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这么说?若顾啸杭无意,陛下不会强行指婚。”林熠狐疑道。

萧桓点点头:“确实, 但阙阳最近已经跟陛下提过, 她难得开口说有喜欢的人,此事也说不准了。”

林熠靠着他, 沉默不语,说起来, 萧桓的母妃与永光帝之间因爱生恨, 而阙阳的母妃与永光帝青梅竹马, 感情很好, 只是早逝,永光帝对他们的感情复杂, 尤其是阙阳,如何也硬不下心肠。

“此事端看顾啸杭的想法了,若他坚定拒绝,则成不了, 一旦态度松动, 就不好说。”林熠闭着眼睛。

他又想了想, 道:“顾啸杭不会妥协的。”

粮草之急得解, 林熠专心部署战事,北大营这边安顿好,在西境前线的林斯鸿给他传了信,让他去定远军中一趟应急。

“应急?让我去做什么?”林熠才歇下来, 一时莫名其妙。

萧桓想想:“雀符令?”

林熠思索片刻, 恍然大悟。

又看着萧桓, 神色有些不舍。

萧桓已在北大营停留许久,玉衡君不停送信来催他,说有新药方和针法,让他回去治身上的咒术,金陵和江州也都有事等他,他须得先行回去。

“我在金陵等你。”萧桓揉揉他头发。

林熠从怀中拿出黑色的锦带,那是先前萧桓送来的,他问:“还一直没问你,这是什么?”

萧桓握住林熠的手,连同那条锦带,道:“江陵的鲛锦,极韧,你若做了坏事,本王就拿它把你绑回来,关在丹霄宫里。”

“你忍心么?”林熠可怜巴巴看着他,又主意一转,欣然道,“丹霄宫也很好,我关在里头,你陪着我不?”

萧桓无奈笑道:“看你表现了。”

萧桓离返金陵,林熠轻装简从,火速赶到定远军大营,情况果然有些失控。

右丞相于立琛,年纪颇大,领了监军一职远赴定远军中,前阵子与林熠分头从金陵出发。

人人都知,这回所谓的监军,就是来替永光帝监察雀符令施行的,换句话说,就是来盯着定远军,看他们够不够听话。

雀符令在这里很不受待见,监军于立琛也就极不受欢迎。

定远军众部将简直与他势同水火,处处防备,如何也不信任于立琛,这股紧张气氛到了现在,演变成全军变着花样与朝廷命令作对。

林熠到的时候,从金陵来的于立琛一行人在营中所住大帐,简直像是另有一层结界,与定远军众部气场不合。

林熠反倒吃得开。

一方面,小侯爷在定远军也很受欢迎,另一头,见了右丞相于立琛,一贯两袖清风、直言不讳的老爷子对他也很友善。

林斯鸿在前线忙着,于是林熠成了中间人,可以两方之间调节着。

不过林熠来的时候,矛盾已经激化。

眼下一支八万人的敌军就要逼近,西大营却乱成一团:定远军众部将积怨已久,此战怒而拒不发兵。

“雀符令在上,我们没那个本事,这仗是不敢打了,保家卫国,到头来说不准犯了哪条律令,脑袋不保,闹得一场笑话!”

别的倒也罢了,毕竟有林斯鸿率军顶着,柔然主力军攻势也没有太大威胁,但不能全线都指望着林斯鸿护得滴水不漏。

林熠到了西大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天命之年的右丞相大人于立琛,须发已白,上了点将台,一身文士袍衫被风吹得猎猎。

清瘦的老人扫视下方一众武将,脸上淡然。

“既然大家都不想丢脑袋,只好老朽来做这出风头的事了。”

于立琛说罢,一挥手,侍从牵来战马,他将雀符举起示意,而后下了点将台,颤颤巍巍翻身上了马,佩上一柄轻剑。

众部将犹疑。

于立琛的声音是老人的沧桑:“我头发也白啦,一颗脑袋,垂垂老矣,柔然汗王们大抵还瞧不上。”

“右丞相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一名副将忍不住问道。

林熠在旁静静看着,没有插话,也没有劝哪一方,大概知道林斯鸿的意思了。

于立琛当了一辈子文臣,一把老骨头看着都脆,压根没有上过战场,此时面对一众士兵将领,却气场丝毫不弱。

“将军们碍于雀符律令,不便上阵,那就且歇着,老朽先行,借你们的兵一用。”

这矛盾存在于朝廷和定远军将领之间,大军仍旧是听令行事,于立琛以雀符调集军队,还真的打算身先士卒。

这场仗并不难打,只要西大营发兵,就能对付,但战场上至少要有保命的力气,于立琛看起来并没有。

他这是去送死。

于立琛斑白头发的清癯背影率军离营,将领顿时静默,彼此对视。

林熠简单打听了情况,发现于立琛来的这段时间,其实对雀符令的事基本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把律令推行得很苛刻。

但定远军已经对此十分敏感,说什么也不信任这位右丞相大人,两方这才陷入一种无解的局面。

林熠刚来,连营帐都没进去,勒马转身跟去。

有的定远军将领看见他,上前欲言又止。

林熠只是拦下他们,对众人道:“西大营竟要靠一个老人撑门面?诸君这次就别去了,这几天好好想想罢。”

说罢策马随军出营。

于立琛年轻时随先帝当过军师,虽手无缚鸡之力,布兵本事却不弱,这一仗不需讲究太

多战术,他作为主帅,其实完全能应付。

但他居然毫不含糊,战场上冲锋是冲不动,却也披甲上阵。

快六十的老人,坐在马背上立于枪林剑雨间,脊背直挺,毫无惧色,流箭擦着他身侧堪

堪飞过。

林熠惊得险些没站稳,策马冲上去挥剑拦下砍向于立琛的刀。

“侯爷,多日未见了。”右丞相老爷子稳稳在马背上,笑呵呵对林熠道。

“于大人……不如先回帅帐,冲锋陷阵的事交给小辈来做就好。”

林熠哭笑不得,勒缰侧过马身,夺过柔然士兵手中长.枪,反手横挥,把三名敌军击落马下。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多少年了,竟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又顶上来充数。”

于立琛看看四周血腥战场,捋了捋白胡子,冲天喊杀落在眼里仿佛静水。

于立琛这话,格外苍凉,一名老臣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此处,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这些年来,大燕竟然反倒不如从前了么?

林熠挡下他身周敌军,闻言沉默良久,才把老人家劝回后方。

这老先生,也太倔了些。

林熠追上军队,什么也没多说,充当于立琛的亲卫,战场上把老爷子护得滴水不漏。

他爹林斯鸿叫他来应急,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终于速战速决,林熠陪着于立琛率军回营。

定远大将军王晰正已经匆匆赶回,恭恭敬敬迎于立琛回来。

他已经一通怒火发下去,一众定远军将领也幡然醒悟,不再说什么。

“我一把老骨头了,年轻人里看侯爷是最合眼缘的,便当你是一名小友,如何?”

于立琛一身文官袍服,捋了捋花白胡子,岁月雕刻的脸上眼窝深陷,一身文人傲骨。

“右丞大人赏识,在下自是荣幸。”

林熠敬重一揖,随于立琛进去,陪他下棋闲聊一阵。

“王将军看来已经想明白。”于立琛转头看向定远大将军王晰正。

“不会再为一时意气,不顾大局。”王晰正说道。

于立琛落下棋子,点点头:“正道沧桑,走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莫要争那一时意气。”

奔忙数日,战局终于平定,苏勒不顾纥石烈部族汗王的反对,没有再对北大营发动大规模攻击,林熠也不打算多费力气,如今并不是穷追猛打的时机。

林斯鸿牢牢堵上定远军的空缺,没有让柔然王冲破这道漏洞,只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数座边陲荒凉空城一度被柔然夺去,最后几仗才争回来,似是要让朝中意识到这场仗并非毫无风险。

苏勒看起来完全愿赌服输,对这次胜负并不在意,但双方都知道,这回柔然发兵突然,本就存着试探的心思,如今各自都要休养生息。

萧桓已经提前回金陵,林熠把北大营的事收了尾,给林斯鸿留了封信,便也带人启程回金陵,费令雪随他一道。

回去的速度有些慢,只因队伍里带了一名老妇人,经不起急行军跋涉。

抵达金陵的时候是夜里。

林熠安置费令雪住在宫外,回宫后,直接去见永光帝问安,而后才回去休息。

萧桓已在院内等候,见了林熠,笑着朝他张开手臂,林熠快步扑进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恭贺我的小侯爷凯旋。”萧桓声音低低在他耳畔道。

随着他的声音,林熠的心都愉悦得要漂浮起来,声音懒懒地道:“你一走,我都没怎么睡好。”

林熠从来没细说过,萧桓却明白,在军中,林熠睡眠异常少,一半是由于忙碌,另一半是因为一旦睡着就会噩梦连连,所以林熠会想办法忙起来,尽量少睡。

“是我不好。”萧桓道,“应当陪你到回来的。”

“没事,以后多陪我就好。”林熠笑吟吟道。

“快七夕了。”林熠抬头看看漫天星辰,又随口道,“本侯的忌日……要不要庆祝一下?”

生于暮春,死于盛夏,七夕那天应当是他上辈子忌日——那天的林熠和今日一样,凯旋而回,却扑身出去挡下折花箭。

萧桓闻言,手臂僵了一瞬,搂紧林熠:“莫要胡说。”

上一世,林熠的忌日的确是七夕。中箭相遇那日是,两年后离世那天恰也是。

林熠感觉到他紧绷的情绪,笑言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死生一轮回,这不是到你身边了么。”

萧桓沉默片刻,望着林熠月色下苍白俊美的脸,抬手描摹轮廓,这才点点头:“嗯,回到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