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 你打算放弃剑术吗?”

罗曼被他劈头盖脸这么一问, 有些不明所以。“我没这么说啊,你的脑回路是怎么转到这上面来的?”

“如果你专心从事别的工作,就没时间再练剑术了吧?你要放弃吗?”

“难道有本职工作就不能有兴趣爱好了吗……”

奥古斯特逼近一步:“那你还会继续研究剑术吗?还会继续参加比赛吗?可别告诉我你只是随便玩玩而已!”

“你这么激动干嘛, 口水都喷我脸上了……”罗曼抹了把脸。

“我把你当成我最大的对手, 我的一生之敌!你以为我穿成这副德行是因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承认你这次赢了我, 结果你想就这么轻轻松松走人?我还没击败你你就想走人?”

奥古斯特揪住罗曼的衣领, 恶狠狠瞪着他。(如果不是需要踮着脚尖才能与罗曼平视, 他的瞪视可能更具威胁性一些。)

“不准放弃剑术, 罗曼!别他妈问我‘为什么’, 因为奥古斯都命令你不准放弃!”他声嘶力竭吼道。

——不要放弃。

——不要放下剑。不要离开。

罗曼曾经舍弃过一次他的剑。那一次,没有人挽留他。他们要么知晓他的健康状况不容乐观,唯有遗憾地送他离去;要么无知地对他冷嘲热讽,却丝毫不希望他回归赛场重振昔日荣光。

假如当时有人对他说出一句“不要离开”, 他的人生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他不敢想象。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 容不下假设。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听不到有人挽留他了。

直到他退役,直到他开始新的生活,直到他找到新的重心,才终于有人说出这句话。

来自他的朋友, 同时也是竞争对手。让他不要舍弃剑,让他不要离开赛场,让他继续战斗下去。有点儿逼人太甚, 但是罗曼并不讨厌。

他也想继续战斗下去。

罗曼拂开奥古斯特的手, 抚平衣领上的皱褶。“喂, 别忘了你今天是我的女仆!你命令我?造反啊?”

奥古斯特这会儿才想起他今天的人设。“那我明天再说一遍!”

罗曼忍俊不禁。“当我的竞争对手,你还早得很,只会一招天边斩就想打赢我,简直做梦。今天你没资格对我挑三拣四,只有我命令你的份儿。给我听好,奥古斯特,拿上我的剑跟我去楼下练习,但是不准使用天边斩。”

“为什么?”

“把天边斩研究透彻固然很好,但是不走出你的安全区,不去挑战新的东西,你就永远无法进步。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你也要学习其他的招式。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做不到一些人能做到的事,但是你做到了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现在,你要做从前的你所做不到的事。”

奥古斯都定定地看着他,表情竟然十分感动。

“那……那我能先换个衣服再去吗?”他问。

***

当天夜里,西萨尔结束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打开手机,一面浏览最新消息,一面积蓄战斗力准备随时迎战不期而遇的黑子。一位极光会员新发布的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照片背景是俱乐部附近的街道,一名男扮女装的少年亲昵地挽着一个高大亚裔青年的胳膊,照片下面的文字写道:“罗马覆灭,亡国皇帝竟沦为女仆!这到底是历史的悲哀还是人性的沦丧?”

点赞列表里,琳赛、劳伦斯和露辛达赫然在列。

虽然这位会员贴心地为照片中两位当事人打了码,但仅凭身段西萨尔就能认出两人的身份。

“小兔崽子你怎么敢……怎么敢挽他的手!我都没这么挽过!”

只听“咔嚓”一声,西萨尔生生捏碎了手机屏幕。

“明天就让你变虎克船长,奥古斯特!!!”

***

自打罗曼第一次遇见奥古斯特,就觉得这小子特别嚣张和中二。比起一般的喜欢异想天开的同龄人,奥古斯特更难能可贵的地方在于,他已经完美融入了自己编造的设定之中,乃至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羞耻感。他所在的世界可能与真实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隔离罩,让他无法觉察自己与他人的异常之处。

然而现在,罗曼无法再嘲笑奥古斯特了。

一个拿魔戒铭文剑的人,有什么资格嘲笑自称罗马皇帝的人?

罗曼至今仍记得汉弗莱打电话告诉他,那把收藏用的剑已经打造好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正在嘲笑奥古斯特,因为这天在极光俱乐部的比试中,奥古斯特又输给了他。“我看皇帝还是退位实行民主共和制吧。”罗曼无情地说。和西萨尔相处久了,他不自觉地染上了教练的习惯。西萨尔对阿列克斯也是同样的态度。

接着他的手机响了。奥古斯特如蒙大赦,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他在地板上摊平自己,像个被冲上沙滩后又遭阳光暴晒的海星。无数路过的人骂他碍事,他却死活不肯起来。

“罗曼?是我,汉弗莱。你的第二把剑已经做好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取?”

“我现在在极光俱乐部,等课程结束我就过去!”罗曼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如果不是西萨尔正拄着剑,严肃地监视着他,像个警惕学生逃课的教导主任,他现在就想悄悄溜走。

“哦!原来你在训练啊!那就别着急了,今天一天我都在店里,你任何时候来都行。好好跟着西萨尔学剑,小子,他的课一般人想上都没机会,你可别浪费了跟他相处的大好时光。”汉弗莱十分通情达理。

“太感谢你了!那我晚一点儿过去行吗?”

“我说的‘任何时候’,其实指的是下午六点之前。”

罗曼:“……”

最终他和壮汉店主说定,一定在“鲸鱼骨”休业前到达。接下来的训练时间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一直心猿意马地想着他的剑。结果就是奥古斯特难得赢了他一次,还赢得相当漂亮,直接把他的剑打飞了。

西萨尔看不下去了,同意他提前下课,但是下一次要把缺少的时间补回来。罗曼欢呼一声,手舞足蹈地跑出训练室。自打他小学毕业,就再也没因为“下课”二字而这么兴奋过。

罗曼离开极光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他的剑,并未注意到一个穿黑色连帽衫的人正从俱乐部旁边的商店橱窗后殷切地注视着他,悄悄记下了他的车牌号,然后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

到达鲸鱼骨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因为让汉弗莱久等,罗曼十分过意不去。汉弗莱倒是没责怪他来迟。

“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楼上拿你的剑。”说着汉弗莱掀起店铺后台的帘子,咚咚咚地上了楼。罗曼无聊地倚在柜台上打量店中货物。这店铺门可罗雀,也不知道汉弗莱能不能靠店铺的收入养家糊口。也许他的有别的经济来源吧。

恰在此时,店门开了。又一位客人踩着歇业的点儿登门拜访。

那客人身材颀长,门口地板上的那一小方夕晖几乎被他全遮住了。他身穿无袖黑色T恤和磨得发白的牛仔裤,足登皮靴;一头浓密的黑发,下巴上青灰色的胡渣将他本来有些方宽的脸型修饰得恰到好处,使他看起来像个落拓不羁的街头艺术家。

他进门后没召唤老板,也没搭理除他之外的唯一一位客人,而是自顾自地欣赏起货架上的诸多古董来。他一会儿拿起发条钟,一会儿又对黄铜望远镜产生了兴趣。但他的关注从不在某件东西上持续过久,只是走马观花地随便看看。

随着他慢慢接近柜台,罗曼终于完全看清了他的面孔。那是张年轻但饱经风霜的脸,深邃的眸子充满野性,却又过于冷峻,既引人瞩目,又无形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最重要的是——罗曼觉得这人有点儿眼熟。

是以前击剑圈子里的人吗?记者?裁判?解说员?俱乐部的业余爱好者?好像都不对。罗曼应该在不久之前才见过他。而且这男人不仅面熟,还很肖似另一个罗曼的熟人。

男人拿起一根装饰着五彩缤纷羽毛的印第安风格短杖,在手中掂了掂,像挥剑似的挽了两个剑花,接着就对它失去了兴趣,让它回货架上吃灰去了。

一个不经意间的小动作,却成功唤醒了罗曼大脑中某段沉睡的记忆。

这个挥剑的动作他认得。因为太具个人特色,乃至任何稍有眼力的人都不可能忘记。

罗曼终于想起男人是谁了。

爱德华·布莱克森,极光俱乐部老板老布莱克森先生的孙子,曾和西萨尔一起录制过兵击教学视频。在视频里,他和西萨尔都还是青葱少年,一转眼,西萨尔成了成熟而魅力十足的男人,爱德华·布莱克森也长大了,面容更加酷肖其祖父。

——等等,爱德华·布莱克森不是已经……过世了吗?那这个男人是谁?活见鬼了?

爱德华从柜台前经过,无视了瞠目结舌的罗曼,走向店铺另一侧的货架。

罗曼用力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老眼昏花。这人绝对就是爱德华,否则罗曼愿吃十把招架匕首。为什么他无视了自己?鬼魂看不见活人吗?

汉弗莱从店铺后的私人房间中钻出来,拿着一柄红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他对店里四处转悠的爱德华·布莱克森视而不见,笑容满面地拆开红布,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柄裹着黑色皮革剑鞘的长剑。

“在那之前,汉弗莱,你不觉得……”罗曼拼命对壮汉挤眼睛,希望他注意到店里发生了不同寻常的灵异现象。

“你眼睛不舒服吗?”

“不是啦!”罗曼表情扭曲,可还得尽可能压低声音。他对汉弗莱耳语道:“那边那个男的,你能看见他吗?”

汉弗莱瞄了一眼爱德华,后者正在欣赏一件非洲部落面具。“怎么?你想约他?呃,虽然偷尝禁果很刺激,但奉劝你别冒这个险,西萨尔生气起来很恐怖的。”

“你果然看得见他!”罗曼决定待会儿再打听西萨尔为何要生他的气。

“难道我不应该看见?”

“不是!汉弗莱,你知不知道,他应该已经……”

“死了”两个字尚未说出口,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男人便无声地移动到罗曼背后,沉声问:“你们在谈论我?”

“噫!”罗曼抱着他的大宝贝往汉弗莱身边靠了靠,“你、你别过来,咱们有话好说,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替你完成就是了,千万别伤害我们……”

男人扬了扬眉毛:“你什么意思?”

罗曼吞了口口水:“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应该有人教教你‘礼貌’怎么写,小子。”

男人欺近一步,低下头死死盯住罗曼,那双和布莱克森先生一模一样的鹰隼一样的眸子在罗曼身上逡巡,似乎正在考量他哪个部位最脆弱最容易进攻。

“等等,我认识你。”男人说,“你是那个搞击剑的对吧?”

罗曼从没对自己小有名声而感到如此绝望。

“谁告诉你我死了?”男人像狼一般咧开嘴,露出尖尖的犬齿,“是不是西萨尔?他跟你说我死了?他就这么盼着我死?”

罗曼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天他和西萨尔的对话。

“你以后别随便在俱乐部里提爱德华·布莱克森这个名字。”

“是布莱克森先生的孙子。就因为他是,你才最好不要提。布莱克森先生会伤心的。”

西萨尔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提爱德华·布莱克森已经死了,是罗曼自顾自地误解了他的意思,认为视频中的年轻人英年早逝了。如今再想想,完全可能是别的原因让“爱德华·布莱克森”这个名字成为极光俱乐部的禁忌,比如祖孙不和之类的。英国的老派绅士经常把不讨喜的继承人踢出遗嘱名单,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么个后代。没准布莱克森祖孙也是如此。

当然,一切都是罗曼的妄自揣度,在得到确切证据之前,还是将这个离奇的猜测扫进记忆的垃圾桶吧。同样的错误罗曼不会犯第二次了。

“对不起,是我搞错了……”罗曼挤出一丝微笑,“不关西萨尔的事,他没说你死了,是我误解了。看见你平安无恙我别提有多高兴。”

爱德华·布莱克森那刀锋般的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别替他说好话了,他有多不待见我我还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