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夕, 东海门所在的中央空地上,原本熊熊的篝火已燃烧殆尽。
忙完所有事情的沐子央,进到营账中,点起灯火, 仔细思索接下来有可能要面临的状况。
许是大战前的夜晚,有着太多的未知与不安,大家的表现都显得与平常不同。
她抽出一些时间与远在瀛洲的墨青宸聊了几句, 他人倒是清醒着,只是不像在殿里。
沐子央没兴趣紧盯着他,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倒也无心说话的样子,两人很快地结束对谈。
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 并没有留心到帐外, 有个孤独的身影一直站在阴暗的角落。
徐示青刚巧经过这里, 无意间发现从来都是高傲自负,睥睨众生的圣尊, 此刻竟神色萧索地望向前方,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却是王尊的营账。
徐示青是个聪明人, 他若无其事地来到炎玦身旁, 问道:“圣尊, 可容在下说两句话?”
炎玦看他一眼, 并没有拒绝的意思。
徐示青道:“都说妖王行事乖觉, 手段狠厉, 令魔皇沉迷美色,对她言听计从,可是如今看来,王尊在您的教导下,非但没有一丝邪佞气息,反倒光明坦荡,自有一股磊落神采。”
他看似在恭维,但言语间无非是在提醒炎玦,他与沐子央之间因为存在师徒关系,所以她才能够入善法,行正道。
然而若是他走偏了,她就会像过去一样,沦为众矢之的,遭受世人唾弃。
炎玦不禁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连区区一个玄机门的弟子,也能告诉他,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了?
他的语气带着些微的怒意,“此事与你无关。”
徐示青心里颇不以为然,脸上却仍是一副恭谨的样子,“再者,冥尊极为爱护王尊,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俩人情真意挚,圣尊倒不如放手成全,也好替瀛洲成就一桩美事。”
炎玦胸口一滞,声色更加严厉了几分:“王尊就算掌管东海门,却依旧是法华门中弟子,她自然要遵守本门清规。”
如今的他比谁都清楚,所谓的清规,只是用来规范无知的弟子,他要不要依循是全取决于他自己,可沐子央既然还是门中的一份子,她就不能不顾忌法华门的颜面。
徐示青索性把话挑明了讲,他实在不愿见到炎玦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圣尊是成就大事之人,肩上扛得是瀛洲的职掌大业,那些儿女情长,想来都是穿肠毒/药,你不妨藉此机会,将王尊逐出师门,如此既不会损及法华门的道统,亦不会使瀛洲动荡,能否两全其美,仅仅是你的一念之间罢了。”
炎玦极力压下心中的痛楚,可他眼白中的红丝,却无法骗得了人,“徐示青,你以为自己是什么身分?给我滚!”
徐示青默然不语地退下,他自己也是个无法忘情之人,自然明白炎玦心中所苦。
感情之事但凡遇上了,旁人就算说破了嘴,也劝不动半分。
执掌瀛洲的圣尊,若陷入魔障中,硬要挑起争端,绝对没有人能拦得住。
他只愿这笔糊涂帐能尽早解决,莫要让事情继续恶化下去,否则后果谁都无法预料。
……
两日后,蜀国军队兵分三路直取边关大营,晋国大军开关迎战,双方互有死伤。
首波交战中,所派出的兵力,只有人界的将士,玄机门的徐示青与昊渊只在后方运筹帷幄,非到最后关头,瀛洲无意干涉人界的战争。
战鼓隆隆,旗帜招展,号角声此起彼落,冲杀之声贯穿整片大地。
万箭齐发,长茅如林,血与汗的味道布满在空气之中,烧焦的气味更是扑鼻而来。
终于,沐子央感受到一股扰动的气流,由西方山脊处传来,里面潜藏妖气,却是极为隐晦,不过只需要一些,便足以牵动她血液中,对妖气的渴望。
她传音给炎玦后,两人领着东海门弟子,御剑往西方飞去。
一路上,由高空往下俯瞰,厮杀掳掠的战火与硝烟,混合着怒喊声与哀鸣声,让人不忍直视。
在这一刻,沐子央体会到,人的命贱如蝼蚁,一扑即灭,一踩即死。
假若能立下宏愿,她只盼天下能长治久安,永无战祸。
当他们来到山凹处,随即发现满坑满谷的妖兽,蓄势待发,欲往外冲杀。
沐子央朗声道:“李飞扬,布阵!”
李飞扬与东海门弟子听到她的指示,立即摆好阵型。
他们双手结咒,先在周边唤起冰雪术,瞬间天降大雪,温度骤降。
山林间的万物倾刻间被冰冻起来,一些功力较微的妖兽,不耐霜冻,也被结成一块寒冰。
剩余的妖兽,忽然间乱了阵脚,铺天盖地地朝他们攻来。
李飞扬又使出暴风咒,风利如刃,旋过之处,皆化为碎片,而大部分的妖兽亦被挡在风壁之后。
此时天边卷来层层黑云,云后闪电交加,待到他们上方,才见到数百只龙首鸟身,身覆鳞甲,有着巨大翅膀的妖兽躲藏在其中。
霎那间,这群妖兽俯冲而下,口中喷出浓烈的毒雾。
情况变化太快,几乎使人措手不及,炎玦随即高喊:“御剑成盾!”
一圈银光顿时流泄在他的身侧,紧接着,他又喊出,“万法化虚!”
银剑一致向外,激射而出,直朝飘忽不定的妖兽疾飞过去。
纵使它们改变方向,银剑仍紧追不放,没过多久,一半的鸟兽被剑阵所伤,纷纷从空中坠落。
在炎玦专注于扫灭鸟兽之际,地表传来隆隆声响。
在一阵地动山摇后,一只形如牛的独脚巨兽由地底窜出,他率先奔往沐子央所在之处。
只见她从容不迫地喊道:“云霄九天!”
周遭方圆百里内的大江大河,水流汇集,卷成无数水柱,往巨兽冲去。
又见水柱成幕,将它团团围困其中后,接着就往天空吸卷而去。
见她运用阵法如此纯熟,最得意之人,莫过于隐身于不远处的墨青宸,他曾倾全力栽培她,而她的表现也没有让他失望。
四面八方涌来数也数不尽的妖兽,东海门弟子虽尽力御敌,仍是有部分流窜到晋蜀两军交战的战场里。
这些妖兽可不分是哪一方,见到人就是一阵撕咬,到处飞散着鲜血内脏与残肢断骸,饶是见惯血腥场面的战士,也不免吓得心魂俱丧。
正当沐子央欲抽身过去营救时,妖兽肆虐的战场,气流一阵扰动,黑雾涌现,其中赫然出现一个人影。
沐子央一看,先是感到诧异,尔后是有些不快,她怎么也没想到,在那样安抚过墨青宸后,他竟还是瞒着她,出现在这里。
可就在她稍有犹豫的时候,身旁又同时出现两只巨型鸟形妖兽,它们分别以利喙与爪子攻向她。
沐子央本无意使出自己与生俱来的本事,毕竟她还是东海门的掌门,她不想让人心生她亦是妖的恐惧感。
然而因为墨青宸忽然现身,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长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铺天盖地散开,卷上那两只妖兽的躯体,猛然一缩,它们瞬间被绞裂,化为两团血雾,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就被发丝吸得一点也不剩。
其余的妖兽见了,怕得不敢再近她的身。
等到沐子央赶到墨青宸所在的地方,他周身萦绕着骇人的杀气,满目红光,阵势所及之处,战场中所有的妖兽,四肢犹如踩进一个大型的泥淖里,怎样也无法脱身。
几乎是在她到他身旁时,妖兽们的眼神倏地呆滞翻白,彷佛神智被抽空般,直挺挺地倒地不起。
虽然不知道墨青宸使出什么种阵法,但她能感觉得到,它们已失去生命迹象。
墨青宸仍不肯收手,几缕白色的烟雾从妖兽天灵盖浮出,他扬起袖子一扫,来自冥界,十八层地狱里专门用来惩处恶鬼的烈火,将那些白烟团团围住,猛烈地燃烧起来。
适才那些战场上的哀号声,都远不及这些妖兽的魂体,被折磨时的惨叫声凄厉。
沐子央来到墨青宸身边已有一会儿,可他彷佛没有看见她,嘴角含着一抹诡谲的笑意。
火焰在他的操控下,越来越旺,妖兽的魂体支撑不了多久,一下子就魂飞魄散。
沐子央心下不安,沉声唤他,“墨青宸,住手。”
他没有停下来,相反地那个阵法逐渐扩大,连战场上的晋蜀大军也被涵盖在里头。
沐子央见状,再不管其他人会怎么想,她捧住他的脸,将他的头拉低下来,轻声道:“够了,你做得已经很好了。”她望进他的眼楮,“墨青宸,你不就是要来找我吗?我在这里,你看着我。”
墨青宸嗜血的目光,有一剎那地失神,紧接着像是聚了焦,他突然将她搂进怀里,缓缓地问道:“我很担心你,在琉光泽璃宫里,我一直坐立难安,所以我偷偷跟了过来,你不会怪我吧?”
他的神智好似还不太清醒,沐子央只能哄着他,“不会。”她顿了顿,看向满地僵直的尸体,“现在妖兽已经死光,用不着我们出手,你先跟在我身旁,等需要你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墨青宸点了点头,他也说不出自己哪里有古怪,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给他一种茫然的感觉,“好,我听你的。”
沐子央紧握住他的手,不敢放开。
幸好这时蜀国的大军见己方的妖兽被诛杀,自乱阵脚,纷纷朝后方撤退。
炎玦有了空档,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他们,许是听了徐示青的那番话,在这样的情境下,他胸口陡然生起一股凄凉感。
他与墨青宸的恩怨,纠缠千年到如今,已经弄不清楚开端为何,但终归要结束在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