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霍明锦和赵弼在谈公事, 听二人说话的语气,像是很生疏似的, 这里毕竟是大理寺,要防备隔墙有耳。

片刻后, 赵弼的随从请傅云英进去。

她往里走,发现屋里只有赵弼一个人, 霍明锦可能从侧门出去了。

赵弼坐在书案前,头也不抬,道:“锦衣卫要查以往所有和沈党有关的卷宗, 那些卷宗是按各司存放的, 得一个个找, 这个你擅长,也只有你耐得住性子,你去办。”

她应喏。

赵弼想起一事, 书写的动作停了下来, 抬起头,“听说你们家要和沈家结亲?”

这种八卦向来流传最快,连赵弼都听说了。

傅云英淡淡道:“不知大人从何处听来的传闻?下官倒是不知道这事。”

赵弼眼珠转了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何况沈家现在还没露出落败之相,要是傅云真的动心了, 二爷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仅捞不着人, 还得眼睁睁看他娶沈家的孙女, 真是怄也要怄个半死。

他不娶, 他那个堂兄娶也不行,二爷不能和沈家人做亲戚!

心思转了几转,赵弼忽然热情起来,道:“你那个在刑部任主事的二堂兄还未娶亲?他都快三十了吧?我倒是有几门好亲事,就看你二堂兄愿不愿意。”

为什么大家都热衷于做媒?

傅云英婉拒道:“劳少卿大人记挂,我二哥早年曾跟随张道长修道,张道长说他命理特殊,不宜早娶,得过了三十岁才行。”

张道长曾在宫中供奉,京师的达官贵人都认为他是得道高人,他说的话没人敢当众质疑。

果然,赵弼听她都把张道长抬出来了,只得打消立刻把傅云章给定下来的念头。

见他没其他吩咐,傅云英退了出来。去大理寺正那里讨来钥匙,去库房找卷宗。

石正和另外两个人帮她打下手,堆放卷宗的地方阴冷干燥,光线昏暗,空气里一股淡淡的腐败味道。

她找到卷宗,标上标记,递给身后的石正。

这么一列列找下去,房里很安静,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恍如春夜细雨。

“今天就这些,明天……”

她转身,把手上刚翻出来的卷宗压到石正怀里那一摞堆得高高书卷上,一愣。

石正哪有这么高,手臂也没有这么壮实,也不会在手腕上套皮质臂鞲。

她抬起头,看到微带浅青胡茬的下巴,然后是笔挺的鼻梁,幽黑的双眸,剑眉星目,轮廓分明。

竟是霍明锦。

原来他刚才没走。

“你……”

她飞快扫一眼左右,没看到石正他们的身影,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墙一样,光线都被他遮住了。

霍明锦嘴角微翘,晃了晃怀里一大摞卷宗,“过来取这个。”

这样的小事,哪里至于要他霍二爷亲自来办。

也不知他在屋里待了多久,她刚才专心翻找卷宗,根本没注意到身边的人换了一个。

傅云英垂目道:“这只是山东司的卷宗,全部找齐得半个月。”

霍明锦嗯了一声,看着她,说:“我得走了,明天李昌过来取其他的。”

嘴里说着要走的话,却站着一动不动。

傅云英疑惑地抬眼看他。

这一个抬眼的动作,和上辈子坐在秋千上抬眼看他时一模一样。

霍明锦一笑,这才转身大踏步出去。背影逆着光,当真是高大。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觉得他刚才似乎心情很好。

一直到下午放衙回家的路上,马车出了宫门,她才猛然醒悟,自己不知不觉称呼他为你,而不是以前的敬称您。

也就一个称呼而已,而且还是惊讶之下脱口而出的……

马车刚拐到大街上,忽然晃荡了两下,停了下来。

傅云章皱眉,掀开车帘往外看。

乔嘉在外面道:“公子,是沈家的人。”

沈家管家等在路边,送上拜帖,请傅云章过府一叙,帖子是阁老夫人赵氏的。

傅云英要起来,傅云章按住她的手,淡然道:“无事,总要走一遭,我去沈家一趟,回家等我。”

他下了马车。

那边沈家的人倒也客气,请他上另一辆马车,又拱手请傅云英一道去。

傅云章道:“舍弟就不必了。”

沈家仆从没有强求,护送马车远去。

傅云英回到家中,让袁三和家中护卫去沈家外边等着,赵氏在宫门前请走傅云章,料想不会为难他,不过她还是不放心。

她没吃晚饭,坐在正堂一边看书一边等,天色昏暗,王大郎进屋点起蜡烛。

这时,门外传来车马响动,傅云英抛下书,迎了出去。

莲壳他们簇拥着傅云章往里走,他神色如常,一身宽大的圆领官袍,身姿仿佛比以前瘦削了些,看她迎出来,微笑道:“没事了,以后沈家不会想和我们家结亲的。”

进了正堂,看到桌旁倒扣的书和一盏残茶,转头问她:“还没消夜?”

见她摇头,立刻吩咐莲壳去灶房传饭。

袁三跟在后面踱进正堂,拍拍肚子,“正好饿了!”

傅云英筛了两杯茶递给二人,问起阁老夫人赵氏。

傅云章神色平淡,“也没什么,不过是当面见见我,知道我无意娶妻,便罢了。”

阁老夫人亲自下帖子请,可不是那么好推拒的,而且赵氏是个温婉贤淑的妇人,名声极好,这样的贵夫人当面恳求,以情动人,傅云章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傅云英觉得他肯定隐瞒了自己什么,但他不想说,她便也不问。

吃过饭,各自歇下。

傅云英靠坐在床栏前看了会儿案卷,方解衣睡下。

刚沉入梦乡,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

王大郎在门外道:“少爷,九少爷回来了!”

傅云启南下湖广,回武昌府帮忙传递消息,他回来,一定带了楚王的口信。

傅云英立刻披衣起身,光脚趿拉着鞋迎出去。

傅云启风尘仆仆,唇边有毛茸茸的胡茬,穿直身,戴笠帽,刚下马,连鞋子也来不及换,直奔进傅云英的院子,看到她,脚步加快,附耳道:“楚王薨了。”

夜色凉如水,长廊里挂了十几盏灯笼,灯光暗黄。

傅云英先是惊愕,然后慢慢冷静下来。

要想说动朝臣支持朱和昶,楚王确实非死不可。他那么精明,肯定已经安排好所有丧葬事宜。这本来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楚王那么惜命,不会真的寻短见。

她领着傅云启走进这自己的房间,细细问他在武昌府见了哪些人,分别说了什么。

傅云启一样一样仔细回忆,在哪儿落脚的,和哪些人见过面,一五一十告诉她,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这是楚王亲手交给我的,说只能给你看。”

傅云英把烛台挪到外间,拆开信细看。

上面是一份名单,记录楚王府分派各处的人手和联络方式。

楚王把他的心腹交给她了。

她越看越心惊肉跳,嘴角不由抽搐了两下。

楚王当真大胆,竟然私底下养了一批卫士,难怪他怕霍明锦怕得要死,霍明锦要是抓到他的把柄,整个楚王府都得陪他遭殃。

她几乎能过目不忘,记下纸上的内容,将信凑到烛台前烧了。

楚王在信中告诉她,武昌府当地的世家中,只有杨家和钟家能够信任,另外几家其实是朝廷派到地方监视藩王的,而之前的武昌府知府范维屏居然也是他的人。

范维屏从武昌府升任户部右侍郎后,不怎么和傅云章、傅云英往来,他们还以为范维屏升官之后翻脸不认人,现在看来,是他们错怪范维屏了。

他回京以后尽量低调,应该是奉了楚王的命令,如此他才能为楚王办事。

“李寒石帮忙料理楚王的丧事,那边的事都是他主持。”

傅云启口干舌燥,不嫌茶壶里的凉茶冷,连灌了好几杯后,道。

“世子呢?”

朱和昶没经过大事,不知道会不会露出破绽。

傅云启摇摇头,“我见过楚王和李寒石就返程了,没见过他。”

楚王把朱和昶管得很严,护卫层层把守,一般人想见朱和昶,得经过重重关卡。傅云启嫌麻烦,又不想被朱和昶缠着问话,没和他碰面。

“你一路奔波,辛苦了,先去睡。”

沉吟了片刻,傅云英抬头看窗外黑黢黢的庭院,傅云启是赶在关城门前回来的,这会儿差不多宵禁了,消息递不出去,一切只能等天亮再说。

傅云启打了个哈欠,回房躺倒便睡。

次日一早,武昌府知府报丧的折子便送到御前。

死了一个地方藩王,并没有激起什么波澜,朝中局势紧张,动乱一触即发,这时候大家无心去关注一直默默无闻的楚王。

正月过完,皇上仍然幽居内宫,不愿接见群臣,有什么敕令只命宫中太监传达。

大朝会那天,皇上虽然短暂露面,也不过是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匆匆返回乾清宫。

三天后,督察院都御史张文博上疏弹劾沈首辅和八位沈党骨干,说他们怙宠擅权,营私舞弊,败坏朝纲,拉帮结派,放认族人鱼肉乡里,霸占良田,且有通倭嫌疑。

曾被沈党排挤出京师的蒋御史也随之上疏,历数沈首辅专恣自断、残害忠良、蒙蔽圣听、阻隔言路的几大罪状。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

言官对沈党不满,这一点众人皆知。众人惊讶的不是张文博和蒋御史的突然发难,而是这其中代表的圣意。

张文博是圣上一手提拔起来的,蒋御史当年被沈党迫害,颠沛流离,也是圣上将其召回京师的。

那些弹劾沈首辅的折子,必定出自皇上的授意。

这代表皇上要开始整治沈首辅了。

沈介溪倒也干脆,立刻上疏辞官,内阁大臣中除了王阁老以外的其他几位阁臣也一起上疏,六部官员中有近一大半上疏反对言官,为沈介溪求情。

皇上勃然大怒,但他根本掌控不了自己的臣子,只能先搁置张文博和蒋御史的折子,驳回沈介溪辞官的请求,还赏他金银财宝若干。

这一次交锋,似乎是沈介溪占了上风。

但傅云英仔细观察了一下上疏为沈党说话的六部官员们后,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连霍明锦的心腹都公开支持沈介溪,这可太诡异了。

霍明锦是故意的,他刻意加深皇上和沈党之间的矛盾,逼沈党狗急跳墙。

王阁老因为没有和沈首辅共进退而遭到其他阁臣打压排挤,日子变得难过起来。

汪玫作为王阁老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立即上疏弹劾沈党骨干陷害同僚。

沈党不甘示弱,当堂和他辩驳。

其他势力趁机搅混水,京师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卷入其中,几乎乱成一锅粥。

月底时,户部和刑部官员一言不合,竟然在御道前当街扭打起来。旁边的人不仅不劝架,也纷纷揎拳掳袖,前去助拳。

最后变成几大党派互喂对方拳脚,直到霍明锦带着锦衣卫赶去阻止,抓了两个领头的人,套了枷锁在宫门前示众,其他人才作鸟兽散。

傅云英早就听说过朝中大臣有时候会在御道前打架,甚至上朝时打起来也有的,以前曾有一位太监引发众怒,被文官们活活打死在宫里。她有一次为赵弼送文书,曾亲眼目睹两个文官滚在地上厮打,周围一圈人帮着劝和。最后两个鼻青脸肿的文官爬起来,撂下一通狠话,各自散了。

但六部官员大混战这样的热闹景象,她还从未见过。

不只是她没见过,朝中大臣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混乱,太子一死,朝中人心浮动,皇上又喜怒无常,大家都像□□桶,一点就着。

傅云章那天也在场,他上马车的时候,衣衫散乱,帽子也歪了。

傅云英打量他好几眼,“二哥,你也和沈党的人打架了?”

他素来云淡风轻,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他,不会因为观点和人不同跟人打起来。

傅云章摇头失笑,整理衣襟,“池鱼之灾。”

他和汪玫一边走一边说话,不知道御道那边打起来了。等听到吵嚷声时,打架的人群直接朝他们涌了过来。汪玫体胖,跑不快,他要照顾汪玫,混乱中被人扯了几下衣裳,还好他生得高挑,一直护着脸,没被人趁机抽巴掌。

汪玫就可怜了,他为了王阁老和沈党的人据理力争,挨了好几巴掌,半边脸都肿了。

回到家,傅云章让人给汪府送去一瓶消肿止疼的药膏。

朝中情势风云变幻,波云诡谲,大理寺的气氛也变得沉重起来。

傅云英趁机暗中联络楚王的人手,当然,她没有透露其他消息,只吩咐他们去办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先把人用熟了,以后接应朱和昶的时候,这些人才会听她的指派。

她嘱咐袁三和傅云启这些天不要出门,尤其不要去靠近内城的街市。

两人点头应下,傅云启专心温书,为乡试做准备。袁三则忙于将他上次去江西的经历写成小说,他缺钱。

柳树冒出尖尖绿芽的时候,朝中局势愈加紧张。傅云英忽然接到一道任命,将她调去良乡县公干。

上次张氏的案子是她一力促成覆审的。后来良乡县令因为受贿被剥夺官身,现在良乡已经换了个县令。那横行霸道的张大官人也被流放了,良乡人很感激她帮他们除去一个大恶霸,曾专程给她送些瓜果蔬菜之类的土物,她的名字在良乡算得上是妇孺皆知。

任命有点古怪,要她去良乡主持春耕。

傅云英满头雾水。

赵弼派了几个人手跟着她一起去良乡,告诉她,这是常有的事。

“我以前还去河南赈过灾,你在良乡名声很好,一开始是要派陆主簿过去的,当地老百姓指名要你傅大人。”

赵弼笑着说,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这种差事可遇而不可求,你什么都不用做,春耕仪式上烧柱香祭天就行。等你回来,有了功劳,我才好提拔你。”

原来是为了这个。

这大概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了,所以大家都喜欢拉帮结派。

傅云英当天就被赶回家收拾行李,傅云启和袁三闹着要跟她一起去,京城最近不太平,他们想出门走一走。

她答应下来,一路上顺便可以指点两人的功课,傅云启荒废了一阵时日,八股文写得不如以前的结构严谨。

傅云章提醒她多带些防蚁虫的药,“春天虫蚁出动,乡下地方潮湿,毒虫多,你过去以后肯定要去田地看看,仔细些。”

她应下,带齐东西,一行人分坐两辆马车,出了城门。

到了良乡,新县令非常热情,竟然出城迎接,大概早就摸透了傅云英的脾气,没有准备丰盛宴席请歌伎作陪,只备了几桌平时宴客的席面,为他们接风洗尘。

傅云英问起春耕的事。

县令笑着道:“这是每年的规矩,为了求个好兆头,傅大人大驾光临,县里人必定欣喜若狂。”

客套一番,傅云英回下榻的驿站休息。

第二天,县令带着她去乡下看农人开垦田地。

老百姓们早就知道她要来,换了最体面的衣裳,扛着锄头站在路边等她。

远远看她骑着一匹骏马从山道那边驰来,众人欢呼雀跃,一拥而上。

老百姓们太热情了,怕坐骑受惊,傅云英只得下马步行,袁三和傅云启紧紧跟着她。

这时节桃花、杏花、李花已经陆陆续续开了,有人撇下花枝,往傅云英身上扔,一边扔一边欢呼。

傅云英脸上面无表情,觉得自己来良乡不是为了主持春耕,而是供老百姓围观的。

袁三哈哈笑,扭头和她说:“老百姓就喜欢作风清廉的好官,老大,他们这是喜欢敬仰你!”

等到了田垄上,傅云英身后缀了一长串的尾巴,地里一个人都没有,农人们都欢欢喜喜跟在她身边,谈论她的相貌和她不畏威胁智斗张大官人的事。还有人追着她问是否娶亲,家里缺不缺丫头伺候。

袁三凑过去,和人群中几个明显识字的人高谈阔论,把傅云英夸得和书上写的人物一般。

最后县令只能勒令几个农人去地里刨坑应景,这天就这么过去了。

回到驿站,袁三摩拳擦掌,回房奋笔疾书。他准备为老大扬名,把老大的事迹写进书里,怎么夸张怎么写,老百姓才不管逻辑,他们只喜欢听故事。

接下来傅云英还得时不时去田间地头视察各地的水利,劝课农桑。赵弼说过这个差事只需要走一个过场就好,她不想白跑一趟,根据自己之前看过的农书,查阅良乡历年的收成记录,和农官探讨本地耕织业。

她注意到良乡人没有种土豆、红薯的,问起原因。

农官告诉她原因:“倒也听说过这两种作物,据说是从海外传过来的,收成还可以,就是味道不怎么样,老百姓不爱吃它,不如玉蜀黍。”

土豆、红薯一开始只在卫所屯田的地方小范围种植,味道确实比不上大家吃惯的米面,但经过菜户不断改良后,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种它们。

傅云英建议农官在本地推广红薯。

农官为难道:“其实只要能填饱肚子,种啥都行,但是一来我们没有种子,二来每年交税,这些东西没用处。”

老百姓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温饱,真要他们种,只要产量大,他们还是愿意种的。

傅云英想了想,道:“种子的事我回京以后想办法,你先找菜户学会怎么侍弄这些庄稼,等种子到了,再教县里的人种,一开始不必种太多,看收成再说。”

农官应喏。心里有些诧异,以前来主持春耕的京官都只是过来虚应差事,过了春耕就走,这位傅大人竟然真的关心起本地的农事。

也许他只是口头上说得好听罢了,回京以后肯定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不管农官怎么想,傅云英回到驿站以后,立刻铺纸,预备向朝廷请示往良乡下发种子。

翌日是正日子,县里举行春耕祭天仪式,傅云英担任主祭。

县城北边一大块原野上搭起高耸的简陋祭台,案前供三牲瓜果,彩旗招展,迎风猎猎。

傅云英站在祭台前,朗读自己写好的一篇祭文。

台下的老百姓虽然听不懂,还是虔诚聆听,关乎一年收成的事,马虎不得。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盼着神佛能听到他们的祷告,保佑今年风调雨顺,能收获更多粮食。

傅云英一人独站在高台上,声音清朗,长身玉立,衣袂迎风翻飞,容色清丽,恍如仙人。

台下老百姓看她的眼神愈发敬畏。

仪式过后,袁三和傅云启立刻护送傅云英离开。

不走不行,老百姓们如潮水一般往祭台前涌,等着抢下她身上佩戴的佩饰或是帽子、汗巾什么的拿回家去供起来,求个吉利,她再不走,很可能被扯掉衣裳。

她下了祭台,听到身后喧哗声,回头看一眼,老百姓们正奋力往祭台上爬,一个个争先恐后,唯恐被别人抢了先。

县衙的人也不管,因为大家认为这能给一年带来丰收,祭台上除了祭天用的东西,剩下的老百姓可以随便拿。

前面的路被堵起来了,一伙打扮体面乡绅模样的人朝傅云英拱手作揖,也想找她讨一个吉利。

傅云启上前两步,想驱散他们。

乡绅们苦苦哀求。

“这真是……”

傅云英哭笑不得,摘下腰间挂的香囊、丝绦之类的佩饰,给袁三,“拿去给他们罢。”

袁三嘿嘿笑,拿了东西拿去给那些老百姓。

手快抢到佩饰的几个人心花怒放,连忙把东西仔细收起来。

周围的人无不歆羡妒忌。

傅云英走出很远后,还能听见身后的喧闹声。

她摇摇头,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路边,周围护卫簇拥,不知是谁的车驾。每逢春耕仪式,地方缙绅、世家子弟都会前来观看。

往前走了几步,她忽然眉头一皱,低头摸索。

“老大,在找什么?”袁三看她神情有异,问道。

傅云英找遍全身,眉头皱起,“找一块鱼形玉佩,我常带着的那一枚。”

她记得自己早起出门的时候带在身上的,刚才摘佩饰给人,独独留下鱼佩,这会儿却不见了。

袁三、傅云启和周围的人帮她一起找,找遍了也没找到。

傅云启一拍脑袋,“该不会是刚才太乱了,被人趁机拿走了吧?”

县衙的人面面相觑,神色尴尬,春耕仪式出这种事,实在不好看。传出去,良乡县的名声可不好听。

傅云英给傅云启使了个眼色,道:“也许是忘在驿站了。”

不管是掉了也好,还是被人趁乱扯走了,都不能声张,老百姓很重视春耕仪式,认为仪式出了差错,今年就会闹天灾。

傅云启会意,掩饰道:“那回去再找罢。”

傅云英回望祭台,叹口气。怎么说也是霍明锦送她的鱼佩,就这么丢了……

回去赔他一块新的?

她低头沉思,没注意到周围的人忽然都屏住呼吸,沉默下来。

县衙的人全退下了。

一双锦靴踏过初春刚刚钻出地面的柔嫩青草,走到傅云英跟前。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

霍明锦垂眸看着她,刀削似的俊朗面孔,轻声问:“怎么不走了?”

他刚才坐在马车里,看她迎着众人仰望在台上朗诵祭文,声音清越,宛如珠落玉盘,发如鸦羽,面若凝脂,一身锦衣绣袍,气度从容,飘飘欲仙,当真是天人之姿。

她认真办事的时候很专注,有种冷静的执拗劲儿。

傅云英呆了一呆,“你怎么来了良乡?”

刚到良乡的时候她就反应过来,这个主持春耕的差事一定是霍明锦安排的,京师随时可能乱起来,他故意把她支开,好让她躲开朝中动荡。

她有些无奈,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良乡,不可能丢下差事跑回去,干脆静下心来处理楚王交代她办的事,还给傅云章写了封信,提醒他注意安全。

现在京中局势还不明朗,霍明锦应该待在京师主持大局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就不怕沈介溪趁他不在的时候有大动作?

霍明锦轻描淡写道:“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亲自过来接你。”

他怕乱起来的时候顾及不到她,想办法将她派到良乡来,这样他才能安心。

但她走后,他马上就后悔了。

人不在眼前,怎么能安心?

就像上辈子……在战场上亲眼目睹父亲和堂兄惨死,尸首还被敌人踏成肉泥,尸骨无存,几年后回到京师,得知她即将嫁给崔南轩,他觉得也许这样才是最合适的。崔南轩天资聪颖,前途无量,又生得俊秀,性情温和,而且是魏家早就定下的亲事,最重要的是崔南轩不会哪一天突然死于非命,怎么看都是一段美满姻缘。

海岛上濒临死亡之际,他还庆幸,幸好他没有冲动之下强迫她嫁给自己,不然身为自己妻子的她肯定也遇害了。

九死一生,回到中原,却得知她还是死了。

他珍之重之,想捧在手心里疼爱呵护,却不得不与之错过的人,过得并不幸福。

世上没有后悔药,人没了,就是没了。

幸而老天垂帘,他又找到她了。

他不怕风险,不惧皇权……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安危。

她并不软弱,可以自保,不需要他时时刻刻守在一边……可他还是无法安睡。

如果上辈子的事再来一次,他真的、真的承受不住。

纵使他一身钢筋铁骨,也有他的软肋。

想来想去,还不如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只要他还活着,这一次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所以他还是过来了,接她回京城。

不管外面如何云谲风诡,他得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