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嘉皇帝这人属于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典型。他平时体魄强健, 身体好得不得了, 可一旦发病, 那没个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好。当然, 等他一病好, 整个人精神抖擞得与前两天病怏怏的家伙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
待他完全康复,年也来了。
今冬整个大祁几乎被大雪所覆盖。冷归冷, 但年还是要过的。为了令百姓过一个朝气蓬勃的新年, 今年佑嘉皇帝还特命人添了大型的烟火宴,举国同庆。
而宫中,除夕这天设了家宴, 皇帝当夜将会亲临,后宫诸妃也皆会出席。我身为皇后,操办家宴的各项准备自然落到我头上来,一场家宴忙得我焦头烂额。好不容易赶在小年夜准备完毕,满座皇宫终于不再只有白雪皑皑, 挂上大红灯笼和红绸带, 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
天公作美, 家宴当夜天气不错,夜空晴朗一片,明月高挂空中。我到场的时候,席下众妃已经满席了。今儿是除夕夜, 人人盛装出席, 满心期待着皇上驾临之时, 也许能多看自己一眼。
我入了侧座, 随意地扫了底下一眼。得我关注的也就那几个人,彤昭容近日低调作人,我瞧她肚子一眼。她衣饰宽松,倒不太显肚子。我见她一直摸着自己的肚子,心知她宝贝得很,刚要移开眼,就见她突然抬起头来与我四目相对,倏而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我冷不防抖了一下,有些莫名。结果彤昭容这一笑如昙花乍现,一晃眼就没了,低头不再看我,继续抚摸她的肚子。
我悻悻然地转移视线,朱妃的位置在正座侧手边,较我低一些的正对面位置。她肚子倒是明显了,只是刚一打照面,我还来不及冲她友好地笑笑,结果就被她狠狠瞪回来一眼。
我忍不住皱眉,往她边上一瞧,却不见绿桐,而是瞧见她身边新晋的大红人白芍。
最近我忙着家宴的事,倒是忽略了宫中其他人与事,竟是不知道绿桐被换下来了。我暗暗摇头,琢磨着待家宴过后要好好询问一下事由才行。
这时我听见耳边杯子磕碰的声音,将目光投到莲妃身上。她就坐在我侧手边,手里拿着一个酒杯,酒杯已空。这宴还没开始,她倒是已经开始喝起酒来了?
我忍不住按住她的手:“家宴尚未开始,你喝这么多酒是做什么?”
她冲我柔媚一笑,眉眼却是已经染上醉意:“又至新年,臣妾是高兴。”
我被她笑出一身鸡皮疙瘩,顿觉一个头两个大。今晚这一个个是怎么了,看着这么反常?
好在这时一声皇上驾到,佑嘉皇帝来了,这一个个不寻常的举止才中断,恭恭敬敬地起身行礼。皇帝来到了正中央的首座,如此一来在座诸位正式齐了,是时候开宴。
家宴无非就是除夕夜的一顿年饭,也许是受新年的气氛渲染,又或者是皇帝在场的关系,底下众妃和睦一片,欢声笑语,竟还真有几分温馨的味道。
今宴的菜谱由我挑定,我这人喜欢荤菜,桌面上摆的半数以上是我喜欢的菜肴,有一道我的最爱,红焖熊掌。当这道菜一上桌,我端了一晚上正经八百的脸终于露出笑意。
我拾起筷刚要去夹,皇帝的声音冷不丁自我耳边传来:“皇后可还记得秋狝的那头幼熊?”
我手一抖,诧异地看他:“皇上……”
他端着杯酒摇动着,狭长的眸子斜睨而来。我咽了下口水,蔫蔫地放下筷子,看了这盘菜就有点于心不忍了:“没想到它居然等不到明年秋狝,就已经成了今年除夕的一盘菜……”
“咳咳咳咳——”
皇帝被酒水呛住,底下群妃纷纷抬头关切,满座皆在问“皇上怎么了?”、“皇上没事吧?”
我瞅了他一眼:“皇上可要唤太医?”
“不必。”佑嘉皇帝接过小海子递来的手帕拭唇,好半晌才缓了过来,面无表情地对下面一片满脸担忧的妃子道一句无事,然后家宴继续。
我虽不忍心,但还是架不住对红焖熊掌源源不断飘出来的香味唾涎欲滴,暗暗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义无反顾地夹了一块放入碗里。
“不是那一头幼熊。”皇帝倚向一旁的软垫,轻吁一声:“朕只是记起了当日秋狝之时高卿家捕下一头黑熊,皇后一直远远瞧着,一眼也舍不得移开。”
当时我表现有那么明显吗?我悻悻然地唧巴嘴。我那是看见妥妥一盘野味正在向我逼近,估摸着眼睛都在放光吧?
“只没想到皇后对熊的执着远不如这红焖熊掌。”
这不是必然的嘛?活生生的熊能作甚?除来幼年时期到处卖萌,成年之后只会四处吓人,当初在秋狝遭袭我还记忆犹新的。
我一脸理所当然,他看在眼里,摇头失笑。
我顿觉莫名,不解他这算什么意思。
可他直接低头饮酒不语,我见他不搭理我,忿忿地嚼肉也不搭理他。
他喝着闷酒就被朱妃拉去看她的肚子,我懒得看他们上演亲子戏码,转过脸来正好对上莲妃一副要吐不吐的脸,吓了我差点没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紫竹扶住她满脸焦急,莲妃直接就伏趴在桌上,脸色青白交错。我就坐在她旁边,一时不忍顺势就搭了一把手。这不搭还好,一搭上去,莲妃两只手臂跟章鱼似的缠了过来,死不撒手。
“莲妃这是怎么啦?”我被她缠得满头汗。
紫竹欲哭无泪:“回皇后娘娘,我家主子她醉了……”
这不是废话嘛,我当然知道她醉了,问题是她喝得这么醉干嘛!
我回头见皇帝被朱妃缠得脱不开身,又怕莲妃醉酒会闹事,只得吩咐紫竹先把人送回寝宫去。可偏偏莲妃还抓住我的手不放,我就纳闷了,我又不是皇上,你缠我作甚?我的红焖熊掌还没吃完呢!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皇帝和朱妃那边,我悄声叫起紫竹帮忙搀扶莲妃先送她回宫,留下小桃红待会给小海子过去报一声信。
我们先一步离开宴席,莲妃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醉也醉得那么斯文,除了死扒住我不放之外,一路安安静静,跟睡着似的。
我们坐上辇子走了一阵,兴许是因为辇子晃动的原因,莲妃羽睫微微一动,似乎悠悠转醒。她迷茫地抬起头,扫了一眼四周,又将目光转至我身上。
“你醒了?”我见她总算松开我,顿时松一口气。
“这里是哪?”她喃喃一声。
“你醉了,本宫命人送你回莲心宫。”我端详她的神情:“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何要喝得这么醉?”
莲妃木然坐了一阵,突然喝停辇子:“停轿。”
辇子应声停下,我尚在困惑之中,莲妃身子一滑,下了辇子。
“你去哪?”
我一急,连忙也跟着下辇,一众宫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追着莲妃,只见她迎着月光踏雪走向空旷的庭园,直到停下脚步,仰头望天。
我直觉她今夜的举止各种反常,不敢轻扰,只是小心地跟随她的步伐,站在她身后几步的位置。
“你说宫外的月亮与宫内的,可会不同?”
我心中一动:“宫里宫外又怎会不同。抬头望月,还是同一道月光。”
“说的对,不同的不是天上明月,而是人。”她轻轻一笑。
我暗暗蹙眉,上前拉她:“莲妃,你醉了,回莲心宫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就没事了。”
她就着我的手倚过我的肩,螓首微垂:“每当夜深人静,我总会想起你……”
我愣了愣,这才发现她双眼无神,不似清醒。
“如果那年我不入宫,你是否会一直等我。”她气息轻浅,低声呢喃:“如果我能更勇敢一些,追随你而去,是否今日的一切都会变得不相同了?”
我顿时了悟她将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心虚地忙捂住她的嘴,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细眉轻蹙,又缓缓舒展开来:“你已娶得美娇妻,早该把我忘记……”
“我原本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想一心一意地侍候皇上……可眼前见宫里的妃嫔越来越多,她们一个个都有了孩子……”
“真羡慕,羡慕她们有孩子了,不孤单。只可惜年复一年,如今想来能够陪伴沁莲的……只有这座宫闱了。”
“这些……都是沁莲自找的。”
莲妃倚在我的身上越来越沉,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为一声声呢哝低叹。
我轻轻扶住她,心中无比复杂。
我没想到她今夜一醉,竟醉出这么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亏得在她身边的人是我,这若换成皇帝,也不知道会不会龙颜震怒。看来莲妃跟我一样都是个不能喝醉酒的人呀,一醉就乱说话这点,真的很不好……
我半扶半拖着莲妃正要回头,只觉身子一轻,然后莲妃就被人截腰抱了起来。
我一愣,抬眼一见皇帝,顿时傻眼。
“皇皇皇皇——”完了,我一被抓包就紧张得结巴的毛病又来了。
“皇后不必多礼。”所幸他一句话封喉,省得我不知该怎么向他请安。
他抱起莲妃,眼神示意我跟他走。我心惊肉跳地跟上,生怕皇帝吃醋把莲妃抱起来摔雪地上,那得多疼啊。所幸,他一路无话,把莲妃抱进辇子里,吩咐紫竹照看莲妃返回莲心宫。
我见他放下了人,辇子走了,剩下不远处候命的海公公和小桃红,以及我跟他。
我满脸汗,紧张得直搓手掌。
“皇后可要返回宴……”
“要!”
我发现我答快了,又是惊得一身汗。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轻叹一声:“你不必这么紧张。”
我跟着他抬步去,偷偷瞄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刚才……”
“嗯,听见了。”他走路惯有的老姿势,背着手,身躯笔挺,老神在在。
我一阵胆战心惊,一阵惊涛骇浪。
“皇后若是想问朕的反应……”他顿声:“朕只能说,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瞠目结舌。等等,什么情况!难道三角恋?从前有个沁莲,入宫前有个相好,不料皇帝看上人家姑娘青春美貌,遂来横刀夺爱拆散鸳鸯?!
他瞥过我的表情,微微蹙眉:“早在莲妃入宫之时,董尚书已经向朕禀明一切。”
我眨眨眼,懵懵懂懂地似乎终于找着了北。
也对,把女儿嫁入宫里来,必然是得对皇上坦诚一切的,否则将来那点前科被皇帝自己发现,可就不是闹着玩儿的欺君之罪了。
我跟着他的脚步,一脚一个雪印,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都不算爱……
念头一出,心里顿如灌了几百斤醋,酸不溜丢。
“再说……”
我酸不溜丢地看他。
“再说……朕纳她为妃,并非因为朕爱她。”
皇帝目光炯炯,在月色下格外眩目。
我忽觉几百斤醋里混了上万斤的糖,又酸又甜。
我默了半晌,忍不住想说:“那……”那我呢?
此时,轰地一声,夜空中散开了璀璨的花火。我与皇帝双双抬头,无数朵烟花发射到空中,将夜空照亮。烟花五彩缤纷、色泽斑斓。轰隆隆的声音不绝入耳,掩盖了一切声响。
我仰望空中的烟花,双眼似乎也被这些绚丽多彩的烟火所点亮。这时我只觉手被轻轻牵起,佑嘉皇帝附于我耳边,说了一声:
恭贺新禧。
我攥紧他的掌心,心脏也随着烟炮的响声轰隆隆地剧烈跳动。
礼尚往来,我轻轻回了一句:“恭贺新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