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斯从不相信天才的存在。

“罗曼进攻!被阿列克斯防御下来了!不过由于罗曼速度太快, 所以阿列克斯未能准确地用强剑身接下他的剑,无法继续刺击!”

用这么笨拙的方式格挡对于阿列克斯来说还是头一次。一向威风凛凛的红色狮鹫居然被打得这么狼狈, 前几轮那些败在他手下的人都感到不可思议吧?

他拉低剑柄, 剑刃顺着罗曼的剑身朝下滑去, 直到滑到接近护手的位置, 然后剑尖朝向罗曼, 向前疾刺而去。

“阿列克斯使出‘吊’式!罗曼……没有被刺中!他卷剑躲过刺击!阿列克斯也同时卷剑, 转换成公牛式,再度刺向罗曼手肘, 罗曼的剑刃也刺向阿列克斯……是‘共吊’!”

双方同时击中, 得到相同的分数, 裁判喊出暂停。于是他们气喘吁吁地分开,准备再度交锋。

一段时间不见,罗曼的技术又进步了。阿列克斯总共和他交过三次手。第一次是在极光俱乐部里,那时的罗曼尚且是个连兵击为何物都懵懂无知的初学者,却凭借敏捷的反应和临场发挥, 用一把军刀打得他节节败退。当时的阿列克斯就有些受伤,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灵上的。他学习剑术已有多年,却险些败在一个新人手下,难道人和人之间天赋才能的差距就如此巨大吗?

第二次交手是狮鹫vs极光友谊赛上。阿列克斯在露辛达的指点下发现了罗曼的弱点, 那就是经验尚浅, 应对不了剑走偏锋的招式。阿列克斯以为自己赢定的, 但是罗曼在实战中飞速地成长起来, 仅凭寥寥数次观察就自行领悟了半剑技术和夺剑技术。那场比赛没有所谓的“结果”,因为罗曼旧伤发作最后退赛。阿列克斯失去了战胜他的宝贵机会,或者说——阿列克斯有时不禁毛骨悚然地想到——幸运地夺过了一次战败的耻辱。

然后就是第三次,西尔弗纪念赛的半决赛,他再度遇上了这位宿命的对手。从友谊赛结束至今,阿列克斯一直在磨练自己的技术,像一块海绵,如饥似渴地汲取更多的知识与经验。他从未如此积极地锻炼自我,相较之下过去的几年他根本就是在浑水摸鱼。

拥有一个竞争对手真的能让人快速地成长起来。但是阿列克斯觉得,助他成长的与其说是竞争意识,不如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害怕被人追上,害怕别人超越,害怕自己曾坚信的一切都崩塌毁灭。

人在恐惧中往往会做出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

而阿列克斯似乎一辈子都没有从这种恐惧中走出来。他的生活总是伴随着不安和焦虑。他从没有觉得自己安全过。

他曾认为世界上不存在什么天生奇才,但是这个观点一次又一次被否定了,被诺兰,被西萨尔,被罗曼……

阿列克斯不甘心只当一个平庸的凡人。

他急着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和自己一直以来的信念。他还夸下海口要为诺兰出气。他怎么能在这个地方止步呢?

“回合时间还剩下不到一分钟,双方的比分停留在4:3,阿列克斯暂时领先!这次他先行进攻,被罗曼防御下来!罗曼似乎改变了策略,不再主动出击,而是以防守为主。这可不太像西萨尔的风格呀,他总是喜欢占取先机而不是被动防守。这是罗曼的策略,还是他也畏惧阿列克斯的凶猛攻势呢?”

阿列克斯心里也怀着和解说员德米崔同样的问题。这是罗曼的计策,还是他已经失去进攻的心气了?不管怎样,他不能按着对手的节奏走,得用他的节奏带着对手舞蹈才行。罗曼的心态他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只要打破这道防御就好!

但是罗曼的防守远比他想象得固若金汤得多。德式剑术讲究攻防一体,往往在格挡的同时就准备着下一次进攻,但是罗曼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被打得连连后退,却不急着反击,明明有很多次机会,他却当作没看见。

阿列克斯的攻势越来越猛烈,也越来越急躁。一旦无法攻破对手,他的节奏就渐渐乱了。他逐渐意识到罗曼并没有采用传统的德式剑术,而是在用英式剑术跟他对抗——也就是露辛达所擅长的西尔弗流派剑术!

“确实的防御比有效的攻击更重要。”这就是西尔弗流派的原则。以防守为主,注重安全第一,一旦攻击无法得手就迅速后退拉开距离,以防遭到对手的反击。西尔弗流派注重防御的理念与其他欧洲武术流派大相径庭。

罗曼这小子居然用他们狮鹫的强项来对付狮鹫的选手!这他妈简直就是故意挑衅!

阿列克斯几乎暴怒。但怒火再怎么炽烈,他也依旧无法击穿罗曼密不透风的防守,反而使得自己破绽百出。

剑刃再一次相撞。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中,阿列克斯隐约听见了一声浅笑。

——是谁在笑?

阿列克斯以为这回罗曼依旧实行防守,但罗曼突然抽剑换边,一招大开大合的旋斩砍向阿列克斯头部。红发青年根本没料到他突然变换了剑术风格,连后退都来不及!

剑刃砍中他的面罩。他想进行反击,但罗曼的护手牢牢卡住他的剑身,他根本无法发动有效的攻势。

“时间到!”

屏幕上的分数从4:3变成4:6。观众齐声欢呼,为最后几秒间罗曼所展现的绝技而鼓掌喝彩。

阿列克斯晕晕乎乎地垂下剑尖,连裁判让他向对手敬礼致意的命令都没听见。

——原来那是罗曼在笑啊。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

“我输了。”

阿列克斯站在后台入口处的隔离线这一头,对一线之隔的诺兰说。

退场之后,他浑身散发的冰冷气场令敌友双方都望而却步。露辛达安慰了他几句就被他吓跑了。他独自坐在更衣室一角生闷气,这时志愿者哆哆嗦嗦地凑来跟他说,你哥哥又来找你了。阿列克斯瞪了他一眼,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诺兰又来干什么呢?来欣赏他吃了败仗的颓丧模样吗?还是来教训他这个不争气的弟弟?

阿列克斯一点儿也不想去见诺兰。只要想象一下诺兰脸上那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他就觉得胃疼。可他迟早要去见继兄的。总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面吧?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成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还不如早点儿接受继兄的嘲讽洗礼,早死早超生为好。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隔离线旁。诺兰早就在另一边等候了。

他看上去没阿列克斯想象的那么开心,但也不是因为弟弟惨败而恼羞成怒的样子。他很平静,既不气恼也不讥诮,平静得甚至有点儿痛苦。有那么一刹那阿列克斯以为诺兰在替他伤心,接着他便否定了这个想法。怎么可能呢?指望诺兰获得共情能力,不如指望狒狒进化成智慧生命。

“我输了。”阿列克斯抿了抿嘴唇,“让你失望了。”

“失望?”诺兰微微一怔,“好吧,是有一点儿,不过我早料到是这么个结果了。”

“你早就觉得我会输?!我还以为你对我寄予厚望呢!”

“……阿列克斯,作为兄长我当然支持你,但我们还是现实一点比较好吧?”

阿列克斯狂躁地乱抓了一把自己的红发。这家伙就算对罗曼心灰意冷,也还是觉得罗曼比他更强吗?

“你在懊恼吗,阿列克斯?”

“废话!我刚刚输了一场比赛!难道我应该欢天喜地庆祝自己失利吗?”

“那么你要……”诺兰顿了顿,斟酌着措辞,“要放弃剑术吗?”

“我哪句话说要放弃了?!你终于精神错乱产生幻听了吗?”

“因为你从前总是这样,一旦在哪个方面落后于人——主要是落后于我——就会选择放弃,另寻爱好。我在想,是不是在剑术上也是一样?”

阿列克斯恨不得跳上前去掐住诺兰的脖子猛力摇晃让他清醒一点儿,但是隔离线阻碍了他的行动。他按着那根细细的条带,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新想出来嘲讽我的方法?”

“这是实话。不过听到你说不会放弃,我就放心了。你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时间磨练技术,不必急于一时。”

诺兰居然宽慰他!现在阿列克斯怀疑产生幻听的是自己了。他是不是被剑打坏了脑子?罗曼最后那一下出手还挺重的。要是他就这么疯了,罗曼赔不赔医药费啊?

“你……你在安慰我?”

“……我不该这么说吗?”

“可恶,原来是真的,我没疯!”

阿列克斯现在真的开始懊恼了。他居然沦落到要被诺兰安慰的地步,混得未免也太惨了吧?

“当然是真的。你还有很多进步的空间,我相信露辛达能帮你提高的。况且……哪怕拿不到第一也没关系,阿列克斯。”

阿列克斯气笑了。“因为你自己总是第一,才能说出这么轻飘飘的话!”

“你能拥有一个爱好,能从中体会到乐趣,享受竞技生活,过上快乐而充实的日子,这就足够了。”

那还真是不巧。阿列克斯心想。我的乐趣就是战胜别人。

诺兰一点儿也不懂竞技体育的残酷之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在竞技场上,所有人的目标也只有一个。每个人都朝着那目标付出空前的努力。这就是竞技——没有硝烟的战争,不流血的厮杀。抱着优哉游哉心情的人是没法在乱世中活下去的。诺兰恐怕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一点。

他那样的天之骄子,无法理解攀不上顶峰的人有多么痛苦。他可以恣意享受人生,是因为他已经拥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从一开始阿列克斯就明白,可他却执着地不肯承认……

他和诺兰是不一样的。世界上或许真的有天才存在。

他一次又一次领悟到这个残忍的事实,他想证明这是错的,最终结果却证伪了自己的观念。

现在他却要被诺兰安慰。这是多么巨大的讽刺啊?

“你说完了吗?”他阴郁地瞪着继兄,“说完我就回去了。”

不等诺兰回答,他转身便走。

“阿列克斯!”

他加快了脚步。

“阿列克斯,回来!”

他没有回头。

“阿列克斯!”

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诺兰越过了那条隔离线。他追上阿列克斯,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的弟弟。

“这么自暴自弃可不像你。”

“你他妈放开我!”阿列克斯挣扎。但是诺兰紧紧箍住他的身体,像是要把空气从他肺里挤出来似的。

“你不必总是拿自己跟别人比较。没必要跟罗曼比,也没必要……跟我比。你只要做最好的自己就行了。”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那么你又懂多少呢?”诺兰的声线陡然变得阴沉而严厉,“你又理解我什么呢?!”

阿列克斯低下头,然后猛地往后一撞,直直撞上诺兰的下巴。他觉得自己的头盖骨都快裂开了,但诺兰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捂着下巴踉跄推开。没把他撞到下颌骨脱臼,算他走运了。

“离我远点儿!”阿列克斯指着诺兰的鼻尖说。

下一秒,诺兰扣住他的手腕,一个过肩摔便将他撂倒在地。阿列克斯现在觉得罗曼对他算是手下留情了。

诺兰的刀锋义肢踏在水泥地面上,金属冰冷的碰撞声令人心惊胆寒。阿列克斯想爬起来,但是诺兰跪坐在他身上,压制了他的行动。

“你又懂我多少呢,阿列克斯?”

继兄低下头俯瞰他,那双金绿色的、猫一样的眼睛从没有这样的冰冷……不,这样的炽热过。

然后。

诺兰揪住他赤红的发丝,强迫他抬起上半身,不容置疑地用自己的嘴唇封堵了他咒骂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