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声有礼貌的敲门,南蔷应声请进,门被推开了。

蒋亮倚在门边静看坐在床上的女孩,一头长发乖顺地垂在胸前,眼神看过来的时候显示着发呆刚刚结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有心事。

蒋亮没多问,这个在警校时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师妹他很了解,如果南蔷已经准备好了想说的话,是绝对不会有所隐瞒的。

他没有进屋,站在门口说话:“醒了怎么不下楼?给你买了早饭。”

“师兄,你之前说,只要这次考核的最终成绩我拿到了第一名,你就告诉我······”

蒋亮挑眉,回答得很快,“没错,只要你拿到第一名,我就告诉你他的身份。”

南蔷的眼眸瞬时亮了:“当真吗?”

男人哼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嗯······可是。”

“阿南,旁人我没法保证,但在师兄这里,从来不存在可是二字。”人影退出去半步,想起什么又折了回来,“飞机是十点半的吧,待会儿我送你过去。”

门再次被关上,南蔷能听见拖鞋踏在木旋梯上的响声,师兄下楼了,她伸了个懒腰也打算起床。

时隔三年回到潍城,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发生变化,但还有些东西南蔷相信永不会变。

比如自己的这个师兄,他心里想必极为清楚,自己希望得到的那个答案换作任何一个其他人,都万万不可能告知于她,但偏偏蒋亮就是这样一个例外。

霹雳手段,腹黑且毒舌,潍城名头响亮的刑侦队大队长,行事逻辑一贯异于常人。

洗漱完毕南蔷下楼,蒋亮已经用餐结束坐在桌边看报。

听到动静他抬头看了一眼女孩,视线往餐桌引:“鲜肉羹,你的最爱,速战速决,二十分钟后我们出门。”

南蔷坐在他的对面,报纸遮住了男人的容貌,初春的薄光从玻璃窗口落进来,却没将这个男人周遭染上半点温度。

看着师兄这样子,南蔷突然有些担心,他这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以后怎么才能找得到女朋友呢。

***

一个人用餐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南蔷一边吃一边往蒋亮手上的报纸瞧去。

都是一些本地的新闻,五花八门却不太有趣,除了版面中间留出的夹缝,刊登的一则年糕条大小的内容引起了南蔷的注意:榆林区棚户老街一家住户突发火灾,所幸并无人员受伤,据调查屋主是位名叫闫飞雄的独居老人,火灾时老人不在屋中,目前也未找到其具体下落,邻居称老人时常不在家,或许是到外地游玩,街道方面查阅后发现也没有登记老人的联系方式。

说是报道火灾,不如说是一则变相的寻人启事。

闫姓在江南地区并不多见,何况这个名字,南蔷的记忆里隐约有些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她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了。

蒋亮放下手中的报纸,敛着眉看南蔷面前的瓷碗,“吃完了怎么不叫我?”

南蔷笑了一下,拿手指了一下他手中的报纸道:“师兄,这起事故你有听说过吗?”

男人把报纸翻转一个面,扫了一眼内容:“你是不是觉得闫飞雄这个名字有些眼熟?”

南蔷没有回答,等着蒋亮的答案。

“十九年前的青市贩毒案,这个男人就是其中一位参与者。”

***

十九年前的二月六日,青市最大的贩毒案做出一审判决,八名被告中除已经被击毙的魏某,四人判处死刑,一人死缓两年执行,剩余两人因情节较轻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和十八年。

至此,青、虞、潍三市公安联合的山猫行动终于落下帷幕。

那一年,南蔷六岁,那一天是魏海月七岁的生日。

一晃,十九年过去了。

***

两个小时候后,从潍城飞往虞市的航班平安落地。

南蔷在等行李,顺便将两只手机重新启动,屏幕亮起后不久,工作机的短信和来电提醒便蜂拥而至。

她前后翻了翻,点开一位联系人拨了过去。

“喂,舅舅,嗯,刚下飞机,这会儿在取行李,你今天值班吗?好,那我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嗯,晚餐见。”

挂断电话又立刻拨通了另一串号码。

“老吴,是,培训结束了,你让我带的资料明天到局里我再一块儿给你吧,对,收集齐全了,行,那我们明天再详细谈。”

私人手机里只有一通来电,但她不想回,索性装作没看见,若有要事陈焱会用工作机再打过来,若不是要紧事,这一时半会儿自己也不用急着回复过去。

取到行李后南蔷将手机收好,剩下的短信她打算坐上出租车再一一细看。

两条分道栏列成的候车区,南蔷跟随人群站成长龙,出租车走马灯似的轮番停下又驶离,眼见就快轮到南蔷的时候从她身后窜上来一个人影,力道不小险些没把她撞倒。

身后一个人搭了把手扶住她,一边关切问:“姑娘没事吧?”

南蔷站稳摇摇头,露出感谢的笑意:“多谢你。”

再看那人早已挤上出租扬长而去,想讨说法自然是不可能了。

“现在这些老人啊,倚老卖老插队抢座,也太不讲理了,一点规矩也没有的。”

“哎,也别把话说死了嘛,网上不是说了吗,不是老人变坏了,是坏人变老了。”

排队的人群开始议论起来,南蔷揉着肩膀心里却在奇怪,方才那样的力道,对方竟然会是个老人·····

直到下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她的面前,南蔷没再多想,立刻坐了上去。

“麻烦到城南老街,兰池巷小院。”

“哟,姑娘到兰池巷,家里一定有人是当警察的吧?”

司机一听这地名,拿眼瞅着后视镜里的南蔷,随口问道,女孩却只是笑了笑并不回答。

兰池巷挨着市第二监狱,一条巷子里住的都是警员及家属,很多年里兰池小院都算得上是城南区最安全的住宅地,南蔷在这里一住就是二十五年,从幼时的咿呀学语到如今,她自己终于也成为了一名警察。

望着窗外飞驰的车辆,街景倒退像是时光的回流,曾经的一切都被轰然推倒,新的地标树立了起来,熟悉又陌生。南蔷恍然发觉时光已经走了很远,有些记忆也随之变淡了,一股涩意从心口不由自主地钻出来,她一直在等着的那个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肯露面?

“小姑娘,咱们到目的地了。”

***

进门,落锁,换拖鞋,取下背包,脱掉外套,南蔷拎着一堆物件径直朝里走,经过客厅她把行李箱推了进去,背包挂在门把上,人不入屋,扭头便拐进了浴室。

外套被随手搭在门口的洗衣机上,有什么东西从衣兜里掉了出来,但她没想在意,奔波数日南蔷不想将一身尘土带进这间小院,这是她自小就养成的毛病。

旅程归家第一要事,只能是洗澡。

舅舅的习惯是五点开始用餐,时间不算充裕,收拾好一切,她还要赶往市中心,晚上的饭局可不能迟到了。

***

虞中区,回味小酒馆。

这是一家特色餐饮店,入门的招牌边垂下一只笠帽随风晃动,店面不算大,经营的菜式却被食客们赞誉为十里飘香江湖菜。

小酒馆里的布置别具一格,没有精装修,一溜灰白的老旧粉刷墙,沿着墙角是几只装酒的大土坛,墙上挂着绘有刀客和剑客的墨色布艺画,所有的桌椅皆是木质,瓦碗瓦杯一上桌,颇有些江湖儿女的豪情意趣。

南蔷将晚餐地点约在这里,全因舅舅李载柏爱好这儿的土豆酥猪手还有蒜香排骨仔。

尽管已经尽量赶时间,但南蔷到店的时候还是迟到了,李载柏坐在门口靠窗的位置朝她得意挥手,一副老顽童模样逗得南蔷哭笑不得。

服务员引位将南蔷带进包房,李载柏习惯性地收起笑脸,摆出不怒自威的神态来。

国字脸,平头,双眼如炬的市公安局局长不笑的时候甚是威严,也只有在南蔷面前他才会轻松放下姿态。干他们这一行的,工作的时候开不得半点玩笑,也只有在亲人面前才能展现出柔情二字。

“阿南,怎么样?又迟到了吧。”

南蔷皱鼻子哼了一声:“舅舅家本来就住在这边,过来当然方便许多。”

两人聊着天,因为菜单提前点好,几样特色美食很快就上齐了。

南蔷把猪手和排骨挪到李载柏面前,“舅舅赶紧多吃几块,过年那阵你忙着值班都没吃上什么肉吧,我看您像是瘦了许多。”

“嗯?有吗?”

李载柏起初还有些怀疑,他搁下筷子捏了捏腰间的肉,下一瞬就变了脸色狠狠瞪着南蔷:“好你个丫头,又拿舅舅玩笑。”

南蔷忙拎起水壶替男人倒水,“没有,我哪儿敢开咱们局长大人的玩笑呀,我就是想让您快多吃几口,咱们每次出来吃饭最后可都被突发案件给······”

打断了三个字还没出口,李载柏拍拍桌面忙叫南蔷打住,然而几盘菜刚下去一小半份量,李载柏的手机还是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两人面面相觑。

李载柏接起来,嘴唇动作在骂南蔷是乌鸦嘴。

“喂,我是李载柏,嗯,城东那边是吗,你们注意保护现场,技术小队抓紧时间收集证据,街坊邻居一定要调查清楚最近是否有可疑人员出现,我待会儿会过来一趟,到时候让二小队队长做汇报。”

挂完电话,李载柏的脸色很是郁沉,南蔷心道怕是有命案发生。

“舅舅,出什么事了?”

李载柏抽了几张餐巾纸擦嘴,一边站起身:“城东住宅区发生了一起命案,凶手的手法十分凶残,初步判断为仇杀,我现在先过去看看情况如何了。”

“我跟您一块儿去吧。”南蔷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用,你今天刚回来,吃完饭就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到局里看看你们情报组有没有别的安排再说。”

***

包间里静了下来,南蔷抬手看时间,二十分钟刚过,她露出一丝苦笑,这次聚餐有进步,比上回还多了两分钟呢。

桌上的手机发出嗡鸣,屏幕亮起是林芝发来的微信消息。南蔷的指尖划过屏幕,短发少女的头像跳了出来。

她的好友寥寥无几,林芝是自小学起就认识的朋友了,她们平日里其实不常联系,偶尔的聊天也不过是林芝分享来的八卦消息。

“阿南,你在吗?”

南蔷心情不算好,只回过去一个问号。

林芝发来一个窃笑的表情后,很快就把她拉进了一个叫六年二班的微信群,接下来,嘀嘀嘀的信息提示就开始响个不停。

原来这个群是为了小学同学的聚会而建。

从过年前开始,没完没了的聚会就没有消停过,南蔷不太喜欢参加这种群体活动,正巧局里又有培训,她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没想到这些当年的同窗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这一次是场十几人的小学聚会,她盯着屏幕阅读着聊天界面飞快刷过的消息,兴趣乏乏。

虽说老同学们的名字自己记得七七八八,但他们的模样南蔷却实在不大能想起来了。

她想找个借口再次推掉,直到屏幕上闪过去一个名字,她的眼睛才终于亮了那么一瞬,为了确定不是自己看错,南蔷连忙又将屏幕信息朝上翻了翻。

“这次聚会都有谁啊?”有人在群里问。

管理员发出一长串名字,第一个是他,最后一个是自己,他们俩遥遥相望,中间隔着十来号她不会在意的旁人。

魏海月。

仅仅三个字,令南蔷心头一颤。

她握住手机垂下眼眸,想要抑制住自己不知因为什么情绪而引发的身体颤抖。

搭上飞机前蒋亮师兄曾这样问过她:“你内心还愿意相信魏海月,是吗?”

当时她的回答是:“我一直都在等他。”

17时32分,春雷始鸣,南蔷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雨幕淅淅沥沥模糊了视线,步入惊蛰,她的心底也下起了一场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