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因为是武林大会的缘故,江湖上活动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
上一任名义上的武林盟主就是陆谦,他的当选倒不会因为陆谦武功多么了得。只是那是因为情况特殊,陆谦前面的连着有三任盟主相继死于非命,所以他才有机会跳过了最严苛的比武环节。
那几任盟主到也算得是绿林好汉,可惜都是上任不久就死于幽冥剑客之手。那会江湖上人人自危,能打的不能打的,谁也不敢沾手盟主之位。
陆谦就那么捡了个大便宜。说来奇怪,自打陆谦上任之后,非但没有惨遭横祸,江湖上反而渐渐安宁了下来。
而今天下太平了,也已经有很多年不复有关于幽冥剑客之手,陆谦也知道自己保不住这个位子了。
陆谦本身倒不是什么贪念功名之辈,只是他姑苏陆家在江湖上一向德高望重,从前也得罪过不少人,而今门庭冷落,后继无人的事实要是传开了,指不定哪天就会像那些无名小派一样给人灭了门。
所以当陆谦看见白前使出了沉水剑法之后,也顾不得什么家里剑法不外传的祖宗规矩去追求来历。他就跟看见最后一根稻草的落水者一样,死抓着白前不放,希望白前可以为他在江湖上的颜面再多撑几年。
时值六月的江南,一片蛙声蝉鸣,荷花也开得满城都是。
陆谦未能等到白前回来,不得不忧心忡忡地启程了。
陆家到了陆谦这一代,尚有三个儿子,三兄弟性格迥异,在家里的日子相处也不多。大哥喜欢文史,早年入朝为官;二哥武艺高强,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而作为最小的孩子,陆谦少年时候却一直耽于声色犬马。
母亲对他也极为宠溺,导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尽管文不成武不就的,他却还以为自己已经很厉害了,常年目中无人。
那年二哥陆谌从外面游历归来,因为一个姑娘,坚决要推掉父亲指腹为婚的亲事,被父亲禁足在家中。
陆谦还记得二哥回来那天,是个阴天,从早上起来就觉得不太对劲。然后他像往常一样散漫地走进了中堂。就撞见了那么终生难忘的场景。
老爷子气得发抖,摔坏了自己一屋子的瓷器。
陆谌跪在他的面前,微微低着头,表情冷硬,态度坚决。
陆谌是陆家后辈里头生的最好的一个,和顾家的婚事也是两家老爷子亲自定下来的。俩家世代交好,都是名门望族,在外人眼里,陆谌的婚事就是天作之合。
陆谌见过那个顾家的小姐,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乖觉可爱的很。
陆谦甚至也听过二哥夸过那个小姐,性格温顺。所以他一直以为,二哥对这门亲事并无异议。
婚期就定在那年八月十五。
谁知道七月底陆谌外出回来,却不愿意了。
哪怕是一向散漫随意的陆谦也被老爷子的气场震慑,安静地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陆老爷:“你个逆子,你要退婚?”
陆谌:“是,父亲。”
陆老爷:“婚期就在下月十五,你现在退婚,顾小姐怎么办?”
陆谌:“那是她的事,孩儿要退婚。”
陆老爷:“我们两家世代交好,你这一退婚,为父的老脸往哪里放?”
陆谌这次没有再答话。
陆老爷:“好,这婚,你退不了,除非你死了。”
陆老爷是个火爆脾气,一贯说到做到。
陆谦听到这里,不由得脊背发凉,要是由着老爷子,二哥可能真的没法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陆老爷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绞股长鞭,还未等陆谦反映过来,就朝着陆谌抽了过去。
凌厉的鞭稍一碰到皮肉就起劲,没几下,陆谌身上的衣服就被撕开了无数的口子,殷红的鲜血漫出来,整个屋子都开始弥散出腥甜的味道。
二哥是庶出,他的母亲很早就亡故了。一大家子人都在围观,却没有人阻止。
鞭子一下一下抽在陆谌年轻的筋骨上,他依然跪得笔直。
陆谦看不下去,冲上去抓住了父亲高高扬起的手。
老爷子一扬手,陆谦就被甩到了一边,后脑勺重重撞到了身后的大理石桌角,一个吃痛就晕了过去。
那场家庭冲突终于在陆谦的挂彩之中结束,他只记得最后是乱作一团的父母下人门,以及像半截陈年树桩一样跪在堂上的二哥。
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没有一个人为陆谌求情。
陆谦醒过来的时候,陆谌竟然在家,既没有死也没有跑。
父亲被那一气一急,病倒了。
第二天陆谦去看父亲的时候,看到二哥陆谌正跪在床前伺候父亲用药。
陆谌还是不多话,也不再提及关于退婚的事情。
陆老爷看见陆谌满面风霜和疲惫,终于想起来他的这个儿子,刚刚才从南边奔波了几千里的路星夜兼程赶回来的,回家连一口茶都没喝上,就被自己痛打了一顿,至今也没有处理伤口,就一直跪在自己床前。
他心想自己的惩罚已经奏了效,便放松了警惕。
陆谦看着二哥身上那些红肿狰狞的伤口和坚决落满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二哥陆谌,离自己格外遥远。
是年八月十二,陆谌听从家里的安排,启程去临安顾家迎亲。
答应送给顾家的聘礼,是陆家祖传的宝剑沉水剑。
顾小姐武艺不精,这剑送过去也就是装个样子,横竖还是会被带回陆家。
穿着大红喜袍跨马而去,陆谌身上的伤还结着痂。
陆谦也喜滋滋地跟着陆谌一起。
陆谌:“二哥要去接新娘了,小谦是不是也替我开心?”
陆谦傻呵呵地点着头,回着“开心。”
陆谌的眉头微微敛起,说:“二哥也开心。”
那是二哥最后一次和他谈天。
迎亲队伍走到临安城外,陆谌突然掉转了马头。
陆谦那会突然变聪明了,立刻策马去拦。
陆谦这几年一直不学无术,根本不是陆谌的对手,只两三招,就被陆谌踹下了马。
待他要起身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沉水剑森寒的光。
长剑抵在他喉头,陆谌感叹得诚心实意:“小谦啊,你以后还是好好练练功吧。”
陆谦以为哥哥不会拿自己怎么样,挣扎着还是要起身,然后只觉得左臂上一凉,转头就看见了淋漓的鲜血。
陆谦从未受过伤,一下子大惊失措,再也不敢动弹。
家里的下人们一看这个阵势,聪明的自然也明白了几分。
小少爷在他手上,他们也就没怎么乱动。
陆谌从怀里掏出一封封好的信,丢给了管家,示意管家送去顾家。
随后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再也没在江湖上露过面。
陆谌走的时候,两手空空,除了沉水剑,没有带走他爹的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