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如云接过那瓶“断续膏”,拧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屋子里好似暖了许多。燃着鲸膏的十五连盏灯像是一座火炉,将屋子里的空气慢慢融化开了。
燕如云的杀气已消。
门外传来三声“噔噔噔”的脚步声。众人听到第二声“噔”的时候,那人就到了门外。第三声“噔”的声音踩碎了一片残破门板,那人就窜进了屋内的。
“燕庄主,切莫上了这两个小鬼的当。”竟然是去而复返的酒僧。
屋内桌子上的酒席还在,酒僧跃过适才他吐的满地狼藉,端起一碟子“响油鳝糊”,仰脖倒进自己的喉咙里面。一个喝酒快的人吃饭必定也不慢,可是像酒僧这般吃饭法子的人却是极少见。
燕如云知道酒僧既然肯回来,又在大快朵颐,那必定不会再走了。一个人若是接连吐上两次,那滋味肯定是难以想象的。
酒僧手起手落,那碟“响油鳝糊”已经完全进到了他的肚子里。酒僧说道“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会回来对不对?”
燕如云盯着他,眉头似乎又要拧在了一起。他没有问,酒僧已经帮他问了。
酒僧又抄起一碟“蜜汁火方”倒进嘴里,那巴掌大小的一坨“蜜汁火方”就那么滑到了酒僧的肚子里面。(蜜汁火方:苏州名菜,红绕肉的一种。)
酒僧的吃相就像是变戏法。一碟菜端起来,就这么倒进肚子里。
等人们看清楚了“蜜汁火方”的吃法之后,才明白那一大碟子“响油鳝糊”是怎么倒进他的肚子里的。
嘴巴远比巴掌要小得多,酒僧也不例外。酒僧伸平了左手,托在嘴唇下面,像是给嘴巴按上了一个“簸箕”,又或者是“漏斗”。那碟“蜜汁火方”就倒在他的左手上,然后顺溜地滑进了酒僧的嘴里。在他嘴里根本就没有停顿,就又滑进了他的肚子里。
“燕庄主可不要舍不得你这桌子酒菜,贫僧我只不过想要做一个饱死鬼而已。”酒僧说着又灌了一口酒,随手在满桌子的菜肴上面一阵拿捏,那些菜食就逐一跳将起来,悉数落到酒僧的嘴里。
酒僧的喉咙好像比他的嘴巴还要大,落进嘴巴里的菜肴直接就掉进了胃里。
“这两个小鬼早已在外面埋伏好了杀手,你这燕子庄,很快就跟曹世雄的‘桂景轩’一样了。”酒僧吃菜喝酒丝毫不影响他说话。
燕如云的嘴角又抽搐了。曹世雄的将军府叫做“桂景轩”,被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连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出来。
酒僧去而复返,总共说了四句话,而说话的间歇就已经填饱了肚子。酒僧“吃”的速度极快,快得难以形容。也就是旁人夹一筷子菜,嘬一口酒的时间,他已经倒了好几碟子菜进到肚子里,还灌了半坛子酒。
酒僧在赶时间。
酒僧满手的油腻来不及擦拭,手中的酒坛子又飞了出去。夹杂着劲风冲着张君宝飞去,紧接着酒僧的两个拳头便攻到了张君宝的前胸。
酒僧后发先至,一个拳头击碎了自己抛出去酒坛子。酒坛子里面还有半坛子“半月泉”,酒坛迸裂,酒水四溅,夹杂着碎片,划破了两旁年轻人的衣衫,还有的划破了两旁年轻人的脸。他们眼睛都没眨一下,手中的长剑依旧蓄势待发。
张君宝挥起衣袖,使了一招“大罗袍”,护住了小妖。自己却被那迸裂的酒水洒了一身,腮畔隐隐作痛,料想也被碎坛片划破了脸。
酒僧这一次比刚才来势更凶,是拼命的架势。张君宝每接一招就得退后一步。
酒僧吼道:“燕老头,现在我不要你的画,也不要你的玄铁,就冲着咱们多年的交情,我帮你。你还愣着干嘛?”
交情?连张君宝都能看得出来,酒僧和燕如云并没有什么交情。否则也不会非得要人家的那块玄铁。
燕如云的嘴角比刚才抽搐得更厉害了,像一条刚被钓上岸的鱼,劈里啪啦的节奏,抽得连眼角都跳了起来。仿佛他自己就是那条鱼,那条被勾住了嘴角的鱼,他的嘴角已经抽搐的合拢不上了。
酒僧说话之间已经攻出六招,张君宝挨了三掌,退了六步。酒僧似乎已经疯了,就算此刻在他身上砍上一刀,刺上一剑,他也丝毫不会后退。
酒僧第七掌劈出去的时候,小妖推开张君宝,替他接了这一掌。
小妖的峨眉钢刺在酒僧的手臂长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酒僧依旧无知无觉。
酒僧不仅仅是杀红了眼,他还患了“失心疯”。他仅仅是跑出去一会儿,这“一会儿”的时间也仅能饮两盏酒而已。也就是这“一会儿”,让他患上了“失心疯”。
屋里的人都想不通,这么短短的一会儿,他究竟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亦或是什么恐怖的人?
只有恐怖到了极点,才能让人的心理扭曲,行动扭曲,意志扭曲,才会出现“失心疯”的症状。能让酒僧恐怖的人已经很少了。
酒僧又冲着小妖劈出两掌。
小妖用手中的钢刺接了这两掌。酒僧的两只手掌中间便各自多了一个血窟窿。酒僧这两掌虽然拍上了钢刺,却还是迫得小妖连退了三步。
酒僧於痛竟好似无知无觉,挥舞着双手,把血淋得到处都是。嘴里还“嗬嗬”地不知道是在说,或是在吼,还是在笑?酒僧真的疯了。
小妖躲着酒僧挥洒下来的鲜血,连钢刺都懒得往酒僧身上招呼了。
酒僧空劈了两掌,突然停下来,呵道:“燕老头,我知道你的功夫好。你不帮我,那就别怪我帮他们了。”
燕如云嘴角的抽搐变成了跳,跟眼角一样的跳。像是走水时候敲的锣,“啵啵啵”地,连锣锤儿都甩飞了。
燕如云依旧没有动,除了嘴角和眼角在动,其他地方都没有动。他不动,旁侧的两排年轻人也都没有动。
酒僧蓦地一甩僧袍,肋下显出两柄弯刀。
两道光芒从酒僧的肋下闪出,掠过两侧年轻人的长剑。年轻人早就蓄势待发,却远不及酒僧的刀快,两排长剑都断了。
酒僧的弯刀显然不是对付那些年轻人的。被砍断的那些剑尖并没有落地,而是裹着劲风,向燕如云飞去。
燕如云终于动了,燕如云动的时候,嘴角反而不抽搐了,眼角也不跳了。
燕如云本来是两手空空,燕如云动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把长剑。长剑划出一个圈,就绞飞了那些剑尖。紧接着长剑又幻化成五个圈,六个圈。
因为他知道酒僧的路数,“追星踏月”就是酒僧的路数。就像酒僧的一个酒坛子飞出去,后面必定跟着他的拳头。所以剑尖的后面也必定跟着他的弯刀。这路数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就像是他习惯吃狗肉喝烈酒一样,也习惯了把饭菜“倒”进胃里一样。
燕如云认识酒僧已经超过了二十年,他深知,没有这种习惯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饭菜“倒”进胃里面的。而有这种习惯的人,会不假思索地要这么做。他知道酒僧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这么做的。
燕如云的长剑封住了六个角度,封住了六个弯刀可能砍进来的角度。
酒僧的弯刀远比他的拳头要犀利的多,弯刀才是他最致命的招数。他是来帮燕如云的,但是砍向燕如云的弯刀远比击向张君宝的拳头更能要人的命。
燕如云的命不是一般人的命,一般人还要不了他的命。酒僧本来不是一般人,但是此刻双掌被钢刺洞穿,使得弯刀的劲力打了折扣,虽然比一般人强一些,但还是一般人。
酒僧知道燕如云的武功很高,当他看见燕如云舞出来的六朵剑花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酒僧的嘴角有一丝怪异的笑,像是满足的笑。
燕如云的剑没有杀人,他舞出来的六个圈圈仅仅是封住了弯刀砍进来的六个方向。但是酒僧的后背上突然就插进来四五把剑,断剑。
燕如云想喝令制止,却已经来不及了。这些年轻人就像是拉满弦的弓,随时待发。他们捏剑的手已经一块紫一块白,分明是到了极限。当一个人在极限状态下的时候,发出去的招式是永远不可能收回来的。
酒僧看了一眼从后背插到前胸的断剑,却笑了。他知道那些剑尖根本伤不了燕如云,他削断年轻人的长剑,只不过是让他们看清是谁要杀害他们的燕庄主,然后让他们射出手中的“箭”。这些年轻人没有让他失望。
燕如云抛掉长剑,一把扶住酒僧。燕如云的嘴角又在抽搐了,眉毛又拧到了一起,说道:“你这是何苦?”
酒僧笑了一下,抬起手指,指了一下外面。
燕如云道:“外面有人,是很厉害的高手。”
酒僧点点头。
燕如云又道:“外面的高手,并不是这两个小鬼埋伏好的杀手。”
酒僧又点了点头。
燕如云瞧了一下酒僧胸前探出来的四五把断剑,说道:“你是故意要死在我的手里。你怕我不肯出手,于是就削断了我这几名弟子的剑。你知道,我不动,他们便不会动,我若出手,他们也会出手。你出刀削断他们的剑,是在提醒他们该出手了。你出刀攻我,却故意把后背留给他们。”
酒僧笑了,笑着点了点头。酒僧使劲地抿着嘴,仿佛抿着最后的一口气。
燕如云道:“你回来就是求死的,那两个小鬼杀不死你,所以你就假我的手杀死你。连你这么做,那么外面的人一定非常可怕。可怕到你不敢或者落入他们的手中”
酒僧收住了笑容,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
燕如云道:“据我所知,酒僧没有朋友。莫非你想跟我交朋友?”
酒僧点了点头。
燕如云握住了酒僧的血手,说道:“好,我交你这个朋友。”
酒僧张嘴,嘴里喷出一道血箭,和着喉咙里喷涌不断的鲜血,说道:“有朋友真好……”酒僧的脸上还挂着笑容,这笑容永远地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