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过于得意忘形, 无意间触了沐子央的逆鳞,墨青宸接下来的态度就变得正经多了。

其实他会这么不长眼,并非故意寻衅,而是因为炎玦带他们来此处的缘故。

若要比谁对央央好, 墨青宸自认完全不输给任何人,莫说一张桌子,十张桌子他也能给她。

不过当他想起那人送她的那块浮沉璧, 他的心随即沉了下来,这倒是一件稀罕之物。

东方朔谦即便没为央央牺牲, 身家背景仍旧比他贵重许多。

东海龙王不仅掌管东海, 还是天下海域的共主,若单论家世, 实非他这种无父无母的孤儿能与之相比。

当年东方朔谦不顾后果, 当众送出浮沉璧, 莫说他身为冥界之主,都给不起类似的东西, 更遑论区区一个法华门的掌门人。

炎玦身后有那么多人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根本无法明目张胆地对沐子央好, 顶多就是在小处上着手罢了。

墨青宸那时说给她听的, 什么男人比本领, 比拳头, 其实就是句自我安慰的话。

也因此, 炎玦当年会把全副的注意力, 放在东方朔谦身上, 不是没有道理的,谁也想不到她竟会跟了他,最后不只逼得炎玦失去理智,连带东方朔谦也跟着赔上性命。

想想还真是讽刺,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央央何以选择他,许是她年少无知吧,可她早已不是过去的央央,所以她不再心悦他,也并非不能理解的事。

另一头的炎玦,也在静待沐子央开口,他很清楚墨青宸从不过问瀛洲朝政,更与他毫无交情可言,此番前来,必定是受了她请托的关系。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无须细想也能明白,她是有意要避着自己。

思及此处,炎玦心下一紧,他在她眼中竟是这般不堪,连当年逼迫她的墨青宸都还要不如。

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神色,沉声问道:“阿央,你有何事要与为师说?”

沐子央低首敛眉,沉吟半晌,甫要说话之际,墨青宸当着炎玦的面,伸手便将她按下。

她抬起头来,看着墨青宸,两人目光相对,似是无声胜有声。

炎玦脸上无甚表情,内心却是腾起怒火,他的声色明显更为严厉,“阿央,我在问你话,你何故不回答?”

墨青宸听他连为师也不说了,心里必是恼怒得很,便刻意接过话荏来,冷笑道:“炎玦,枉你为瀛洲执掌,你可知任春秋那厮在你背后干了何等卑鄙之事?”

“虽不知你所指为何,但你向来对朝政置身事外,想必了解内情的人不是你。” 炎玦目光寡淡冷漠,却不是看着墨青宸,而是直视沐子央,“阿央,你若有事要与为师说,但说无妨,何须找个不相干的人过来?”

墨青宸忍不住讥讽道:“瀛洲执掌当得像你这般事不过心,知其有异,仍犹作无事,真不知是我高估你了,还是你的才智本就如此而已。”

炎玦的神色越发冰冷,毫无半点表情,隐约有股山雨欲来之势。

沐子央见墨清宸的功用到这里也差不多了,遂慢条斯理地说道:“青邱城主百里月传来消息,任春秋暗中支援蜀国,更与白虎联手,欲在人界掀起一番动荡,还望师父能严查此事,早做防范。”

墨青宸留心她所说的话,她曾与自己提过,是徐示青向她禀明此事,可她现在改口是百里月告知她的。

由此可知,她并未对炎玦据实以告。

墨青宸知她自有打算,不愿干扰她,索性闭口不再言语,只在一旁安静地陪着她。

炎玦眉心紧蹙,冷声道:“若真有此事,我自会处置,无须冥殿插手,阿央,你带他来此,究竟意欲为何?”

他分明已恼羞成怒,连掩饰也无法掩饰了。

沐子央颇有深意地看了墨青宸一眼,他会意地扬起嘴角。

炎玦心结已生,倘若他继续强留在此,只怕会坏了她的大事。

墨青宸柔声道:“央央,貌似这里有人不欢迎我,无妨,我先在外头等你,等事情说完后,我们再一道回去。”

语毕,他极为自然地撩起她的长发,取下她颈项上的围巾,笑道:“天热,围着不舒服,我先替你收着。”

墨青宸慢悠悠地将其折好,收进衣襟,贴于胸口,挑衅之情溢于言表。

可最令炎玦不能接受的是,沐子央不仅没因为他在一旁,而有所保留,竟是乖顺地任由墨青宸摆布,她缘何还对他无法忘情?

她口口声声畏惧他,如今想来都是笑话。

她怕得人应是他这个师父才对,而非总是强迫她的墨青宸。

只见他俩眷恋难舍,墨青宸附在沐子央耳际,轻声交代她几句,她倒是没甚么表情,微微地点了点头。

墨青宸做完这些事后,这才踏着欢快的脚步,转身离去。

待他走后,炎玦在无法压抑愤怒之情,厉声道:“阿央,过来为师这里。”

沐子央表面上虽对他言听计从,但她并不傻,所以只是静立原地,恭谨一拜道:“师父,请准许我调遣东海门之力,前往人界相助晋国。”

炎玦走至她身前,靠得极近,他俯视着她,犹如一座大山,浑身透出令人生畏的威压之气,“阿央,莫非你真得不怕死,否则何以再与他有往来?当着为师的面,亦是这般不知羞耻,你内心可曾顾及师门颜面?”

沐子央没有抬头,平静无波道:“师父,我自认并无逾矩,况且,我如今代表的是东海门,就算做出遭非议之事,也不可能再损及法华门的颜面。”

这个“再”字,说得炎玦内心一震。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般疼爱她,处处为她着想,却比不过墨青宸的温柔小意。

炎玦不信她心里真是这么想,她必是受到胁迫,于是他放缓了语气,“阿央,若是墨青宸逼你,你大可跟为师说,我定会尽全力保你周全。”

沐子央默不作声,他的情况确实很反常。

按理说,炎玦最应该关注任春秋在密谋些什么,可直到现在,他的重心一直在她与墨青宸的那点琐事上打转。

沐子央思索片刻,试图打消他心中的邪念,“师父,冥尊已与我解释清楚当年的误会。”

炎玦瞇起双目,质问道:“你竟相信他所说的话?”

沐子央缓缓道:“这是我和冥尊之间的私事,与师父无关。”

内书房之中,静谧无声,日光的金辉,从窗棂处撒开,照得沐子央彷若一尊剔透的玉雕,精美绝伦,却透着一股冰冷入骨的寒意。

往昔种种,在炎玦的脑海里,翻飞而过。

缘生、缘起、缘终、缘逝,他一直以为自己再从容不过,纵使五年前,她被墨青宸引诱,做出违背师门之事,他却从未真正怪过她,有的仅仅是不舍与恨铁不成钢的痛惜。

然而他现在已不这么想了,她会拒他于千里之外,不再顾虑师徒间的情义,全是因为墨青宸从中作梗。

可他才是瀛洲的执掌,他能给她的不只是那些小情小爱的东西。

阿央与他一样,明白自己所背负的责任,他们都谋求人界太平,四界不再起动荡。

墨青宸却不同。

他本就不爱走常轨,再加之,他掌管的冥界,那里太过衰微,有的仅是寂灭的生灵与沉沉的死气,这也使得他比之过往,更加颓靡懒散。

炎玦很清楚,墨青宸给不起她所想要的一切,他们两个性格相差极大,绝非良配。

阿央迟早会知道,谁才是真正能与她并肩前行之人。

沐子央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炎玦出声,她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亦是怔怔地望着她,心里便感到十分不悦。

她早已不指望墨青宸能有什么作为,他以一具断了几根仙骨的仙身,久待在冥界,本就不容易,还要封印混沌八荒之气,与偶尔管理冥界中的事务,他没被阴气影响已实属万幸,她完全没想过他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来。

如今能交付重任的只有炎玦了,可他如今失序的情况,却像极了当年的东方朔谦。

沐子央不能任由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她打断他的沉思,平心静气地再度提出自己的请求,“恳请师父同意阿央,调遣东海门弟子支援晋国。”

炎玦回过神,声色低缓道:“随你想做的去做,为师相信你。”

沐子央暗自松了一口气,接着问道:“师父,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炎玦垂下眼眸,嘴角略略上扬,“你说。”

“我想借调玄机门弟子昊渊。” 沐子央态度从容道,“徐示青回来瀛洲后,晋国顿时失去谋士,若有昊渊代其在人界辅佐镇安侯,才能确保事情万无一失。”

炎玦沉吟半晌,语气中似乎带有一点质疑,“昊渊此一去,势必要与自己的师父为敌,他若愿意如此做,那倒也无妨,只怕他存有异心,实则是任春秋布在你身边的棋子。”

沐子央笃定地说道:“我会用他,自然有他不得不听命于我的理由。”

炎玦细细地观察她,他不知她为何有办法煽动昊渊,听她的吩咐。

明明她已非过去的阿央,可他对她的情意却是有增无减。

他虽欣赏她现今能与他匹敌的能力与胆识,然而他心里亦有少许的遗憾。

那个总黏在他身边,仰起头来,用一双崇敬的眼神望向他的阿央,已不再存在了。

不过,这样也好,他一直期盼她能有为自己分忧解劳的一天。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身边多了一个不应该继续留在瀛洲的人。

炎玦不动声色道:“往后你要找为师,无须大费周折,我已交待下去,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能直接进来净修殿。”

沐子央不为所动,淡淡道:“师父,冥尊还在外头等着,我不好让他久等。”

炎玦双目一黯,犹自镇定道:“你退下吧。”

沐子央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出内书房。

炎玦静默许久,突然笑出声来,眼底彷佛泛起红光,她真不愧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得意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