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设大理寺的原因是地方官权力过大, 可自行勾决死刑犯人,造成不少的冤假错案, 便以大理寺为复审机关,掌决正刑狱。案件初审以刑部、都察院为主, 复审,大理寺为主, 凡刑部、都察院、五军断事官所推问狱讼,皆移案牍,引囚徒, 由大理寺决断。置卿、左右少卿、左右寺丞各一员, 有功曹、五官、主簿、录事等员, 其属有司务厅司务二员,左右二寺各寺正一员、寺副二员、左评事四员、右评事八员。
其中,大理寺司直掌奉命出使到地方复审疑难案件, 初步审核交由大理寺的公文, 如果本寺有疑难案件悬而未决,也可参与评议。
总之,是个很不起眼的小官,但权力也是有的。
“大理寺右寺丞赵弼是我的人, 他很快就会升任大理寺少卿,有犹豫不决的事, 可以去找他。”霍明锦看她收了任命书, 缓缓道。
说完, 又加了一句, “用不着去御前谢恩。”
傅云英心里暗松口气,目光落到他手上,五彩云纹宽袖里戴了皮质臂鞲,似乎没有缠纱布了。
“您的伤好了?”
霍明锦眼帘低垂,顺着她的视线,右手微微蜷了一下,“差不多了……背上的伤还没好全。”
傅云英听周天禄说起过,霍明锦被李柏良的人困在一座山坳里足足三天之久,最后以一人之力杀出重围,接应他的部下赶到的时候,倒伏的尸体把进山的路都堵起来了。
正犹豫着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竹桥另一头有人走了过来。
霍明锦没说话,但傅云英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紧绷了一瞬,他好像不喜欢来人。
她抬起头,对上一双幽黑的眸子。
来人一袭绯红官袍,金革带,青印绶,脸上神情平静淡然,身后四五个文官簇拥着他,和他低声谈笑。
傅云英收回视线,下意识退后一步,背后温热的感觉立刻透过薄薄的衣衫漫开来,像碰到一堵坚硬温暖的墙。她发现自己这一步恰好退到霍明锦怀里了,他高大,这一下倒像是他整个人把她包围了起来,忙要走开,霍明锦抬手,按住她的肩膀。
“别动。”
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说话间吞吐的热气在脖颈每一寸肌肤游走,一阵阵发麻。
她果真没动。
思绪纷飞,不由想起小的时候,她以为他不会打捶丸,自告奋勇要教他。把球杖塞进他的手心里,帮他调整姿势,慢慢推动他的胳膊,“表哥,你别动,我先教你怎么击球,很简单的,你一会儿就能学会了。”
他笑而不语。
她的手小而软,手指头圆胖如春笋,他的拳头几乎是她的两个大。战场上的少年将军,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不见一丝不耐烦。
那天她总算过足了好为人师的瘾,每一球都能准确无误地击进球窝。
丫头婆子们都在一边凑趣,夸她教得好。
她倒是记得谦虚,夸他,“不是我教得好,是表哥聪明,学得真快。”
后来知道他会打捶丸,她懊恼了一阵,觉得自己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丢脸丢大了。
霍明锦特意朝她赔礼,买了一匣子苏州绒花给她道歉。
她倒也没生气,知道他是迁就自己才没说实情,戴了绒花给他看。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傅云英觉得霍明锦脾性温和,是个虽然沉默寡言其实周到体贴的大哥哥。
但现在接触多了,尤其是和他身边的人来往渐多,她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一直这样好说话。他不说话的时候,随从们噤若寒蝉,枯站半个时辰也不敢吭声。
难道还真让傅四老爷猜中了,霍明锦孤家寡人,想认她当义子?所以对她格外宽容优待?
如果真是那样,其实还真有点别扭,她心里还是把他当同辈人看待的。
当然,他要是开口了,她不会拒绝。
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
那边崔南轩一行人远远看到他们,面面相觑。
“大人,霍指挥使最近风头正盛,还是不要和他正面冲突。”
有人建议道。
崔南轩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傅云英身上打了个转,从他的角度看,霍明锦微微低着头,和她耳语着什么,姿势很亲密,高大壮健的身子几乎覆在她背上。她并未挣扎或露出惊恐之状,看上去似乎习惯霍明锦的亲近了。
原来如此。
他嘴角一扯,露出一个略带讥讽的笑容,并未避开,直接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身后几个文官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不过路过霍明锦身边时,没敢抬头,几乎是捂着脸跑开。
等他们走远,霍明锦慢慢收回手,“崔侍郎是湖广人,曾当过你的老师?”
疑问的语气。
用不着看崔南轩那张脸,傅云英松口气,斟酌着道:“崔侍郎虽是晚辈的老师,也只是在书院中见过几次罢了,私下里并未来往过。”
总之,他们不熟。
霍明锦唔了一声,唇边浮起淡淡的笑,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也是大理寺司直了,以后见着我用不着那么拘谨。以后我叫你云哥,如何?”
老实说,在他面前,傅云英压根就没拘谨过,因为根本就不防备他。
她笑了笑,答应一声。
……
宴后归家,任命的旨意已经送到家中。
傅四老爷很高兴,买了炮竹回家庆祝,备下宴席,欢欢喜喜带着丫头婆子挨家挨户给街坊邻居送粽子。
不知者无畏,傅四老爷这么大大咧咧的,傅云英心里那点担忧也放下了。
有时候她想,傅四老爷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他之所以从不担心她身份暴露,一来可能是楚王向他保证了什么,更多的,应该是故意为之,好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几天后,傅云章的任命也下来了,刑部山西司主事,主要管山西那边的案件。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太常寺挨在一处,傅云章和傅云英可以每天一起乘车去办公。
一门出了两个官老爷,傅四老爷更是要欣喜若狂,请裁缝做官服,往各处交好的人家送喜信,预备封赏和打点,忙得脚不沾地。
乔嘉仍然跟着傅云英,他是北方人,来京城以后却比在武昌府要沉默多了。傅云英常常忘了他的存在。
去大理寺的前一天,太子身边最信任的太监特意把傅云英叫到跟前,“你性子沉稳,去了大理寺以后也要如此,多听大理寺长官的教诲,虽说你功名不如其他人,皇上却记下你的名字了,切勿焦躁。先前有位户部尚书,就是从举人一步一步熬资历,后来得先皇重用,最后做到了二品大员,朝廷让他担任会试主考,御赐进士及第的称号,别人有的,他后来都得到了。太子殿下对你寄予厚望,你是从东宫出去的,要记得自己的本分。若是你给东宫抹黑,咱家绝不会轻饶你!”
傅云英笑了笑,垂手应了。
接着太子召见她,绝口不提大理寺的事,只温和勉励她几句,赏赐她珍宝若干。
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身,梳洗毕,换上官服,戴纱帽,揽镜自照一番,还别说,穿上官服之后,气度真的变了很多。
身边的人看她的眼光也愈发敬畏,以前家中下人还敢抬头和她说话,现在看到她就下拜,回话的时候脑袋低垂,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傅云章在门外等她,看她背着手走出来,忍不住勾唇微笑。
她朝他走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走路,她从小就开始模仿他平日的言行,虽说没有十分像,也有五六分神似了。姚文达他们平日常说他俩虽然不是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像血脉同胞。
两人上了马车,一人拿一本厚厚的典籍翻开看,偶尔说一两句话。
“大理卿也是沈首辅的人,虽说常常袒护沈党,为人倒也不坏。沈少卿马上就要调动。”傅云章找相熟的人打听大理寺里头的情形,然后告诉傅云英。
她翻开一页书,笑道:“二哥,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司直,见不着大理卿。”又道,“见着了也用不着怕他,我是太子殿下身边出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无人敢为难我。”
宫里只有一位皇子,太子的地位稳固如山,哪怕是沈介溪也不会无缘无故和太子作对,太子妃可是沈家女。
马车停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下车,约好下衙一起回去。
早有人等在大理寺的朱红大门前,戴双翅吏巾,青色盘领衫,系黑色丝绦,皂靴,一见了傅云英,便笑眯眯道:“早闻丹映公子俊秀出众,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
不等傅云英谦虚几句,忽然问:“大人可婚配了?”
傅云英噎了一下。
对方哈哈大笑,表明身份,“我姓陆,赵大人命我在这里迎你。”
傅云英听傅云章提起过,大理寺里只有一个人姓陆,担任主簿一职,掌本寺的印章、抄目、文书、簿籍及案件档案。主簿这个职位的品级曾多次变动,按理说应当和她的司直是同级,但两者地位其实差别明显。
“原来是陆主簿,失敬。”她抱拳和陆主簿见礼。
“不敢当,以后还要仰仗你。”陆主簿和汪玫有点像,慈眉善目,领着她往里走,“赵大人说先让你跟着我熟悉寺中文件出纳,其实这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之内,不过寺中审核的案件轮不着底下人插手,你来了也不过是闲着,还不如学着整理卷宗,这活计别人都不爱干,你可别嫌枯燥。”
她道:“不敢,我初来乍到,本就该如此。”
一进一进往里走,陆主簿告诉她哪里是刑房,哪里是审问犯人的地方,哪里是大理卿和大理寺少卿、大理正等人办公所在,最后指一指长廊角落一间面南的号房,“那就是你值班的地方。”
那一处号房很幽静,窗外几只大石缸,缸里养了袅娜的碗莲,莲花开得旺盛,挤挤挨挨,把水面都遮住了。
“赵大人今天不在,去刑部了,改天再带你去拜见他。”
陆主簿领着傅云英逛了一圈,熟悉每个地方,和寺里的人一一厮见,当然都是品级略低于她或者和她平级的官员,上头的人公务繁忙,无事他们不会过去打扰。
傅云英和众人周旋一番,众人都夸她相貌不俗。
官场上风气如此,谁的诗写得好,别人顶多夸几句,但要是哪个生得俊秀风流,那同僚们都会不吝夸赞,而且很多人会直接写诗表达欣赏之意,要多肉麻有多肉麻。比如沈首辅年轻时,同僚们离京赴任,到了地方,都要给他写诗。
写来写去只有一个意思:沈大人啊,这里的人都没有你长得好看。
归根究底,论文采,谁也不肯服谁,文无第一嘛,稍有不慎就可能得罪哪位心胸狭窄的高官,或者被人冠以一个谄媚之名。但长相这种事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好看就是好看,夸相貌是最稳妥的。连皇上都喜欢挑长得顺眼、风度出众而且官话说得好的大臣留京任职,他们这也是人之常情。
顶着一个东宫属官的名头,基本没有人和傅云英过不去。
谢过陆主簿,她回到自己的号房,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没有品级的典吏还在里面擦地,见她进来,吓了一跳,站起身朝她一拜,“傅大人。”
“有劳你了。”她卷起袖子,自己动手收拾号房。
典吏张大嘴巴,想拦不敢拦。他名叫石正,专门干一些拿东递西的杂活,相当于是傅云英的助手。
不一会儿,陆主簿命人把需要抄录的案件档案送到傅云英的号房里,要她抄写。
石正忙准备好笔墨文具,还给她筛了杯凉茶。
她坐在窗前,先翻看之前的案卷,确定下格式、用词,才开始抄。抄完一份后,亲自拿去找陆主簿,确认没有任何差错,回来继续埋头抄录。
院子里很安静,毕竟是衙门重地,又都是有身份的属官,大家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傅云英伏案抄写,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忽然觉得窗前似乎罩下一道黑影,放下笔,抬头看过去。
一个圆脸青年负手站在长廊里,盯着她看,不知看了多久。
她心念一动,起身走出号房。
青年神色复杂,看着她的眼神既有欣赏,又有防备,还有一点终于恍然大悟的了然,“你就是傅云?我是赵弼。”
原来他就是刚刚升任大理寺少卿的赵弼,霍明锦的心腹之一。
傅云英朝他行礼。
赵弼摆摆手,深深地看她好几眼,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喟叹。
难怪二爷屡屡为此子破例,还煞费苦心将他安排进大理寺,要求自己务必小心照应他,生得这么唇红齿白,清秀俊逸,举手投足又风仪出尘,容色朗朗,一派光风霁月,自己见了都觉得眼前一亮,二爷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
二爷这些年形单影只,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看得上眼的人……管他是男是女,只要二爷中意就成。
赵弼这么想着,努力压下心里那点别扭,缓缓道:“三法司和地方司掌刑狱案件。三法司为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地方司则包括各行省设置的提刑按察使,府县两级的知府、知县等。刑部审定各种律法,复核各地送部的刑名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候’的死刑,直接审理京畿地区的待罪以上案件。大理寺掌邦国折狱行刑,对刑部的判决进行审查,如果有‘情词不明或失出入者’,有权驳回刑部要求再议。都察院是监察机关,兼理刑名,设十三道监察御史,每年轮换出京至各省巡查,称为‘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虽然官阶不高,但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
总之,地方案件,先由地方司断决,凡是死罪中应处斩、绞的重大案件,在京的由三法司会审,在外省的由三法司会同复核。重大案件皇帝一般会诏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共同审理,也就是三司会审。若三司会审也审不出结果,最终由皇帝本人给予裁决。
刑部职掌天下刑名,都察院职掌稽查纠察,大理寺职掌复核驳正。任何刑名案件,未经大理寺的审核复查,刑部和都察院,均不得具狱发遣。
用一句话解释,就是大理寺的主管复核,刑部主管审判,都察院主管督察。
一口气说完这些,不等傅云英回应什么,赵弼接着道:“凡是交办到大理寺的案件,先由评事、司直详断,然后交与大理正看详当否,有无问难改正处,批书结尾,签字、盖印、写明日期,再交给大理寺丞、大理寺少卿覆议。你品级虽低,身上的担子不轻,须得谨慎行事。”
傅云英垂目道:“下官谨记大人教诲。”
赵弼唔了一声,心中的别扭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不敢多看傅云英,转身走了。
傅云英回号房,继续抄案件记录。
到下衙的时候,赵弼听陆主簿说傅云这一天都在抄卷宗,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点头不语。
从大理寺出来,傅云英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傅云章。
他脸色沉重,她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车厢里备了茶点,傅云英斟了碗桂花熟水给他,“二哥,是不是刑部有人为难你了?”
傅云章摇摇头,接过茶碗轻抿一口,“今天接到一个案子,山西那边的,有点棘手,和兵部尚书周大人有关。你认得周天禄,他平时为人如何?”
他是山西司主事。
傅云英怔了怔,道:“周天禄玩世不恭,游手好闲,为人还算讲义气,他什么都会一点,太子很喜欢他。”
傅云章道:“他被抓了。”
傅云英错愕,周天禄背靠大树好乘凉,听说和人争斗打死人也和没事人一样,在外边躲几个月回京继续逍遥,他竟然也会入狱?
回家的路上,傅云章简略说了案子的事。
山西太原府妇人胡氏,从江湖郎中手中购得一包药粉,掺入汤面中喂病重的丈夫高鸣吃下,毒、死高鸣,还一把火烧了房屋,把高家一家五口人全烧死了。
按律法,妻妾杀夫,斩立决。高鸣是当地一个秀才,开了私塾教授蒙童,平时乐善好施,常常无偿帮街坊邻居写信读信,很得当地人的爱戴。胡氏不仅杀死自己的丈夫,还杀死丈夫的家人,罪大恶极,在当地引起轩然大波。
初审判了立斩,但胡氏丈夫的族人不服。携家带口进京告御状,因有位高御史也是山西太原府人,还和高鸣是同宗,高家人便求到他家中。
这高御史刚好和周尚书不和已久,为了在族人面前彰显自己的地位,顺便恶心一下老对头,立马上疏弹劾周尚书勾结山西那边的知府,包庇孙子。
傅云英忍不住问:“这事和周天禄有什么关系?”
山西的胡氏杀死高家人,周天禄远在京师,这事应该和他无关吧?而且杀人偿命,胡氏判了处斩,高家人应该拍手称快才是,为什么还要跑到京城来告御状?
傅云章轻声道:“周天禄曾去山西探亲,在太原府住过一个月,期间和胡氏有染。据胡氏指认,是周天禄教唆她谋害亲夫,还答应事成之后就娶她进门做妾。”
傅云英明白过来。
妻子杀死丈夫,照例要判斩立决,如果妻子是因为和人通、奸因而心生恶念杀死丈夫,一般判得更重,要受凌迟之刑。而那个奸夫,也应当按同伙罪一并处斩。
在高鸣此案中,周天禄是奸夫,不管胡氏到底是不是受他怂恿下手杀人,从人情来说,他难辞其咎,从律法上来说,他就是同伙。
山西那边哪敢跑到京师来抓周天禄啊,选择把这事敷衍过去。高家人不甘心,认为奸夫周天禄也该受到惩治,一路告到京师。
刑部的人不大想管这个案子,因为这事实在蹊跷,很可能是有人想对付周尚书,但找不到他的错处,就从他这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孙子身上下手。刑部如果处理不当,很容易得罪人。
但高御史在一旁虎视眈眈,如果刑部敢包庇,他立马把刑部也告了,于是刑部只能接了案子。
回到家中,傅云章连饭也顾不上吃,回房看山西那边送过来的证词,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不对劲的地方。
很明显,这件事背后肯定有人推动,后面不知道牵涉了多少人,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要再三推敲。
这一晚他书房的灯一直没熄。
……
傅云英新官上任,接下来几天仍然还是帮陆主簿抄写文件,整理卷宗,慢慢熟悉流程。
傅云章则为高鸣的案子忙得团团转,山西当地的官员、周尚书、高御史、太子东宫,各方和他们各自的拥护都在朝刑部施加压力,刑部尚书急于找个顶缸的人,以亲嫌回避原则为借口,将此事交予傅云章审理。
大家都为傅云章捏把汗,稍有不慎,官位可能不保,这烫手的山芋,他是不接也得接。
他却很镇定,按照流程一丝不苟复核案子。
……
这天傅云英照例去大理寺当差,一个小太监忽然斜刺里钻出来,拦住她,“傅司直。”
她脚步一顿,认出对方是东宫的人。
小太监压低声音说:“周天禄的案子悬而未决,太子殿下很关心他的安危,命你协助刑部的人,将此事查一个水落石出,务必还周天禄清白。”
傅云英不动声色。
太子不需要真相,所谓还周天禄一个清白,其实是必须保证周天禄无罪释放。周天禄是东宫的人,而且这半年多以来京师的人都知道太子很喜欢他,如果他被定罪,太子颜面何在?
她做出为难表情,没说话。
小太监倒也不需要她回答什么,说完话便走了。
傅云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扫一眼左右,看到暗处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察觉到她的目光,那几个人大吃一惊,忙拔腿走开。
她走进大理寺,陆主簿也刚到,看她一眼,朝她走过来,道:“山西胡氏杀夫的案子牵扯太大,高御史弹劾刑部包庇周天禄,现在这案子移交大理寺。赵少卿提审周天禄,你和我一道去刑部取供词案卷。”
倒是巧,太子刚刚叮嘱她便宜行事,帮周天禄脱罪,这头大理寺就接手了这个案子。
其实这案子很简单,并没有牵扯什么人,只是周天禄身份敏感,引来各方关注,才不好处理。高御史和周尚书一直在朝堂上互相指责,山西那边的官员也上疏自辩,三方各有相熟的人帮忙撑腰,吵来吵去,吵不出结果,皇上烦不胜烦,干脆把案子移交给大理寺。
傅云英想起那天曾在茶楼上见过沈介溪的族侄,那时他是大理寺少卿,现在赵弼升任少卿,沈介溪的族侄去了浙江,不知里头又经过怎样的惊心动魄。
赵弼本人不出面。陆主簿和傅云英去了刑部,那边早就把所有需要的卷宗供词全部准备好了,等他们领走相关文书,刑部的人额手称庆,终于把这个得罪人的差事送出去了!可喜可贺!
因傅云英认识周天禄,她问陆主簿:“我可要回避?”
陆主簿一笑,“不碍事,你们并非同年同科,用不着回避。”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正有事托付你去办,大理寺正提审周天禄,问来问去什么都问不出来,你既然认识他,过去和他套套交情。”
周天禄坚决不承认和胡氏有染。但是他在山西时确实常常去高家吃酒,有时候留下小住,和高家人同吃同住,相当亲密,高家族人曾目睹他出现在胡氏房中,衣衫不整,看样子就是刚刚才和人欢、爱过。而且他们从高家找到几封周天禄的亲笔信,是他写给胡氏的情信。
证据确凿,周天禄还是否认。
大理寺的人觉得他可能隐瞒了什么事。
傅云英答应下来。
周天禄是周尚书的嫡孙,享有一定的特殊待遇,关押在狱中也有人每天好酒好菜伺候,一段时日不见,他神色萎靡,但脸上气色还好。
傅云英打发走狱卒和其他人,给他斟了杯酒,直接道:“周尚书虽然贵为尚书,有时候也得服软,你的案子涉及的人太多了,光是山西一派牵扯其中的官员就有二十三人,你以为你祖父这一次真的能保下你?”
周天禄坐在角落里,抬起眼帘,瞟她一眼,接过她递到眼前的酒,美滋滋地喝一口,“你担心我?用不着!我祖父虽然时常责罚我,也不至于坐视我被人陷害致死,何况我什么都没做过,绝不会判斩刑。”
傅云英看着他,压低声音,“如果东宫插手呢?”
周天禄愣了一下。
他们在太子身边待了大半年,都深知太子的为人。太子像他的父亲,努力想做一个温文尔雅、和善大度的储君,但又多疑敏感,反复无常。他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恨不能把所有荣宠到加诸其身,但是当那个人让他失望时,他立马翻脸,喜欢时越纵容,厌恶时就越苛刻,苛刻到恨不能抹除那个人的存在。
太子最恨他宠爱的人害他在群臣面前丢脸,如果周天禄和胡氏通、奸的罪名成立,以太子的性子,即使周天禄不会被判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周天禄听明白傅云英的暗示,沉默了下来。
傅云英环视一圈,道:“案子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你为什么不坦白?高家搜出来的情信,是你写给高秀才的,对不对?”
周天禄没说话,神情震动,抬眼看她许久,自嘲一笑。
他这是承认了。
傅云英在东宫期间,周天禄每天锲而不舍撩拨她,今天送一匣湖笔明天送一块美玉。东宫的宫婢美貌娇媚,其中有两个明显对他有意,常常借奉茶的机会朝他献殷勤,他却不加理会,看都不看半眼。
他平时常常出入南风馆,喜好清秀娈童,身边服侍的小厮一个比一个标致。教坊新捧出一个艳名远播的小倌,他绝对是头一个去撒钱捧场的。
周天禄是个断袖,他不会和胡氏通、奸。
“我有办法证明你和胡氏没有奸情。”傅云英道。
周天禄长叹一口气,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但是那样就会暴露我和高鸣之间的来往……还是算了吧……”
傅云英皱了皱眉。
仿佛被她这个严肃的皱眉给逗乐了,周天禄捧腹大笑,笑到最后,一脸落寞,喃喃道:“高鸣一家人都死了……是我害了他,他那人爱面子,死不承认自己爱慕我,是我逼他的……现在他人死了,我欠他太多,不想再害他颜面尽失。”
高鸣是个教书匠,很得学生们的尊敬,他活着时,曾苦苦哀求周天禄不要把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说出去。他读书读傻了,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
傅云英蹙眉,说:“胡氏指认你是她的奸夫……”
若周天禄不说出实情,那外人都以为高鸣是被自己的妻子伙同奸夫杀死,这和他有龙阳之好比起来,没什么两样,都不是什么风光的事。
周天禄躺倒在草堆上,双手交叉做枕头,翘着腿,道:“这不一样,我了解高鸣。”
他笑了笑,“三司会审,顶多判我一个通、奸之罪,不会要了我的性命。我们周家门路多,再过几年,我照样能继续逍遥。”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周天禄此人倒是个多情种子,宁愿被冤枉,也不想对不起高鸣。
“怎么,是不是很感动?”周天禄躺在阴冷潮湿的草堆里对她眨眼睛,桃花眼一眨一眨的,风流缱绻,“云哥,我对你是认真的,自从遇到你,我就没出去鬼混过了!高鸣是以前的风流债,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傅云英面无表情,俯视着吊儿郎当的周天禄,片刻后,她唇角微微一翘,“高鸣是有妇之夫,说到底,这事确实和你有干系,你不算太冤枉。”
周天禄脸色变了变,没好气地瞪她一眼,翻过身,不搭理她了。
……
陆主簿在外面等傅云英,看她出来,迎上前,“怎么样?周天禄说了什么?”
傅云英答道:“周天禄不曾和胡氏通、奸,他确实是被诬陷的,不过没有证据。”
她知道真相,但周天禄死不承认的话,说了也没用。
陆主簿眉头轻皱,和她交谈几句,去大理寺少卿那儿复命。
夜里回到家中,傅云章把傅云英叫进书房。
天气炎热,书房白天开窗通风,夜里蚊虫飞虫多了起来,莲壳在长廊角落里烧艾草饼子熏虫。屋里有股淡淡的香料燃烧过后的香味。窗外几丛美人蕉,阔大的叶片上附了水珠,月光笼下来,水珠滚动,偶尔闪过一道亮光。
“你在大理寺看了许多案卷,觉得如何?”傅云章递了碗冰雪荔枝膏水到她手上,问。
傅云英接过荔枝膏水,喝了两口,想了想,道:“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傅云章微笑,手里拿了把团扇轻轻摇着,“你要记住,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刑部,其实主要职责并不是破案。”
很多案件非常简单,前因后果一眼就能明了,哪些案子证据确凿,哪些案子有冤屈,很容易查得出来。
破案,难的不是找凶手,而是处理好案件牵扯各方的关系。
比如高鸣这个案子,重点不在寻找真凶,也不在周天禄到底有没有教唆胡氏杀人,而是山西地方官员、兵部尚书、高御史、太子东宫各方势力在其中的利益纠葛。
换句话说,哪怕知情人知道周天禄是冤枉的,但是为了扳倒周尚书,他们就是要坚持给周天禄定罪。
“前不久浙江那边出了个冤案,刑部明明知道案情有疑点,还是维持原判,只因为当初判刑的人是沈首辅的得意门生,如今已经高居要职,如果翻案,牵动各方,可能引起朝廷动荡……”傅云章感叹一声。
听到这里,傅云英心里一动。
次日,东宫太监又来找她,传达太子的命令,这一次语气更强烈。
她道:“倒有一个法子可以救周天禄,不过此事我不便插手。”
小太监立马变了脸色,收起颐指气使之态,问她:“什么法子?”
她靠近小太监,附耳说了几句,最后道:“这事最好由周家人出面。”
小太监点点头,告辞去了。
又过了两日,就在大理寺和都察院为周天禄的通、奸罪到底属不属实扯皮时,周尚书在上朝时告发高御史收受山西高家族人的贿赂。
高御史立刻自辩,但周尚书早有准备,拿出这两天收集到的高御史收受贿赂的证据,将高御史驳斥得哑口无言。
当一方理亏的情况下,情势立刻扭转。
朝中大臣都开始同情周尚书。
山西一派的官员和太子东宫的人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立马落井下石。
最后皇上认定高御史胡搅蛮缠挟私报复周尚书,周天禄的案子也马上有了结果,没有证据可以证明他教唆胡氏杀夫,一切都是胡氏一个人所为,所谓通、奸之说也不可信,仍然维持原判。
皇上知道这事扯来扯去没什么意思,也没有惩治高御史,只罚他几个月的俸禄,命他自己思过。
周天禄无罪释放,太子很满意,周尚书也很高兴。
可怜胡氏和高家一家人,都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用来陷害周天禄的棋子。
周天禄从狱里放出来的那一天,问傅云英,“对大理寺和刑部失望吗?”
她摇了摇头,回首望着朱红宫墙上方碧蓝澄净的天空。
这只是开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