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 西萨尔·里帕生平第一次走进了警察局, 还是以嫌犯的身份。他之前为了赶去接罗曼, 和警车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甩掉警车后将自己的车(和劳伦斯)随便丢在一个路口,步行跑到人鱼跳跃酒吧。劳伦斯决定大义灭亲,向随后赶来的警察指出了西萨尔可能的去处,最终警方成功逮捕了这个危险的嫌犯。

西萨尔百般解释自己是为了赶去救人才不惜违反法律的。罗曼的遭遇和爱德华的证言佐证了他的说法。最终西萨尔免于被起诉,但罚款还是要交。

那个袭击罗曼的女子的身份很容易就能查出来。她的凶器遗落在了现场,上面沾满了她的指纹。罗曼和爱德华也能指认她的相貌。她甚至没想到躲避路边的监控探头。只需几天工夫警方就能将她逮捕归案。

西萨尔做完笔录, 去走廊上倒咖啡,在咖啡机旁意外地撞上了同样刚做完笔录的爱德华。两人无言地各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分别站在咖啡机的一侧,好像他们是守护咖啡机公主的骑士一样。

西萨尔啜了口杯中苦涩的液体, 直直瞪着前方,看也不看身边的男人,说:“所以你果真参军了?”

“对, 海外维和部队。”爱德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年年初。”

“都这么久了, 为什么不去见布莱克森先生?”

“拜托你搞清楚,是他不想见我。”爱德华扬起嘴角。

“跟他和好吧。如果你愿意跟他低头认错, 他绝对愿意……”

“我没错。”爱德华斩钉截铁,“我早就认清了,我们不是一类人, 永远也不是。你和老头子是沉迷在幻想世界里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可我不一样。我要面对现实的人生。用过真刀真枪的人就再也不会去玩你们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了。”

“你说得对。我们不是一类人。”西萨尔颔首同意。

爱德华微微露出意外的神情。“我以为你会反驳几句。”

“跟话不投机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爱德华喝完咖啡, 将纸杯窝成一团,抛进垃圾桶。他弓着背走向大门,好像顶着无形的凛冽狂风。

“再见了,小恺撒。”他背对西萨尔,举起右手挥了挥。

大门关上后,罗曼抱着疼得快要裂开的脑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完美错过了西萨尔和爱德华的对话,只来得及目送那位被放逐的小少爷离开。

“他就这么走了?我还没谢谢他呢。”

虽然初次见面时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摩擦,闹得有点儿不愉快,但爱德华怎么说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多多少少有些改观。

西萨尔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爱德华离开的方向。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吐出几个字。

——再见了,黑太子。

***

“听说你终于进局子了,西萨尔?”

第二天,极光俱乐部,西萨尔刚一进入员工休息室就受到了同事们热情的欢迎。他们一点儿也不为西萨尔的遭遇而痛心,反而普天同庆,好像听闻一个无恶不作的犯人终于落入法网了似的。

“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西萨尔暴跳如雷,“我是作为证人去做笔录的!”

“对,还交了罚款。”劳伦斯翘着二郎腿,冷冷地揭穿他的谎言。他依旧为昨晚西萨尔把他丢在车里那事而耿耿于怀。

“你还敢说,你这个叛徒!都是你出卖我!”

“我只是做了任何一个守法市民都会做的事。”

西萨尔跳过去殴打他。其他人纷纷兴高采烈地拿出手机,以便将这段难得的奇景留存下来(以及发到网上供人围观)。要不是布莱克森先生刚巧推门而入,他们俩能从休息室一路打到训练室。

“早上好,女士们先生们。”布莱克森先生从他的半框眼镜上方端详着他年轻的员工和合伙人。今天的他依旧一身老派西装,银白的发丝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衬衫熨得平整妥帖,连一丝皱褶都看不见。不论遇到什么意外状况,这位老先生总是从容不迫。

西萨尔和劳伦斯停止了追逐打闹,背着手对老先生低下头,一齐小声说:“早上好布莱克森先生。”

“看到你们如此精力充沛,我深感欣慰,希望你们能将活力用在工作上。”

“明白了先生。”他们唯唯诺诺地说。

简短晨间训话结束后,布莱克森先生拄着手杖登上楼梯,准备前往他的办公室。西萨尔踌躇了几秒,接着追上去。

“布莱克森先生,我有话想跟您说。”

“好的西萨尔,我在听呢。”

西萨尔跟着老先生走进他的办公室。这里布置得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起居室。

“我昨天见到爱德华了。”

“是吗。”布莱克森先生脱下外套,将它挂上衣架。

“您怎么丝毫不惊讶?”西萨尔眯起眼睛,“您该不会早就知道他回来了吧?”

“我们这个圈子很小,西萨尔,消息总是传得很快,而我的耳朵又较常人更敏锐一些。”

“您早就知道了,却没人告诉我。”

“你也从来没问过。”

“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动向,要怎么问?”

布莱克森先生将手杖倚在办公桌上,拉开椅子,缓慢地坐下。“我是说,你‘从来’没问过。自从他离开,我就再没从你嘴里听到过他的名字。我以为你不想再跟他有所瓜葛。”

“我是为了照顾您的情绪才不提他的。”

“那还真是感谢你的体贴。”

“您不去见他吗?还是说你们已经见过面了,而我又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我的合伙人,西萨尔,任何有关生意的事我都不会隐瞒你的。”

老人云淡风轻地回避了西萨尔尖锐的问题。言下之意,与生意无关的事,哪怕西萨尔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对了,今年的‘西尔弗纪念赛’已经开始报名了,你手下的学生有要参赛的吗?那个一直跟着你的孩子,和新来的那个小伙子都很有潜力,我很期待他们在比赛中的表现。如果要参赛就抓紧时间报名,可别稀里糊涂错过了。”

只听“砰”的一声,西萨尔重重按住办公桌,用双臂支撑身体,俯身死死盯住布莱克森先生。老人纹丝不动,十指交叉,惬意舒适地靠在扶手椅里,若是再往他手里塞一枚烟斗,活脱脱就是个年迈的夏洛克·福尔摩斯。

年轻人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电火花,老人沉静的深灰蓝色瞳子则如同一泓辽远寂静的湖水。烈火蒸腾湖水,冰霜撕裂夜空,年轻人的张扬与年长者的内敛激烈冲撞。两人就这么互不相让地大眼瞪小眼,过了好一阵,西萨尔妥协了。

他的瞪视固然充满威压感,但对布莱克森先生不起效。年龄与的差距使他们之间的段数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光凭借眼神是不可能击败这位人生经验丰富的长者的。

仔细想想,八面玲珑的布莱克森先生怎么可能连自己孙子退伍归乡的消息都不知道呢?当爱德华踏上英格兰土地的刹那,消息恐怕就乘着风飞进老人的耳朵里了。他只不过瞒着别人罢了。西萨尔生气的是,他连自己都瞒。其他人就算了,可他西萨尔·里帕从前是他的学生和被监护人,现在是他的生意合伙人,难道也没资格知道爱德华的消息吗?

跟老人纠结这些没有意义。西萨尔从小就认清了这一点。如果布莱克森先生想告诉西萨尔什么,他不用自己开口西萨尔也能知道。相反,如果布莱克森先生想保守什么秘密,那么这位执着的老人就能把秘密带进棺材里。

“我当然记得报名时间,不过还是多谢您的提醒。”

西萨尔生硬地说。他微微点了下头作为礼节,然后气鼓鼓地离开布莱克森先生的办公室。他回到俱乐部大厅,刚刚上岗的琳赛正和另外两个前台姑娘有说有笑,交流彼此的美妆心得。西萨尔路过前台,没好气地说:“琳赛,我今天要早退!”

“什么?你才刚来耶!”琳赛心说合伙人就是能这么任性,想上班就上班,想翘班就翘班。

“‘早退’难道还分早和迟吗?反正都是退!”

“但你今天不是有课吗?”

为了确认自己的记忆没出差错,琳赛特意在电脑上查了查西萨尔的课表,今天果然安排了一节给罗曼的私教课。这可真是奇哉怪也。别人的课西萨尔想翘也就算了,可是罗曼?那可是罗曼的课啊!只要罗曼有需求,哪怕西萨尔摔断腿恐怕都会拖着残躯爬来给他上课。今天的西萨尔是被人下降头了吗?琳赛认真地观察了一下西萨尔的后脖子,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眼前这个银发男人其实是个披着西萨尔外皮的外星人,只要认真找一找,就能在他背后发现外皮的拉链。

“罗曼来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他联系你了?真是的,都说了如果预约变动,要先跟我说的。他想把今天的课改到哪一天?”

“我哪知道!等他醒了再说!”

***

罗曼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陌生的顶灯。那灯的边框是木制的,灯罩上画着鲜花和山雀。他可不记得自家的顶灯有这么古典而富有少女情怀的灯罩。他家的装修一向走性冷淡风格。贴着精美壁纸的墙上零星分布着几点斑驳,好像墙上曾挂过什么东西,却被人取下来了一样。罗曼可不允许自家墙上有这种瑕疵,哪怕没有强迫症的人成天对着这种痕迹都会发疯。

所以……这里他妈的是谁家?

罗曼“腾”地坐起来。体位猛地变化给他带来一阵眩晕。他忍耐着眼前此起彼伏的金星,摸索着下了床。踩到柔软的地毯时,他意识到自己赤着脚。然后他才发现,除了脚,自己其他地方也赤果果的,只披了一件宽松的睡袍,现在腰带歪到一旁,露出大片肩膀和胸膛。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他晚节不保,犯下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吗?!

他艰难地在记忆库中搜索昨晚的片段,这非常困难,因为宿醉给他带来了严重的头痛,好像有一百个霍比特人在他大脑里撞钟。他记得自己被汉弗莱带到酒吧,接着记忆中断了一会儿,之后他独自离开,在深巷中差点被一个女人捅了。赶来英雄救美……啊不,英雄救英雄的是爱德华·布莱克森(罗曼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被那家伙救了),然后西萨尔也来了,他们一道去警察局快乐一日游……啊不,报案。

之后呢?他的记忆中止在了回程半路。之后发生了什么?他睡过去了,一点儿也不记得。也有可能是酒意发作,混淆了他的记忆。他到底是怎么从警察局瞬移到这个充满欧式典雅风的陌生房间里的?谁剥掉了他的衣服又给他换上新的?他的大宝剑呢?

罗曼越想越慌张。他不是没假想过自己或许有朝一日会过上“风流浪子”的生活——每天早晨都在不同的床上醒来,身边躺着不同的美人,而他事了拂衣去,徒留美人心伤……拜托,每个男人都或多或少意淫过自己有多么受欢迎好吗!

然而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罗曼可一点儿也不开心!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是那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客,而是……被风流的那一方?

不不不,事情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绝对没这么糟糕的!

罗曼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有关房间主人的蛛丝马迹。他很快有了新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两副相框,里面的照片都有些年头了。一张是一对夫妻和小男孩在自由女神像前的合影,三个人傻了吧唧地穿着写有“我爱纽约”的T恤。另外一张是长大后的小男孩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某个颁奖典礼上的合影,男孩手里举着一张类似奖状的纸。

“原来是西萨尔家。”罗曼顿时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还好不是在酒吧邂逅的419对象的家。如果419之后他连人家是男是女、相貌几何、姓甚名谁都不记得,那就太尴尬了。

……哎?等一下?他为什么会在西萨尔家?

且看这房间的布置……一般人不会在客房床头柜上放自己的家庭照片吧?也就是说,这儿不仅是西萨尔家,还是西萨尔本人的房间,而他就坐在西萨尔本人的床上。

——他在西萨尔的床上睡了一夜。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罗曼浑身像着火似的发起热来,就算他当场人体自燃化作一地灰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