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目送霍明锦出去。
他身着武官常服, 背影高大伟岸,内官们看他的目光好奇而又敬畏。
这感觉有点奇妙, 几天之前这个男人拿着铲勺,站在灶台前为她炒菜, 给她盛汤,不久之后, 他就要上战场了。
他的那双手,厚实宽大,既能在灶房里搅弄一锅菜蔬, 也能拿起长刀, 指挥千军万马。
暖阁里只剩下她, 朱和昶转头看她几眼,笑着道:“朕听说,长乐侯过年给你送礼了?”
不谈其他, 先问起家事。
傅云英回过神, 道:“是的,送的绫罗绸缎、湖广土物和几本书。”
长乐侯和孔皇后的父亲过年给她送了份大礼,以示孔皇后交好之意,她让傅云启收了, 并将早就预备的回礼送到孔府,长乐侯本人没有出面, 孔皇后的父亲出来招待傅云启, 言语间非常热络, 似乎一点也不计较她让人打了长乐侯的事。
孔家虽然觉得她小题大做, 恨她过于迂直,不愿放下架子和她来往,但孔皇后身边的女官不蠢,劝孔皇后息事宁人,和傅云英化干戈为玉帛,以免落一个纵容父兄的跋扈名声。
孔皇后照做,朱和昶颇感欣慰,过年期间请孔家人进宫赴宴,帝后感情比以前更好了。
朱和昶让傅云英坐下,道:“朕没让长乐侯给你赔礼,一来这事过去了,再提起来又要生口角是非。二来长乐侯那人心胸比不得你,朕若逼他给你道歉,他不仅不会悔改,反而会对你心生嫉恨,还不如就这么敷衍过去。以后看他如何,若他还是那个性子,下一次皇后求情,朕也不会轻饶他。”
现在文官集团和皇权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但这种局面随时可能打破。
朱和昶没有太多依靠,皇后出身寒微,他对后族没有抱太大的期望,只希望皇后的家人能够安分地享受荣华富贵,不要到处惹是生非,尤其不要招惹文官。
文官们联合起来架空他,着实不好对付。
而且,皇帝也是爱面子的。他以前爱看话本故事,当了皇帝依然有这个爱好,吉祥搜罗了一大堆小说给他看,有志怪的,有世情的,有艳俗的,还有各种拐弯抹角骂皇帝昏庸的。
他已经在三本小说里看到疑似暗讽他纵容长乐侯殴打文官的内容。
还好云哥帮他挽回了英明名声,其他的小说对他赐予云哥尚方宝剑大书特书,说他是堪比汉武唐王的圣君。
想到这,朱和昶让吉祥把那几本小说取来,笑着道:“你拿回去看看,朕觉得这几本写得尤其好。书里那个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就是你了!”
傅云英失笑,民间百姓总是喜欢想象这种离奇的故事,事实上她的日常差事并不需要经常破案,麻烦的是摸清地方各方势力,理清案件的来龙去脉。
朱和昶问她:“我看书里说你只需要看几眼尸首,就能确定那人是什么时候身亡、怎么身亡的,可是真的?”
傅云英道:“臣没有这样的本事,那是仵作的职责……而且臣只负责审核案件,或和刑部、都察院共同审理地方大案,等文书送到大理寺的时候,往往已经过去四五个月,尸首早就安葬了。”
她看到尸首的机会不多,做得最多的是翻看各种案卷。
吉祥把小说拿了来,她双手接过,心中忽然一动,道:“皇上,这些年各地流行这种涉及凶案的小说,写书的人为了迎合需求,往往胡编乱造,怎么耸人听闻怎么写,老百姓不辨真假,信以为真,对朝中大臣多有误会。”
朱和昶点头道:“这个朕知道,所以礼部尚书建议以后禁止书坊刊印这样的小说。”
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实行禁令了,谁敢写凶案或者刊印售卖此类小说,马上抓进县衙大刑伺候。
傅云英摇摇头,道:“堵不如疏,老百姓觉得这样的小说猎奇,禁令下去,未必真能禁得住,越禁,他们越想看。不如由朝廷出面,每月择取一桩案件,将审理、复核到最后定案的过程全部公之于众。”
朱和昶眼前一亮。
他本人思想开明,并不反对开民智,以话本形式将老百姓关心的大案审理过程写出来,不仅能够让老百姓更好地记忆律法条文,理解朝廷办案的复杂,体谅官员们的辛苦为难之处,还能起到警示的作用。
朱和昶摩拳擦掌,“朕这就叫人去请刑部和都察院的人……”
傅云英忙道:“这只是臣临时想到的,未必可行,皇上,老百姓不熟知律法条文,他们人数众多,当他们全部关注一桩案件时,很容易因为同情或者憎恶而对朝廷的判罚心生不满,如果老百姓被有心人利用,那么好事可能办成坏事。”
谣言止于智者,事实上大部分人不属于智者。
如果有的人利用老百姓的从众心理操控民间舆论,攻击朝廷的判罚,那么朝廷可能陷入两难境地,让步的话,置律法于何地?不让步,又可能被老百姓辱骂,以后也就没必要继续公开案件审理过程。
朱和昶道:“朕明白,不过既然有了好主意,何必瞻前顾后?朝中那么多人,总有人能想到应对之法。”
他做事,一向秉承他在书院吃橘子时的态度,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傅云英没有再阻拦他。
朱和昶吩咐内官去刑部和都察院传旨,扭头对她道:“归鹤道长让人从四川送了不少腊味回来,我给你留了一份,叫内官给你收拾好了,一会儿叫他们带着东西和你一道回去,你别忘了。”
她谢过朱和昶,还是和他说正事,“皇上预备怎么回应大佛朗机人?”
朱和昶皱眉说:“敢屠杀我天、朝子民,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顿了一顿,脸色微沉,“朝中大臣却不这么想。”
傅云英平静道:“皇上,土地赋税收入是国库收入的主要来源,钞关税和番舶抽分拢共不过三十万两和十万两,每年盐课约有数百万两,和其他税收相比,海商缴纳的税太少了。朝中大臣认为无利可图,自然就不愿为海外华商和大佛朗机人开战。而且汪阁老他们有一点没有说错,海外华商中,有一部分人和倭寇没有区别,他们劫掠沿海居民,和倭寇同流合污,在西洋一带抢劫商船,不仅抢外国人的,还抢中原人的。”
朱和昶疑惑问:“所以你也和汪阁老他们一样,觉得这事就这么算了?”
傅云英摇摇头,“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朝子民,就该由我们来管束,轮不到大佛朗机人越殂代疱。而且他们残杀商人,不分老幼妇孺,丧尽天良,名为报复海盗,实则是看当地华商富裕,起了贪婪之心,以报复之名,行抢劫之事,不能轻纵!若此次不予理会,以后我朝流落在外的子民便和猪狗无疑,只能任人屠杀。”
知道她和自己看法一致,朱和昶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朕也是这么想的……奈何大臣们坚持认为海外事务无足轻重,礼部官员还说什么大佛朗机人已经悔过了,我泱泱天、朝要有容人雅量,要是死的是他们的父母亲人,朕看他们怎么容人!”
说了几句气话,命人去拟旨。
傅云英微笑道:“皇上,大臣们也是为朝政考虑。大佛朗机人既然是为请罪而来,那么您只需让他们满足朝廷的要几个要求,若他们答应,便如大臣们所说,原谅大佛朗机人,若他们不答应,说明他们诚意不足,届时大臣们也会改变想法的。”
一看到她笑,朱和昶便知道她笃定大佛朗机人不会答应要求,忙问:“什么要求?”
傅云英慢慢道:“一,他们杀了人,自然要把主犯交出来,交由我们大理寺审理。不给人的话,每人交二十万两白银赎买。二,他们还得赔偿当地华商和朝廷的损失,动乱中死了数万人,十年之内吕宋港的华商街都难以恢复之前的繁荣景象,华商一年赚取多少白银,他们就得照十倍赔偿朝廷。三,归还剩下的生还者,同样要赔偿他们。如果大佛朗机人拿不出那么多白银,可以拿他们的舰船和武器来交换,舍不得舰船,土地也行,听说他们在大洋占了不少海岛。”
说完,她微微一笑,贝齿白得耀眼,“这只是最主要的几点要求,还有其他要求,让大臣们讨论吧。”
暖阁内静了一静。
侍立的内官们垂下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外边人都说傅大人是玉面煞神,生得风流俊秀,却凶悍不好惹。
以前他们不懂,傅大人风度翩翩,出尘脱俗,怎么可能和煞神扯上关系?
现在他们总算懂了。
……
内阁大臣们原以为大佛朗机人来朝只是一件小事,没想到年轻的帝王坚持要为惨死的华人讨回公道,命礼部撰写国书,严厉斥责大佛朗机人。
礼部之前都把原谅弗朗机人的公文写好了,这下只能重新起草。
阁老们封驳朱和昶的敕旨,将事情搁置下来。
只要阁老们不批复,那么这件事就会一直拖下去,直到不了了之。
这是朱和昶登基以来,头一次和阁老们正面冲突。
之前彼此都还在摸索阶段,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现在文官们知道朱和昶脾性柔和,开始翘尾巴了。
司礼监太监已经被铲除,锦衣卫也不复霍明锦任指挥使时风光,文官没了掣肘,即使没有架空皇权之心,也会无意识和朱和昶角力。
对此傅云英并不感到意外,循序渐进,总会有个反反复复的过程。
朱和昶有些懊丧。
傅云英安慰他道:“皇上还年轻,阁老们历经世事,凡事以稳重为上,一时想不到一起,是常有的事。”
朱和昶收起失落之色,笑道:“你说朕年轻,好像你比我年长似的,你比我还小呢!”
傅云英笑笑不说话。
朱和昶沉思片刻,眼珠转来转去,笑眯眯道:“他们不答应,想逼朕改口,朕偏不!霍督师即将南下,朕命兵部调兵,工部供应武器,户部筹备军饷,沿途地方供给一切所需,等把双鱼岛打下来,大臣们不同意也得同意!”
也就是说,霍明锦这一仗一定要打赢,而且得赢得漂亮,才能堵住大臣们的嘴巴。
夜里,傅云英回到家中,袁三等人知道她回来,高兴地过来和她厮见。
过年几天,顿顿大鱼大肉,加上来了北方以后经常吃米面,赵琪他们明显胖了一圈,再不复当年翩翩少年模样,少了少年气,倒是显得敦厚老实了。
傅云启开玩笑说,赵琪年轻的时候如果是这副模样,他娘子肯定不会嫁他。
话刚说完,被赵琪按着狠揍了几下。
杜嘉贞笑着道:“要论人品风度,我们这些人里,傅二哥和云哥最出众,以前苏桐也不错,现在不行……”
他摇摇头,指一指前来赴宴、正一个人坐在一边静静吃茶的苏桐,“太黑了!都黑成木炭了!”
苏桐莫名其妙被点名笑话,冷哼一声,皮笑肉不笑,放下茶杯,道:“总比你杜公子肥壮如猪要强。”
众人大笑。
笑闹了一会儿,谈了些学问上的事,傅云英回房洗漱。
侍女在隔间外面看守,她换了衣裳,半干的长发拿锦缎松松挽着,走密道去霍明锦的卧房。
房里黑魆魆的,他还没回来。
出征之前有很多事要忙。各地卫所军备废弛,完全没有战斗力,他这些年招募了不少兵士,朱和昶登基前后,他想办法将一部分兵士过了明路,此次南下要带走的肯定是那批人。
他的卧房重新布置过,和城外宅子里的新房一样,俱是按照她的房间陈设做的改动,暗夜中看不清其他,要不是墙上挂的一把宝剑和一副弯弓反射出闪耀的烛光,她差点以为还在自己的房间。
她把公文带了过来,脱了鞋子,半靠在床栏边看礼部侍郎写给她的一篇描述大佛朗机人的文章。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合目睡去。
……
霍明锦踏着沉重的脚步回房,眉头紧皱,神情冷厉。
进院子的时候,乔嘉从暗处走出来,拱手道:“二爷,夫人在房中。”
霍明锦失神了片刻,抬起头,看到自己卧房方向透出一点微弱朦胧的淡光。
这一刻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漫无目的、漂泊无依、在外流浪了许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一盏只为自己燃起的灯,心口所有的空虚刹那间被饱满的情绪填满,他疲惫倦怠,可想到她在房中,连疲倦也是温暖充实的。
他推门进屋,慢慢朝昏黄的光晕走过去。
掀开幔帐,听到均匀的呼吸声。
她抱着一块迎枕侧身沉睡,还穿着外袍,手中公文散落在脚踏上,长发散开来,铺满半张床榻。
朱唇雪面,乌浓发鬓,灯光下委实动人。
他没出声,站在窗前凝视她的睡颜。
烛火渐渐暗下来。
他转去净房,匆匆擦身,换了衣裳,回到里间,收拾好她的公文放在一边高几上,上床抱起她,脱下她的披风。
她浓睫微颤,立刻醒了,抬起眼帘,看到他的脸,咕哝了一句,“……哥,你回来了。”
他低笑几声,解开她的衣襟,一层层脱下去,隔着衣服抚弄。
她清醒过来,握住他的手。
霍明锦笑了笑,吹灭灯火,抱着她躺下,盖好被子。
“朝中大臣封驳了皇帝的敕旨?”
被窝里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
傅云英喜欢侧着睡,霍明锦就从后面抱着她,他说话的时候,她耳鬓边又热又痒。
她还没习惯夜里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一个人,不过至少不会踢他了,轻声道:“不碍事,明锦哥,你不用操心这些。真到了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开口的。”
霍明锦出手,朝臣们自然不敢有异议,但这样的手段用多了不妥。现在担任首辅的王阁老偏于懦弱,这有利于她和朱和昶,暂时不必和文官们闹僵。
他唔了一声,轻吻她的头发,“我明天就走。”
傅云英霍然睁开双眼,在他怀里转过身,“这么急?”
黑暗中也能看清她一双清亮的眸子。
霍明锦抚开她脸上的几根发丝,温和道:“越快越好,免得再生波折。你放心,我在海上的时候和大小佛朗机人交过手,两个月内定能把双鱼岛上的海寇赶走。”
早些抢回双鱼岛,她在朝中说话也就越有分量。
傅云英想起上辈子,霍明锦率军出征,老百姓们箪食壶浆,携家带口去郊外相送,最后一次的出征仪式尤为隆重,几乎是倾城出动,但他却没有凯旋。
她没说话。
霍明锦低头吻她眉心,“不用送我,我悄悄地走。等我回来。”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我送你出城。”
霍明锦低笑,大手往下探,“不用,你去送我,我哪里走得了……”
以前视死如归,现在不一样了,心里有了牵挂,舍不得走。
傅云英还想说什么,忽然咬紧牙关,战栗了一下。
他的带着薄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里衣,分开她的腿。
暗夜中触感格外清晰,指腹粗砺干燥,甚至能听见潮湿的声音。
她没躲开,反而往他怀里更贴近,紧紧攥住他的衣襟。
霍明锦抱紧她,嗓音暗哑:“要走了,今晚好好疼你。”
他只要了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在卖力讨好侍弄她。
强烈的快感一次次席卷而来,她低吟出声,他呼吸粗重,用自己滚烫的唇舌堵住她的嘴巴。
弄到后半夜才放过她。
……
翌日清早,傅云英醒过来的时候,枕边已经空了。
她立刻披衣起身,支起窗户,外边天光大亮。
乔嘉等在门外,听到响动,走近几步,“大人,二爷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
现在骑马追出城,也追不上了。
傅云英望着庭院砌的石台里养的几株梅花,出了会儿神。
……
回到傅宅,换上官服,乘坐马车去大理寺。
年后同僚们之间还要彼此宴请,要请上司吃饭,要回请诗社的社员,宴席一直吃到月底都吃不完。
她以事多为由,一概推却,众人知道她性子清冷,不爱热闹宴席,也不强求。
刚过完年,大部分官员还沉浸在新年的欢庆气氛中,见面就笑。
礼部官员看到傅云英的时候,也是如此,笑呵呵和她打招呼,拿家乡土物送她。
她问:“大佛朗机使臣在何处?”
礼部官员大惊,对望一眼,心中顿时腾起不好的预感。
“可是皇上要召见两位使臣?”
傅云英淡淡一笑,“不,皇上日理万机,没空。”
礼部官员头疼起来。
一旁的周天禄嘿嘿一笑,道:“下官刚从鸿胪寺过来,大佛朗机使臣就在鸿胪寺呢!”
周天禄祖父非常敏锐识趣,因此周家虽然不复以往风光,却还能维持和朝中的关系,动用人脉给他安排了个闲差,现在他在礼部任职。
傅云英看一眼周天禄,点点头。
宫中,朱和昶召集大臣,说了要大佛朗机人赔偿损失的事,道:“若他们答应要求,自然可以宽宥他们。”
大臣们称颂圣上贤明。
宫外,周天禄把两位使臣带到傅云英跟前,朝她挤眉弄眼,小声道:“这两个外国人很聪明,知道中原的规矩,入朝后就把他们带来的新鲜玩意,什么钟啊、宝石啊送给朝中大员,礼部不少官员被他们买通了。”
傅云英点点头,和两位使臣颔首致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外国人,小的时候傅四老爷曾带她出去见过世面,那时候她就见过外国人,后来和傅云章一起去扬州,还曾和当地的外国人说过话,那些外国人是传教士,有些非常虔诚,有些则十分狡猾。
两位使臣金发碧眼,会说一口半生不熟的官话。
傅云英先用大佛郎机的语言和他们打招呼。
两个使臣吓了一跳,“原来这位大人也懂我们的语言!”
傅云英眼皮都没撩一下,她和傅云章当时觉得好玩,跟着那几个外国人学了一些,其他的就不会了,也就能打个招呼。
先吓唬使臣几句,让他们以为自己对佛郎机很熟悉。
之后,她很快换回官话,拿出和其他大臣商议过后拟定的赔偿条款,道:“若你们真心悔过,愿意赔偿无辜百姓的损失,那吕宋港之事可以一笔勾销。”
使臣大喜。
他们自十几岁起就在西洋一带行走,常和西洋诸国以及华商打交道,知道这个王朝非常强盛富裕,地域辽阔,国富民强,虽然这几年边境常常生乱,但仍然是目前世界上最发达先进的国家,国土面积大,人口众多,城市整洁干净,而且人民朴实温顺,讲究礼仪,注重面子……总之,他们绝不会提出太多要求。
然而,等看过傅云英拿出的赔偿条款后,他们笑不出来了。
那些条款写得很明确,全部写明了数字,容不得他们钻空子,而且一式两份,一份是汉文,一份是用他们的文字写的。
使臣们眼珠一转,心想,中原人很好糊弄,之前他们不过是送了一口钟给一位尚书大人,那位尚书大人就帮他们说话,这位傅大人是他们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臣,是个年轻的读书人,应该也很好收买。
他们开始恭维傅云英,外国人不像中原人含蓄,说话直接大胆,先夸她是他们见过的最俊俏的人,然后说被她的风采所倾倒。
她无动于衷,催促道:“你们没有异议的话,我便叫礼部预备签字的仪式。”
见她不像其他官员一样听了几句甜言蜜语就揽事上身,两个使臣交换了一个眼神,道:“请恕我们不能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
傅云英摆摆手。
她身后的随从上前几步,哗啦啦几声,拿出算盘,手指飞快拨弄算珠。
“你们杀了几万人,他们各自的家财有多少?若他们没有遭到你们的毒手,每年能赚多少银子?这些不能不算。还有他们的家人,失去依仗,以后衣食住行,都要由你们承担费用,这笔账也得算清楚。”傅云英朝使臣们一笑,缓缓道,“我们中原人讲究落叶归根,不管身在何方,死后都要葬回家乡。死在你们刀下的华商俱都是我朝子民,我朝会派船将他们的尸首运回中原好生安葬,费时费力费人手,这笔钱,也得你们出。”
使臣们脸色僵硬,还要再辩解几句,傅云英突然变脸,伸手摇了摇。
随从们拨算盘的手也停了下来。
她冷声道:“既然你们不同意,那就算了。吕宋是我朝藩属国,尔等大肆屠杀当地百姓,罪不容诛,我朝水师已经准备就绪,不日就能扬帆南下。”
说完,她抬脚便走。
使臣目瞪口呆,等等,不是应该和买卖货物讲价一样,再讲讲条件的吗?这位傅大人怎么说完话就走?
中原乃礼仪之邦,以前招待他们的官员一个比一个客气热情,他们还从未被这么对待过。
第二天,便有大臣弹劾傅云英,说她欺辱大佛朗机使臣,损害国朝名声。
据说两位使臣哭哭啼啼找其他大臣诉苦,说他们真心实意前来求和,没想到竟然被傅大人刁难,他们素来仰慕中原文化,才敢前来,见过傅大人以后,他们胆战心惊,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
大臣们开始明里暗里数落傅云英。
朱和昶听了一耳朵讽刺傅云英的话,但笑不语,拿出赔偿条款,给众位大臣看。
王阁老和汪玫有些吃惊,这份赔偿条款他们之前并未看过。
他们眯了眯眼睛,仔细观察其他大臣的神情。
有些人面色平静,说明他们知道这些条款。有些人瞠目结舌,和他俩一样毫不知情。
那些知情的,不必说,和范维屏一样,是皇上的人。
接下来,大臣们为这份赔偿条款太过苛刻争执不休。
因意见不一,最后谁都没吵过谁。
傅云英让人放出消息,说朱和昶痛恨凶残的佛朗机人,欲为枉死的华商讨要赔偿,大臣们却反对此事。
民间一片哗然。
他们闹不清大佛朗机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吕宋港在哪里,但是“赔偿”两个字,连小孩子都懂。
老百姓们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外国人杀了华人,皇帝找他们要银子,大臣们不同意。
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即使不是自己的钱,老百姓们也觉得这钱应该要,必须要!
等外边吵得差不多了,御史弹劾礼部几位官员收受贿赂,有通敌之嫌。
礼部官员们忙跳出来自辩,御史冷笑一声,拿出证据,两位使臣送了他们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送的,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和昶大怒,本要惩治礼部尚书,被王阁老等人劝了又劝,才改为罚俸。
礼部官员急于撇清嫌疑,不敢再为佛朗机人说话,改而站在傅云英这一边,强烈要求找佛朗机人要钱,要得越多越好!
傅云英适时放出另一个消息,佛朗机人所赔偿的白银,一部分用来安顿生还的华商,剩下的将用于抗倭。
这下更没人敢反对找佛朗机人要钱。
有些大臣更为大胆,心想这赔偿款要是真的能拿到,到时候一层层刮肉下来,大部分还不是进了官员的腰包?
于是他们联合上书,不仅要求佛朗机人按人头赔钱,还要赔货物,赔船,总之越多越好!
佛朗机使臣傻眼了。
受挫之后,他们改变方针,开始哭穷。朱和昶接见他们时,他们当场嚎啕大哭,自称没钱。
他们实在哭的太惨了,大臣们爱面子,觉得这么逼迫他们有失风度,闭嘴不说话了。
有人提议既然佛朗机人没那么多钱,不如让他们分期还。
范维屏立刻反对,“此事不能让步,否则佛朗机人一拖再拖,何时才能拿到银子?”
使臣见状,继续跪地大哭。
傅云英越众而出,用这几天和礼部官员学来的佛朗机语,道:“既然没钱,那就拿土地来换。”
她拿出一份舆图,上面清晰绘制了佛朗机人这几年在西洋霸占的岛屿。
两个使臣心头暗恨,不接她的话,哭天抹泪,泪如雨下。
他们暂时不敢和中原王朝结仇,但是让他们拿银子,休想!大不了他们先答应下来,等跑到海上,中原人能奈他们如何?沿海倭寇肆掠,中原人除了海禁以外,不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寇大摇大摆登陆劫掠东南市镇?
朱和昶嫌使臣太吵了,挥手命人将两人带下去。
等众位大臣散去,他道:“云哥,朕看佛朗机人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傅云英点点头,道:“皇上,他们拿得出,也不会拿的。”
隔着缭绕在鎏金香炉周围的袅袅青烟,君臣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先把银子数量定下来,佛朗机人不肯给,他们有的是办法自己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