中人,吴夫人甚至感到有些害怕了起来,这个在四岁时便走丢的孩子,她是如何找上门来的,又是如何怀疑自己的,这些她通通不得而知。唯有一点,她必须时刻提防着她,她的出现让养尊处优多年的她感到了一丝被威胁。
想着自己在王府里的儿子,吴夫人终于打起了一些精神。即使窦英华从不让她们相见,但她也听说过他不少消息,据说他颇得王爷宠爱,现在隐隐有独当一面的架势了,这让吴夫人很是欣慰。
这一个夜晚,多少人因为战争的结束而好眠,多少人因为失去亲人而难眠。而对于吴家来说,这是最后一个平静而祥和的夜晚了。
……
次日清晨,一队士兵冲入了吴府的大门,吴家上下通通被捉拿下狱,罪名便是串通反贼意图不轨。
吴家上下惊慌不已,连吴老爷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就莫名其妙地被带上了镣铐推出了吴府。
再次被投入狱中,阿媛反而成了最淡定的那个。
“别哭了,没用的。”看着旁边一直默默哭泣的吴芳菲,阿媛忍不住劝道。
吴芳菲自然不会被这两句话安慰道,今早懵懵懂懂地被人从屋子里赶出来,她都不知道吴家到底犯了什么事儿,竟然连分辨的权利都没有,直接被锁拿下狱。
阿媛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那一方天窗,竟觉得莫名的有些熟悉和亲切。想来连死牢都待过的人,的确有些不同。
“娘……”吴芳菲突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原来是刚刚被押走的吴夫人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狱卒和一名白脸的太监。
其中一名狱卒对小太监点头哈腰:“孙公公,不知你要带走的是哪位?”
孙公公扫了一眼牢门后面的两人,看向吴夫人:“还请夫人告知令爱是哪位?”
吴夫人面色苍白,她看着面前的两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嘴唇似乎有些颤抖。
“娘,出了什么事儿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吴芳菲握着铁栏杆,急切地问道。
阿媛也走上前来,她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几人,默不吭声地看着。
拷着手链的手微微捏成拳头,吴夫人的目光看向阿媛,阿媛回视之,不知她意。
“她是。”吴夫人扭过头抬手一指,指尖正对着吴芳菲。
狱卒打开锁头,推开牢门,孙公公上前道:“吴小姐,侧妃娘娘特地在王爷面前替你求了情,你这便无事了,赶紧跟小人去拜见侧妃娘娘罢。”
吴芳菲欢喜起来:“原来是姨母救了咱们!”
她一脚跨出牢房,拽着吴夫人的手道:“娘,走,咱们去好好谢谢姨母!”
还未等吴夫人开口,孙公公便道:“吴家上下,王爷只恩赦了小姐一个,小姐还不赶快随小人去谢恩?”
“我一个人?”吴芳菲先是一愣,然后又转头看向吴夫人,又看了看牢里的阿媛,见两人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禁有些慌乱了。
“我不走!”吴芳菲想明白之后脸色一变,她转头握紧吴夫人的胳膊,“爹娘还未脱罪,我怎可离开!”
孙公公一改刚刚温和的脸色,拍了拍手,不知从哪里走出了两位嬷嬷,两人一左一右将吴芳菲从吴夫人身边带离。
“娘!”吴芳菲被两位嬷嬷拽着离开。
“娘……”
孙公公一摆拂尘,微微笑道:“吴夫人教女有方啊。”
“多谢公公……”吴夫人脸色苍白。
“夫人保重,小人还要回去复命,就先走了一步了。”孙公公嘴角一勾,转身离开。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阿媛就站在那里,看着一行人将吴芳菲带离这里。吴夫人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只是转头朝对面的牢房走去。
阿媛退后一步,坐回刚刚的地方,盘腿仰头看着窗户。
“阿媛……”吴夫人轻声喊道。
阿媛背对着她坐着,一动不动。
“芳菲不是吴家人,我们不能连累她受罪……”这些话说出来,吴夫人自己都没有多少底气。眼看着吴家将要获罪,仅仅捞了一个吴芳菲出去,这说明什么?
阿媛抱着膝盖仰头看天,似乎是习惯了命运对她的锤炼,她连质问吴夫人的兴趣都失去了。
唯独盘旋在她心中的疑惑是:作为一个母亲,什么时候才会放弃让自己孩子活命的机会?
此时她还没有孩子,但她非常确定的是,以后若有,她一定拼尽全力保护她,无论在遭遇什么样的困难之下。
吴夫人拽紧了手里的稻草,她看着对面的阿媛,似乎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镇定,连质问的话都没有一句。
……
吴家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通敌之罪。由于前些日子的战争让扬州城已经流了太多的血了,故而刘宋王特地网开一面,免去了吴家的死罪,其结果便是查抄了吴家的全部家产,吴家男子发往边疆苦寒之地为役,女子则当街发卖为奴。
男监与女监向来是分开的,阿媛不知道吴老爷和吴麟什么时候离开的,但眼下她们的一关是逃不过去了。
“窦氏,秦氏,出来!”狱卒打开牢门,给两人套上枷锁押送出去。
一身囚衣,别无长物。
热闹的灯市街今日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大家都兴致勃勃地围观着曾经的扬州第一富商的家眷的下场。
阿媛头插一根稻草,挤在了吴家的奴仆中间。大家都惶惶不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会如何。
“表小姐……”陈嬷嬷嘴唇一动,挤到了她的身边。
“嬷嬷有何指教?”阿媛转头看她。
陈嬷嬷轻笑一声,看着阿媛淡定的神色,道:“走到这一步,我倒是佩服起你来了。”
“承让。”阿媛转头,看向前方拥挤的围观人群。
陈嬷嬷本想最后做一件好事,提点一下她,但见她如此模样,也就不多这个事儿了。
最后,买下阿媛的是投靠刘宋王的顺阳郡王府里的管家,被挑走的还有其他几个齐头整脸的丫环。陈嬷嬷早已年迈,故而价钱也便宜些,她被一个秀才家的娘子买走,说是娘子怀孕了得有一个稳当的人照顾。
随着顺阳郡王府的管家离开,临别时阿媛看了一眼站在最末端的那个妇人,除了容貌过人她与周围穿着囚服的人并无不同,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夫人,不再是居高临下看人的女主人,发间插上了枯草,和大家一起沦入了买卖的物品。
角落里的吴夫人不经意地抬头,正对上了阿媛临别时候的目光……那一刻,她几乎觉得这个女孩儿知晓了所有的一切。
她的不发一语,她的缄口不言,许是对她们最大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