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五月初五，本应是举城欢庆，赛龙舟吃粽子的日子。

但在西军主帐搬入青涧城，以及三万河北军入城之后，就连遍布陕西路、秦凤路的西军都开始缓缓集结之后，这座当年的宽州城，如今的青涧城，便再也没有人想着过节纪念屈原了。

首先，严格来说，屈原也是蛮夷，至少，屈原那个时代，楚国人还真就是蛮夷，再其次，这里不是荆州，不是荆楚旧地，因此，人们对屈原的认同感没有那么大，往年赛龙舟吃粽子，也只是那朝中定下的三日假期，着实有些无聊，然后，跟着其他地方的人一起，玩个热闹而已。

现在，大军入城，即将攻打西夏的消息传来，家家户户，凡是有男丁的，都已经跑到军营去参战了，力气大的，会两把子武技的，纷纷入伍成为新兵，力气若是小的，战斗力不行的，则都被安排做了辅军。

所谓辅军，便是不上战场，而只负责运送后勤物资的兵，比伙头兵的地位都还要稍稍低一点。

刘二乃是这青涧城内少有的无赖游侠，为什么说少有呢，因为这是种家军的地盘儿，有种家那几个混不吝的家伙在，还真没几个人敢做那无赖游侠儿，因为，被逮到就是一顿毒打。

但刘二很聪明，他能够根据蛛丝马迹判断出巡逻禁军的动向，真的真的就是蛛丝马迹，所以，他一直没被逮到过，所以，青涧城内的游侠儿就只有他一个，也因此，他的日子过得相当逍遥。

毕竟，整个青涧城，只有他那么一个收保护费的家伙，那么，他能得到的保护费自然是相当丰厚了，哪怕一家小店，一个月只给他十个钱，他一个月的收入，也不会低于二十贯。

天气微凉，刘二起身，哼着不着调的歌谣，一边甩动着一串钥匙，哼哼唧唧的，他便准备出门了！

他娘此时正在外间院子里洗菜，准备做粽子，看见儿子又要出门，老太婆微微一叹，轻声道：“二郎，前几日不才去收过钱么，大家都是一个城里的，别做得太绝了！今日不要去了！”

刘二微微一愣：“娘，不是，儿不是去干那肮脏事儿的，儿现在是要去做大事！”

“大事？！你还想跟种三郎打架啊？！人家吃一堑长一智，你别被弄进府衙去了！这青涧城可不像河州城那般，还能花钱把你赎出来的！”刘二他娘满脸忧心，提到河州的时候，刘二他娘更是神色慢慢的低落了下去，默默的抬手擦了擦眼角。

刘二也是低沉了下去，三年前，西夏南下，河州失守，全城百姓，死伤无数，其中，便有他的爹爹和他的兄长。

他爹爹带着游侠儿助官军守城，可官军却望风而逃，三千游侠儿，泣血河州城下，他的兄长，为了保护他和他娘亲，在半道引诱西夏狗，再无消息。

“儿要去做的大事，就是报仇！”刘二说着，慢慢的哽咽起来：“如今辛指挥使准备攻打西夏与吐蕃，六十七万禁军汇聚，这是最好的报仇机会！”

老太婆微微一愣，眼角的泪水干涸，转变成暴怒，拎着一把韭菜就朝着刘二冲了上去：“你个糊涂傻子，老刘家就剩你一个了，你还没给老刘家留下一个儿子，你就要去打仗，你打什么的仗，那些官军，你还不知道么，分明就是一群混吃等死的，一有大仗，不还得你们冲前面，你这一去，还回得来么？！畜生，畜生！”

韭菜一下一下的打在刘二脑门上，很多韭菜被打碎打断，洒落一地。

老太太似是打得累了，一屁股坐在了泥土上：“你爹爹就是个傻子，在河州送了命，你还不长教训，你还不长教训！”

说着说着，老太婆老泪纵横，一双浑浊的双目，更加浑浊起来，一边疯魔一样的喃喃自语：“你还不长教训，你还不长教训！”

刘二却脖子一梗：“才不是呢，河州是河州，青涧城是青涧城，而且，这次统兵的可不是朝中那些废物软蛋，是辛十一郎，是发明了过山龙的辛十一郎，是在大名府三千人胜五万人的辛十一郎！娘你知道，辛十一郎为什么要在大名府跟官军干仗吗！”

“是为了他的兵，他的兵死在大名府，他就去给他的兵报仇了，跟着这样的统帅，绝对，绝对不会被抛弃的……”刘二说着说着也有些不自信起来。

自大宋开国以来，战场上被当官的抛弃的人还少么？

不说那无数死不瞑目的百姓和军人，便是当年号称杨无敌的杨继业，之所以战死在金沙咀，不也是因为被宰相太师给抛弃了么？！

“这次一定不会的！”刘二开口，再一次重复，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若非西军总指挥使是那个辛十一郎，他一点都不愿意相信大宋朝堂里面的那些废物，若非，这一次汇聚了近乎七十万大军，他也不会相信的。

也正是因为指挥使是辛十一郎，正是因为总兵力近乎七十万，刘二才觉得，这是报仇的最好机会！

他要杀死西夏狗，杀死很多很多的西夏狗！为父亲和兄长报仇！

“娘，您就让我去吧！”刘二跪了下去。

老太婆微微愣住，继而大哭起来：“你都没给刘家留下血脉，不准去！”

刘二摇头：“儿这等无赖，哪家姑娘肯嫁给我，可儿若是打了胜仗回来，想娶哪家姑娘都可以的！”

“娘，儿已经决定了，今日便去军营！儿此去，就是要杀尽西夏狗。”刘二满脸严肃。

老太婆痴痴呆呆的看着儿子：“若是像你父兄一样，一去不回呢？！”

刘二很想大声说‘便一去不回！’

可他终究没忍心：“儿必定归来！”

话音落下，刘二头也不回的冲出家门，反正，这许多年的游侠儿营生，家中家财已有数百贯，老母亲生养无忧矣！

军营前方密密麻麻，家家壮丁都汇聚在此，演武，录名，入军！

辛羸端坐在大帐主座，缓缓的将手中的纸张摔在了桌案上，怒吼道：“看看，都看看！”

“这就是城中百姓，这就是秦凤路、陕西路的百姓心中所想，人人皆愿报效国家，人人皆愿杀尽西夏狗，然而，这是重点么？！这是重点么？！”

刚刚看完影卫军收集上来的情报和消息，辛羸真得觉得很心痛，如同刘二那般，期望着杀尽西夏狗为父兄家国报仇的人，一个又一个，千千万万。

然而也是这千千万万的人，没有一个人相信大宋朝廷！没有一个人相信大宋官军！

他们被官军伤透了！

杨文广接过纸张看了一遍，神情凝重。

韩琦看完，脸上布满了苦涩笑意，当年三川口和好水川，他也抛弃过无数的百姓！

而且，他正好就是百姓口中的朝中废物，这不是大概的指向，而是点名道姓的骂出来的，这是一个已经五十来岁的老头怒骂的，而那个老头，就是在当年好水川家破人亡的一员。

可笑的是，韩琦打了败仗，回到朝中，竟然还成了宰相。

辛羸都已经没办法去吐槽大宋的畸形了！

帐下众人看完之后，全都无语沉默，他们自以为他们保卫着大宋的江山和黎民百姓，可真正看了这黎民百姓的心声后，全都自我怀疑起来。

辛羸冷声道：“所以，这一次开战，我只有一个要求，我大宋官军，就是死战，也不可抛弃一寸土地！不可抛弃一个百姓！”

“除非，官军死完了！”辛羸淡淡的开口，声音充满了杀气。

“些许百姓，怕是没那么重要吧，毕竟大军作战，总有战略迂回的时候！总指挥使太过强求了！”

开口的是陆诜，乃是延州守帅，同时也是青涧城的知府，乃是皇佑七年的进士出身，妥妥的一枚北宋标准文人！

辛羸轻笑，声音有些冷漠：“此次作战，需要什么战略迂回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战局千变万化，总不能为了几个百姓，就当真覆灭一只军队吧？！”陆诜丝毫不惧，开玩笑，辛十一不过一稚子而已。

辛羸摇头：“陆守帅，陆知府，你没看见百姓骂你的内容么？！”

“尽是妖言，信不得！”陆诜摇头，竟然连韩琦给他打眼色都不搭理。

反正他是很不爽的，本来这西军，基本上就是他在做主，空降韩琦或者杨文广过来，他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如今，却是让辛十一这个毛头小子占了他的位置，他自然是不爽的。

而且，一些黎民乱语，有什么意思？！

全是一群蠢货罢了，那些百姓，如何知道他们的顾虑。

“你说什么？！”辛羸冷冷的瞪着陆诜。

陆诜轻笑：“一群愚民而已，他们只顾家，不顾国，我等顾国，与愚民利益不同，自然被骂，故而，尽皆是妖言，信不得！”

“他们不顾国？！你可知道，他们爱国，可国从来没爱过他们啊！”辛羸摇头，看见陆诜还要反驳，突然间，他觉得前世没考到体质里面去是个很明智的选择。

“总指挥使真是笑话，莫非，总指挥使是造反之心不死，还在打算收拢民心？！”陆诜起身高喝，只要这个名头安稳了，辛十一这总指挥使的位子，无论如何都得给他让出来！

陆诜这样想着，然而，他没看见帐内诸人对他的佩服，没看见韩琦对他的赞赏，反而从韩琦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恐。

韩相公这是……把辛十一踹开之后，总指挥使之位，不就应该是韩相公的么？！

为何……不是赞赏呢？！

他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而主座上，辛羸眉头微微一挑：“三十六！”

三十六还没动手，站在辛羸右边的辛一已经冲了出去，长剑破空，如闪电，一闪即逝，白色的丝线般寒芒还在众人眼中的时候，长剑归鞘。

辛一退回了辛羸身边。

也是这个时候，一丝鲜血才从陆诜的脖子出溅射出来，而后，整个头颅，缓缓滑落，重重的咂在陆诜面前的桌子上。

红色的鲜血，将桌案上的白纸渲染得触目惊心。

帐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韩琦摇头一叹，他刚想阻止的，却还是晚了，不过，也是这陆诜咎由自取啊，自己明明示意他了的！

一旁杨文广心底微微一颤，内心突然生出几许少年热血来，当年他初掌军，也曾遇到过军中文人百般刁难，那时的他，其实也是想如同此时的辛十一一般，一刀砍了了事，可他不能，也不敢！

此时，看见辛十一将他当年想做的事儿做了，心下不由得感到一阵无比的畅快，与之同时，对于这一次战事，他心底更多了几分期待！

这才是真正由武人主导的战争！

这种单纯由武人主导的战争，在辛十一之前，只有狄青做到过，也因此，种世衡明明与狄青不分伯仲，可只有狄青才名满天下，而种世衡，太过缩手缩脚顾忌文人想法，所以才名声不显。

只不过，狄青病死了啊，而种世衡却是寿终正寝！

想到这里，杨文广又微微一叹。

杨怀玉和杨怀兴则是满脸佩服，甚至于，眼中泛起丝丝崇拜的神色！

而其他武将文人，心中具是一惊，他们今日，才算是真正的认识了这位西军权总指挥使辛十一辛羸！

辛羸皱眉看了辛一一眼，微微有些无语。

辛一抱着剑，白了辛羸一眼，还顺带撇了撇嘴。

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辛羸抬头：“来人，将这尸体拖下去，送回陆家，让陆家好生安葬了，另外，陆家若是不满，尽可来找我辛羸！”

两个守在门口的影卫军进来，拖着尸体离开。

辛羸这才环顾四周道：“积石军原封不动，杨老将军领怀德军，出西北，囤于古骨龙城，同时老将军还请加强一下北线防御，免得西夏南下。”

杨文广起身：“尊令！”

辛羸接着开口：“种谔领西军十万，西出宣威城，至吐蕃边界！随时待命！”

种谔起身：“尊令！”

辛羸回头看向韩琦道：“韩相公，与吐蕃侬叠尔部以及呼格达部的盟约，就得由相公您出马了，当然，会有三百影卫军随行！”

韩琦苦笑点头：“尊令！”

“其余诸将，按所属随军听令。”辛羸继续发布号令，但也懒得多去调动了，反正，这些主将都有自己的编属，跟着编属走就行了，真要事无巨细的安排到中级军官，辛羸怕光是发布号令都得玩上一整天。

“末将尊令！”众人齐声道。

辛羸点了点头，刚想散会，却是看到了陆诜遗留下来的血液，道“饶开泰先暂代延州守帅一职，另外，辛某再强调一次，死战不退，不得丢弃一寸土地，一个百姓，敢有违令者，诛三族！”

“喏！”帐内所有人起身，大声应诺，饶开泰更是满脸激动，这就成了延州守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