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如浮丝般飘荡在半空中, 却无比坚韧的红线,从沐子央的脚踝一路往前伸长,最后系在炎玦脚上。
言语的描述,远不如眼见为实的证据来得有震撼力。
炎玦紧蹙眉心, 飞身下来,欲朝沐子央走去,然而墨青宸一个旋身, 硬是将她挡在身后,让他没有靠近她。
两人暗自传音于对方, 炎玦冷冷道:“让开, 此事与你无关。”
墨青宸不以为然道:“你明知这是任春秋的阴谋,反倒大张旗鼓地下了浮云台, 你究竟有何居心, 我想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因为互不相让, 他们索性开始无声地对峙。
沐子央却是波澜不兴地撩起脚边的红线,半晌后, 忽地笑了一声,扬声道:“不过是幻术而已, 你们无须大惊小怪。”她环视周遭, 语气十分平静, “瀛洲里许是混进了奸细, 刻意使出这种手段, 要来破坏我们内部的团结。”
语毕, 大伙儿的注意力不再放在那条红线上, 而是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提出姻缘簿一事的任春秋。
可他不愧是心机深沉的老贼,故作诧异道:“竟有这种事,若不仔细调查清楚,岂非使王尊颜面无光,毕竟瀛洲上下,无人不知,你近来与冥尊感情甚笃。”
墨青宸被他这样一激,也没心情理炎玦了,扬手一挥,那条红线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既然知道我与王尊感情甚笃,我都不在乎了,何以任掌门一直在这个破幻术上头大做文章,你到底有何居心?是否非要挑唆得我们反目成仇,你的心里才会痛快?”
任春秋脸色变幻莫测,暗忖若是以炎玦的性格,他肯定不屑在众仙与自己争论这件事,接下来无论调查的结果如何,都没法阻止已经形成的流言蜚语。
然而有墨青宸在,情况却不如任春秋所预测的那样。
面对一个说话尖酸刻薄,又毫无下限的对手,谁都预测不了他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
墨青宸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他慢悠悠地踱步到任春秋眼前,含着笑意,锲而不舍地逼问,“你倒是给大伙儿解释解释,你是怎么知道姻缘簿有他们的姓名?”
见任春秋一动也不动,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墨青宸轻笑一声,“我来替你解释好不好?”
任春秋仍旧一声不吭,脸上的神情出奇地难看。
墨青宸看准任春秋不敢再提出异议,便继续道,“王尊曾是妖王,这是瀛洲上下人尽皆知的事,她数千年前已从仙籍除了名,怎有可能会被登载在仙家的姻缘簿里?你身为玄机门的掌门,竟连这种事情也不懂,那只能证明一件事……”他顿了顿,等待所有人屏气凝神,聆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你不只是无知,而且愚蠢到了极点,连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任春秋本还想辩解,王尊是否被剔除仙籍,根本未经证实,可他若这么说,无异承认他没有经过详查,便冒然将此事宣诸于众,那岂不是坐实了墨青宸所言,他就是蠢,才会被人利用。
一些沉不住气的人已经交头接耳了起来,也有平时看不惯任春秋的,面露嘲讽的笑容。
不过集英台上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大部分的目光,仍是投向圣尊,看他会怎样应对。
但见他迈开大步,飞回浮台上,与南功晨以眼神示意后,她朗声道:“奸细一事,容后再议,仪典照常进行。”
他顾盼自若,神色泰然,彷若适才的骚动从未发生。
任春秋压下满腔恨意,原以为有红线为证,能应了自己所说师徒姻缘一事,却没意料到,墨青宸三两下便将争端化为虚无,炎玦兀自高高在上,仙姿卓绝,丝毫不被流言所扰。
此番发难,任春秋没有占到便宜,反倒枉做一回小人,思及此处,他抬眼看向浮台,却见炎玦目光异常淡漠,深不可测地回望着他。
任春秋见之,内心大惊,赶忙将头别了开去。
……
集英台上的事情过了一日,月老手中的那本姻缘簿已经交到炎玦手里。
沐子央没兴趣理那种事,她连问都不想问炎玦调查得如何了。
墨青宸更是不放在眼里,他就不信自己日日守在她身边,还有谁有办法越雷池一步。
可他们不当一回事,却没有想到,炎玦身为法华门掌门,在他之下,有许多自诩为他好的人,想方设法,费尽心力,欲替他铲除权位前的阻碍,甚至无须他开口,也无须他亲自动手。
只因法华门在仙界开枝散叶,门下势力盘根错节,他们不能让炎玦有一丝一毫走错步的机会,更无法容忍有人污辱到整个师门。
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在背后支持炎玦的人,肆无忌惮地直朝琉光泽璃宫来。
他们图得是兴师问罪,最好还能藉此机会,能妥善除掉沐子央脚上的红线。
谁管那条红线是真是假,但凡损及炎玦声誉的,都是祸害,绝对留之不得。
沐子央经过门下弟子通传,重新穿戴好衣裳,正要去大殿接见那群法华门人时,突然被墨青宸抱住,“大半夜的,你管他们做什么,就让他们等着吧,天亮了,你再出去,免得让人家以为谁想见你,随随便便就能见得着。”
沐子央拍开他的手,缓缓道:“我很好奇,这群人能背着炎玦,做到何种地步。”
墨青宸亦起身,套上外袍,“我陪你会一会他们。”
沐子央挑眉,“我看你是巴不得让人知道,你带着一大群鬼怪,成天待在琉光泽璃宫里白吃白喝。”
心里打的鬼主意被识破,墨青宸尴尬地笑了笑,“我不出现在他们面前总行了吧?”他走向前,靠在她的背脊,声音极其温柔,“我就待在后头的房里,免得他们会对你不利。”
那些人自然动不了沐子央一根寒毛,可她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说,以墨青宸黏人的德性,必定会跟过来,她也懒得再多费唇舌,与他继续争论下去。
等她一出现在大殿,门内五大长老之一的麒山尊者,先声夺人道:“法华门弟子沐子央,你可知该当何罪?”
他的声色冷厉且毫不留情面,似乎一句话,就打算置她于死地。
沐子央环顾四周,轻轻地扬起唇角,“你们也不睁开眼看清楚,这里究竟是哪里,东海门岂是你们可以胡闹的地方。”
另一名男修在旁喝斥道:“沐子央,你一日为圣尊座下弟子,便一日为法华门人,自当恪守门规,净心修道,然而你却败坏师门清誉,行大逆不道之事,如此已是罪大恶极,竟还敢拿东海门来威胁法华门的尊长!”
沐子央径自坐在殿上的宝座,手指敲打着扶手,倘若忽略掉她脸上戏谑的神情,倒像是在细细思索他话里的意思。
这时,有两名年长的师姐忽然冲向前,高声道:“沐子央,你还不赶紧跪下受罚!”
沐子央一愣,她这是太久没在人前显现自己的能力,所以才被他们无以为是病猫吧?
她敲打的手指停住半晌,那两名师姐像是撞到什么坚硬的东西,身体往后飞弹,跌坐在地上。
几名尊者见她不肯就范,纷纷走上前来,不过别说碰到她的身子,他们还未走上两步,便被猛烈的妖风逼退到殿后,连脸也被吹得歪七扭八,情状十分可笑滑稽。
沐子央手指放下的一瞬间,妖风突然停了下来,那群人才有办法平复心神,呆愣在原地。
麒山尊者简直不感置信,当初炎玦身边的小徒弟,竟有如此惊人的修为。
对他们来说,妖修本就是让人瞧不起的一种存在,即便有幸成仙,也无法与人相比,可她的情况太特殊了,她的修为不只强大,而且前所未见,他们根本不知该怎么拿下她。
法华门人面面相觑,这样兴师动众来到琉光泽璃宫,本是有逼她俯首认罪,以挽回法华门声誉的意思,可现在被她轻而易举地制止,他们只觉颜面无光。
……
过不久,连炎玦布下的眼线,也紧急通报他东海门的消息,他赶到的时候,只见沐子央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台上,地上则软倒无数名法华门人,麒山长老与几名位高权重的尊者,皆勉力强撑,怒视着台上的人。
沐子央看了炎玦一眼,缓缓道:“师父,你总算是赶来了,你不来,我还不知道该拿这些人怎么办。”她笑一笑,“他们对我不敬,我本可以略施惩戒,可顾念同门情谊,我迟迟下不了手。”
她所说的不仅是反话,还十分地讽刺,炎玦却不怪她,终归这一切是他御下无方,才让这群人能背着他,来这里找她的麻烦。
炎玦深吸一口气,对着殿中的法华门人,寒声道:“通通给我回无量宫去!”
麒山长老显然不愿听他的指示,瞇起眼楮,站在所有人前面,不以为然道:“请掌门解释清楚你与你徒弟之间的事,你们是否如外界传言的那般,有超乎师徒间的情谊?”
炎玦拧眉看着他,冷冷道:“我与王尊问心无愧,何须向任何人解释。”
麒山长老面色不豫,半点也不肯退让,“若掌门不想解释,那便请你当众除掉你们腿上绑的那条红线,这样我们自然相信掌门所言为真。”
话音一落,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座黑色的小鼎,放置到大殿正中央,小鼎逐渐变大,也让人看得清楚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的火光。
这是威力仅次于业火的三昧离火,可以烧毁一切有形或无形的事物。
炎玦一下子就领悟到,在他身后将他抬至执掌位置的力量,虽为他所用,但亦是一张大网,紧缚住他,不容他有任何一点闪失。
他从哪里得到权力,便被其控制身心,他只能把一生双手奉上,连他深埋于心的一点念想,也得沦为祭品。
炎玦硬生生压下心中暗涌之痛,他有太多不甘,却无能留住这条红线。
这个威胁显而易见,他若不坚守本心,面对的将不只是外在的各门派压力,还有来自法华本门的指责,纵使他身为瀛洲执掌,也得屈服在这样的逼迫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