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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白家人的意料, 或者说更出乎白玉氏和刘英的预料, 她们俩当初只当婆婆说帮赵家媳妇找工作是开玩笑, 所以当白金氏抱着白曙, 一脸自然地站在她们面前, 漫不经心对赵家媳妇说帮她找到工作的时候, 她们是不敢相信的。
众人没回应,白金氏只好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我给你找了个工作,每个月四十二块钱,如果做得好,会加工资。”
赵家媳妇愣了愣,露出了一个兴奋的表情,她激动地抓着白金氏的手:“婶子,工资怎么那么高?是什么工作?”四十二块钱, 比她想象中高,她想象不出到底是什么工作。要知道她上次没应聘上的那书店清洁员,工资也才二十九元。
白金氏皱了皱眉,老虔婆的女儿, 怎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就是个工作吗?至于那么激动, 把她的乖孙都吓了一跳,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快别激动了!”恁小家子气!
赵家媳妇赶紧松手, 往后退了两步, 有些不好意思, 她也没想到自己刚才竟然敢主动拉起白家婶子的手。呃,白家婶子虽然脾气不大好,但是人挺好的!
“妈,您到底帮她找了什么工作?”白玉氏见婆婆久久没讲到重点,忍不住问道。
“咦,我没说吗?”白金氏故作惊讶,“就是在北半截胡同的广和居里,他们那里缺一个厨子。”
赵家媳妇吓了一跳,她以为她能做的就只有清洁工之类的工作,没想到白家婶子竟然介绍她去做厨子!她有些不大自信,一边不停地摆手,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厨……厨子,我,我不行的!”广和居可是大都有名的饭点,她那点手艺,在家里煮煮饭还成,在饭店……
白金氏瞥了她一眼:“你行不行,我说的算,你给我去做就好了!”真是没出息!
赵家媳妇被白金氏凶狠的表情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了,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白玉氏笑了笑:“韦姐,我婆婆给你找的这份工作跟你非常适合,你不用担心,去试一试吧。”赵家媳妇娘家姓韦,她比白玉氏稍微年长些,白玉氏叫她“韦姐”也不为过。
“对呀,对呀!”刘英在一旁不断点头,韦姐的厨艺,她这几天也尝过了,真是不错,去饭店工作再合适不过!她在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她刚出去工作没多久,认识的人也不多,帮韦姐找工作,着实费劲,可是说出去的话,又不好反悔。现在婆婆帮她解决了这事,她心中非常感激。
赵家媳妇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这份工作,刚开始的几天,她非常忐忑,时刻担心自己出了什么岔子,会被饭店开除,丢了白家婶子的脸。刚开始的时候,她在广和居后厨的确不好过。广和居档次高,是大都有名的饭馆,来往的客户要不就是有钱人,要不就是有权人,这里的每一份工作都是香馍馍,她这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就占了一个这么好的位置,遭到嫉妒是再正常不过。况且后厨是男人的地盘,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女人,男人们自然带着些蔑视,但又碍于国家提倡的男女平等,同工同酬,而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使使绊子却再简单不过。但是随着时间的转移,她慢慢被广和居后厨的师傅们接受。厨子,讲究的不是男女性别,而是是否有真本事。赵家媳妇在甜点一项上的造诣,超过了很多老厨子。
赵家媳妇的工作慢慢进入了正轨,她们一家和白家的往来也越来越频繁。赵拥军和韦宝也被送去了状元胡同的幼儿园,因为赵家媳妇她们没时间,从此之后,需要白三朝护送去学校的孩子,从七个变成了九个。白三朝每天乐呵呵地抚摸着自己短短的胡茬,被一群小萝卜头围着,许是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越发像个孩子了,特别好哄。
这不,白曙刚刚又亲眼目睹了奶奶一句话把爷爷打发了,自己独占他的情景。
“我想带白曙出去玩,让那帮子老家伙看看我的乖孙!”白三朝不满地瞪着老妻,他早就想带乖孙出门了,可是老妻就是不让!
白金氏背对着他,一边翻找柜子里的旧衣裳,一边说:“现在天气开始冷了,等我把厚袄子做出来,你再带他出去。哦,对了,我刚听老虔婆说户部街那家昨个儿弄到了一头从草原来的活羊,今个儿要下锅……”
她的话还没说完,白三朝就披了件厚外套,匆匆忙忙出门了。
“啧,真是贪吃!”白金氏不屑地吐槽,“想跟我抢乖孙,没门!”
白曙翻了个白眼,他现在已经十个月了,奶奶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个被磨得光滑的木质学步车,让他扶着走。
白曙一边走,学步车一边发出“咄咄咄咄”的声音,“奶!”白曙已经能叫出声儿了。按照他原本的计划,他是要跟着白义和一一、二二他们一块长大的,但在这个世界待得越久,他就越不想欺骗这些真心对他的人。
白金氏听到乖孙的叫唤,瞬间露出了笑容,“乖孙,等等奶奶,奶今个儿给你染衣裳。”
白曙点点头,他想起了前段时间在王奶奶的杂货铺里买的染料。
白金氏把箱子底下收集起来的老旧料子拿了出来,她拿出来的是上好的白棉布,那些个罗缎丝绸,却是不敢动的。她偏疼曙儿,好东西都搁他身上了,已经忘记了现在国家刚结束战争不久,大伙儿的生活都艰难,上面的领导还在不断地提倡艰苦朴素。
若不是那老虔婆前段时间貌似不经意地说了句话,令她的心咯噔了一下,她还没留意到不对。
“你真是偏心,你这乖孙身上的料子,可不便宜,皇亲国戚都穿得!在你几个孙子孙女中间可是独一份呀!哦,不,在整条胡同都算是独一份了!”
就因为这句话,她买了染料,决定把孙子的衣服料子换一换。乖孙还小,又不怎么出门,注意到不对的人不多,但随着他慢慢长大,大伙儿一定会注意到他的衣着。以前那些名贵的老料子,可不能再穿了。在这个还不稳定的时代,比别人好一点儿,别人可能会嫉妒,但是比别人好一大截,别人就会心生邪念,最好的状态是跟别人一样,甚至比别人差一点儿。幸好当初战乱的时候,为了掩饰,她收了些发黄的、染坏的便宜棉布,这时候正好拿出来用。
现在已经十二月了,院子里的核桃树只剩下树枝了,但是因为有阳光,所以不显得冷。白金氏裁了十尺的旧布,再让在家中休息的二儿子把煤炉抬到院子里,烧了热水,把旧布掺和着些旧衣裳洗净。这些旧衣裳是用来打补丁用的,都是穿了挺久,料子软乎的。怎么说呢,打补丁的衣服,在这个时候,是一种流行。虽然白金氏不喜欢,但是却不得不随大流!
“奶?”白曙小腿蹬蹬蹬地走,想要走到白金氏身边。
白金氏赶紧站了起来,一把把他抱住,“哎呦,乖孙呀,你可给我小心点儿呀,火在这儿呢,甭靠近了。”白金氏把白曙带到背着风的一处,让他好好待在那儿。
此时,东厢房和西厢房传来了“吱吱啊啊”的声音,白金氏笑骂:“那三个小子难不成是狗?你一出声,他们就叫起来了!”其实,她非常满意这样的情况,白义、一一和二二十分黏乖孙,只要白曙出了房门,他们听到动静就会闹着要来。
果然,不一会儿,东厢房和西厢房的门就打开了。
白芳一脸无奈地推着一个小车子出来,这车子也是找勤木匠专门定制的,够大,够结实!一一和二二坐在车子上,一看到白曙,就兴奋地“咿咿呀呀”叫起来,仿佛在打招呼。
白义被冯秋兰扶着后背,推着学步车走出来。他一看到白曙,就急着要加快脚步,冯秋兰忙拉住他,“慢点儿,慢点儿,弟弟又不会跑,你那么快干嘛?”她翻了一个白眼,这小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白曙那小子的死忠,看到那小子,连她这个妈都不要了!
白曙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香馍馍的事实,淡定地站在原地,等到那三个小家伙到他身边。
三个小家伙一到白曙身边,就伸着手,朝他“依依啊啊”叫了起来,白曙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不时“啊”“嗯”以作回应。
白金氏看着几个小家伙玩得要好,心情愉悦。她往煤炉里添了煤,烧了一锅水。
“妈,染布料呢?”冯秋兰眼中闪过异光,她刚刚才注意到煤炉旁边的盆子里放着些料子。
白金氏是什么人,大媳妇一厥腚,她就知道她要拉什么屎了!
“嗯,给曙儿、义儿,还有一一二二他们做衣裳。”她扯了十尺的料子,这料子是宽幅足,一尺就可以做一身衣裳了。她都已经分好了,乖孙五尺,义儿两尺,一一二二三尺。
冯秋兰可不理会婆婆怎么分配,只要有小四儿的份就好了。看来小四和白曙那小子的关系好,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他有肉吃,还能漏点儿汤给小四儿!
水开了,白金氏把染料放到水里,等染料化之后,再把洗净的布料投进去,用木棒搅拌,使布料受色均匀。满院子都是一股呛人的味道,白曙鼻子皱了皱,这味道真不好闻。白金氏唯恐白布着色不均匀,只能不断合拢搅和。白曙见白金氏额头都冒汗了,推着学步车,想要上前帮忙。
“别过来!在那瞅着!甭弄了一身,洗不掉的!”白金氏说什么也不让白曙过来,就算是白启智和冯秋兰主动提出想要帮忙,她都不答应。这可是她为乖孙染的,经了旁人的手,那可不成!
白金氏搅拌了一个早上,白曙就站在那陪了她一个早上,当然白义和一一二二说什么也不愿离开。白芳索性搬了张凳子在旁边坐着,中途还给他们喂了些玉米糊糊。
白芳已经在这住了九个月了,邱氏看她身体恢复了,前几日就回都村去了。这段时间,钱富倒是送了一小袋红薯过来,她看到那些红薯,就露出了冷笑。这些红薯,也只够她吃两个月吧……钱家田地里的出息,她是知道的,这点东西,连喂一头猪都不够,他也好意思送来!白芳心中更不愿回去了,只盘算着应该怎样才能彻底离了钱家。
“奶!”白曙有些心疼白金氏,她已经忙活了一个早上了,早知道染布那么累,他说什么也缠着她,不让她做!
白金氏感受到了乖孙的心疼,她笑了笑,把手里的木棒放下,揉了揉腰,连声说道:“好了,好了,都弄好了。”这染料不愧是蓝靛厂大染坊那边的,颜色正,还容易上色。
白金氏用木棒把布料挑进陶盆里,白芳和冯秋兰帮忙着抬到院子晾晒的麻绳旁边。
“我来挂,我来挂,你们就甭插手了!”白金氏满脸笑意,她仿佛看到了乖孙穿上她亲手染的、亲手做的衣服。
白曙看到白金氏吃力地把沉重的布料和旧衣裳晾在麻绳上,并细心地展平,他看到她那双手,半蓝半白,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洗不掉!他的心突然一酸,他如果能快点长大,就能帮奶奶了。都怪他,贪恋奶奶和爷爷他们的温柔和爱意,不想长那么快,只想一直在他们怀里。却没注意到,他们已经是半百了,经历了那么多年的烽烟炮火,即使他们再怎么保养,也还是饱含了沧桑的。他突然就有些痛恨自己了,爷爷和奶奶那么小心翼翼地活着,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白金氏满足地转头看乖孙的时候,竟然看到了他脸上的两条泪痕,吓得跳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她慌忙地、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焦急地询问。
“奶!”白曙狠狠抱住白金氏,他太不应该了,白金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还要这么吓她!
白金氏见乖孙没什么事,松了一口气。乖孙很少流泪,甚至于不流泪,他这次突然流泪太反常了,太出乎意料了!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乖孙是在为她哭,她的心软软的。她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即使生了五个孩子,她还是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血脉中切割不断的联系。这就是她的孙子,永远是她的孙子。无论他前辈子是什么,他这辈子就是她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