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被带进正对着长江的阁楼里, 凌空的栏杆外就是起伏的翠微青山,隔着山谷, 浩渺江水自西向东奔流汹涌,眼前一片辽阔琼宇, 蔚为壮观。天气晴朗,江上船只来来往往, 舟楫如林。

翘起的飞檐仿佛展翅欲飞,朱漆立柱上题了很多对子,她忽然想起傅云章常来黄鹤楼, 不晓得他有没有被同窗怂恿着题诗。

锦衣卫出去了, 门是敞开的, 半天没见人过来,也没人告诉她要等多久。

她等了一会儿,漫不经心看墙壁上贴的字, 结果竟然真的找到傅云章的名字。

那次黄鹤楼上赛诗会, 他拔得头筹,自然要留下墨宝。虽然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字,但他的字迹,她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她走到刷了一层金粉的墙下, 细细看上面的诗句。

山上风大,扯动栏杆前的轻纱猎猎作响。

忽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嗓音, “喜欢这首诗?”

声音离得这么近, 人已经到背后了。

傅云英吓了一跳, 转过身, 高大的黑影罩下来,将她挡在墙壁和立柱之间,她抬起头才能看到对方的脸。

英挺俊朗,颊边微微一层浅青胡茬,眉宇间略带倦色,双眸幽黑,看不出情绪。

是霍明锦。

不愧是武人,走路悄无声息的,她算是警觉的了,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霍大人。”

她退后一步,拱手道。

霍明锦没看她,目光落在墙上,“傅云章……也姓傅……他是你什么人?”

傅云英怔了怔,答道:“他是晚辈的堂兄。”

霍明锦唔了一声,“姜山长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他教的?”

姜伯春和他提起过自己?

傅云英垂目道:“是。”

霍明锦没接着问了,伸出手,“鱼佩呢?”

傅云英又怔了一下,既然他知道自己的目的,还这么直接找自己讨鱼佩,那为什么之前试了那么多次鱼佩都送不到他手上?难道是他的属下在从中作梗?

她按下疑惑,取出鱼佩,郑重揖礼后,双手平举,“承蒙霍大人搭救舍妹,家母和晚辈不胜感激。”

霍明锦垂眸,拿走鱼佩,手指擦过她的掌心,指腹粗糙,冷冰冰的。

“既是救命之恩,你准备怎么还?”

傅云英收回手,抬头望着霍明锦,发现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思忖着答:“请大人明示。”

霍明锦低头看她,她比同龄人高,举止风度像个稳重的青年,如果不是事先打听过,可能没人会相信她的真实年纪。

不过再早熟,在他面前,她终究只是个孩子,面容稚嫩,仰起头才能和他说话。

这么小,他单手一握就能把她抓起来。

“湖广的桂花酒很好。”他沉默了很久,轻声说。

傅云英呆了一呆,明白过来,忙道:“晚辈家中有间酒坊,桂花酒是用乡间一年一开的百年老桂树开的桂花酿造的,馥郁芬芳,还算能入口,常卖到北方去,若大人不嫌弃,还请笑纳。”

随即想起霍明锦马上就要离开武昌府,迟疑了一下,“只是不知如何送到大人府上……”

连小小的鱼佩都送不出去,何况一坛坛酒。

霍明锦似看出她的为难,说:“我要去开封府,送到开封府天清寺,我会在那儿落脚。”

她应了一声,心里觉得有点古怪。

霍明锦的态度太温和了,甚至可以说善解人意,和傅四老爷他们打听来的那个狠辣偏执、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指挥使一点都不像……

难道是因为上次在山道上借了他一套雨具,他感激自己,才会如此?

不过细细回想,她印象中的霍明锦一直是这样的,话不多,但很可靠,比哥哥们踏实多了。她听说了很多他在战场上如何杀人如麻的可怖传说,等见到本人时,才知他并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冷酷暴戾,明明是个举止有礼的翩翩少年郎,身上完全没有一般公侯子弟的浮躁骄纵。

只是太沉默寡言了一点,女眷们围在一起说笑话,拿他打趣,他面无表情,弄得女眷们讪讪的,有点下不来台。

他要报仇,要对付沈党,要震慑锦衣卫,自然得拿出暴烈威严的一面,私底下还是和以前一样。

不然阮君泽不会被他照顾得这么好。

“呼啦”一阵巨响,轻纱被山风高高扬起,舒展成一张巨大的幕布,挡住外边的光线,房里顿时暗了下来,笼下一层淡淡的嫣红色。

两人站在角落里,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粒,一个怔怔出神,一个垂眸不语,脸庞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风从牡丹形窗格涌进来,吹得傅云英遍体生寒。她回过神,微微打了个颤。

霍明锦看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出去,“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早些回去。”

锦衣卫送傅云英下楼,一直将她送到山下,看她和王大郎主仆两个拐进通往书院的大道,才回去复命。

傅云英怀疑霍明锦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但他什么都不问,直接打发她出来,又不像有所察觉的样子。毕竟是故人,如果他有所怀疑,应该抓住她彻查才对。

霍明锦也不信鬼神,霍家人出去打仗,老夫人到处求神拜佛,还捐出大笔私房钱重塑金身,供长明灯。他很不赞同,因为这事还和老夫人起过争执,气得老夫人骂他是孽障。

她想来想去,觉得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可能霍明锦对其他人也这样,她心里藏有秘密,才会觉得心虚。

其实他真看出不对劲也没什么,没有人会想到死而复生上面去。她在傅四老爷和傅云章面前就没有收敛过,两人都认为她幼年丧父才格外早熟,没有深想。

翰林院有个叫汪石的,是南直隶出了名的神童,五六岁就出口成章,九岁中秀才,十三岁中举,十七岁官拜侍读学士,她还差得远呢。

…………

装饰富丽堂皇的包厢里,曲终人散,宴席结束。

范维屏领着下属们恭恭敬敬送霍明锦下山。

马蹄声如闷雷,从山上飘向山脚。

眼瞅着锦衣卫簇拥着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开,范维屏长须一口气,抹了把汗。

虽然刚才不算宾主尽欢,但霍大人似乎也没什么不满,而且办完差事还席时竟然还赏脸和席上的人扯了几句闲话,可见这差事办得很好,霍大人回京后应该不会弹劾他。

数十名锦衣卫全都骑马出城,马鸣咻咻,声势浩大。

城门口列队等候的商旅平民听到远远传来马嘶声,慌忙避让,还是被扬起的尘土扑了个灰头土脸。

大江东流,两岸峰峦叠翠,南方天气湿暖,虽是冬季,山上依旧郁郁葱葱。

行到一半,霍明锦猛然勒住马,骏马吃痛,嘶吼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山道旁边就是高耸的悬崖,底下是汹涌的江流,众人生怕他被摔下马背,不禁惊呼出声。

霍明锦不动声色,拍了拍马脖子,黑马瞬时安静下来。

“阮君泽呢?”他轻声问。

潘远兴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回头去找,不一会儿,连滚带爬跑回来:“二爷,少爷不见了!”

霍明锦抬头看一眼天色,大江对岸,武昌城沐浴在冬日和煦日光下,群山环抱,秀丽清幽。

是个好地方。

“回去找,他去了渡口。”

潘远兴抱拳应喏,爬上马背,转身做了个手势,队列中立刻分出十几人,跟着他往来时的路驰去。

半个时辰后,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过来,潘远兴领着属下折返回来,后面跟了两匹空鞍马。

阮君泽被人五花大绑丢到马背上,一路骂骂咧咧。潘远兴扛他下马,把他丢到霍明锦面前。刚好脸着地,嘴里啃了一嘴的泥巴,呸呸几声,吐出污泥,继续叫骂。

霍明锦手执缰绳,俯视着他。

潘远兴给旁边的人使眼色,锦衣卫纷纷下马,牵马退后百步。

直到周围只余波涛拍打岸边山石的声音,霍明锦才慢慢开口:“要去江陵府?”

阮君泽趴在地上,试图挺起脖子,道:“我只是想给魏家人上炷香而已……霍大哥,魏家人对我有恩……”

“我知道。”霍明锦眼眸低垂,“魏家人对你有恩……所以你要拿他们当借口来骗我?”

阮君泽一愣,双眼微微一眯。

山风拂过,吹动霍明锦身上衣袍猎猎。

“你要去沈家。”他看着阮君泽,面无表情道,“故意装成任性骄纵的公子哥瞒过我,然后去找沈家人报仇,对不对?”

阮君泽避开他的眼神,没说话。

“英姐救了你……你就这么回报她?拿她当幌子?”

霍明锦手中的鞭子划过阮君泽的脸,像一个个巴掌甩在他脸上。

他眼圈微红,嘶吼道:“那要怎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临死前多杀几个沈家人,我不亏!躲了这么多年,为了保住我,死了那么多人……我受够了……”

霍明锦看着他,眼神冰冷。

“沈氏族人和你有什么仇?你杀了沈介溪留在家乡的儿女,就能为你的家人报仇?”他平静得近乎冷漠,“滥杀无辜,你和沈介溪,和那个下令追杀你的人有什么分别?”

阮君泽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嘴角一扯,“那你呢?霍大哥?”

霍明锦收起鞭子,拔出腰间佩剑,割断阮君泽身上的绳索,“我是我,你是你。”

他已经陷进仇恨的深渊里爬不出来了,犯不着再搭进去一个。

霍明锦回头看一眼武昌城的方向,轻声说,“你还是孩子。”

阮君泽挣脱松开的绳索,爬起身,揉揉胳膊,“我不小了。经历过那么多事……霍大哥,我没法置身事外。”

霍明锦拨转马头,“那就老实听话,我需要的是帮手,不是拖累。”

阮君泽咬咬牙,翻身爬上马,跟了上去。

远处潘远兴看他们两人好像和解了,忙招呼其他人从山林里出来,一行人穿行于狭窄的山道间,马蹄声渐渐远了。

…………

傅云英回到书院,上午刚散学,学生们一边交谈一边往斋堂的方向走。

她从不缺课,今天头一次告假,想把时间补回来,回斋舍匆匆吃了些点心,回东斋继续用功。

看了会儿书,旁边一声轻响,一本手札递到她面前,“今天梁先生讲了几道截搭题,是往届会试真题。”

她抬起头,苏桐手指点点手札,“我做了笔记。”

傅云英没说话。

苏桐面不改色,望着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英姐,我不曾得罪你,也没有为难你……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傅云英的防备从何而来,她从没有说过他一句不是,没有露出过厌恶鄙夷之态,但她恰恰也是那个最防备他的。他不敢说自己风度翩翩能迷倒一众闺秀,但他可以确定傅家的小娘子有一半都暗暗倾慕他,另一半也对他抱有好感,毕竟她们足不出户,能见到的外男不多。

唯有傅云英是例外。

苏桐语气平淡,但话从他口中说出,隐隐有种控诉的感觉在里头。

傅云英沉默不语。

她以为这种事苏桐自己心知肚明,他显然对傅家抱有敌意,或许他不会做什么有违道义的事,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无论他能不能出人头地,他不会回报傅家的养育之恩。苏桐有心机,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她从来不觉得有心机就代表那个人居心不良。让她时刻保持警惕的原因是:苏桐和崔南轩很像。绝不能把他们当朋友,这样的人只适合在利益一致时做短暂的盟友,不能以真心相待。

傅媛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和苏桐自幼青梅竹马,如果不是苏桐一直不拒绝也不接受,若即若离,态度反复,傅媛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为他忤逆自己的父母?

和他们为敌倒是不用担心什么,他们绝情起来坦坦荡荡,毫不遮掩。

明知苏桐没有恶意,傅云英也觉得他想利用自己。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苏桐保持距离,两不相欠,井水不犯河水。

她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苏桐忽然笑了一下,在她身边坐下,手指抚摸手札,“我娘回了一趟黄州县……英姐,是不是因为媛姐的事,所以你在怕我?大可不必。我对二哥发过誓,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我知道你看出来了……那没什么,我这人恩怨分明,不关二哥的事,也不关你的事……”

他脸上在笑,但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目光幽深。

这一刻的苏桐,才是真正的苏桐。

傅云英回望他,放出全部锋芒的少年,眼中涌动着森冷之意。

他们倒是两清了,他知道她是女儿身,她手里有他的把柄。谁都不会越雷池一步。

正因为此,苏桐干脆放下伪装,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展现真正的他,而不是众人口中内敛斯文的桐哥。

傅云英有些头疼,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得还是那个虚伪的苏桐更好相处。

至少那时的苏桐做事很有分寸。

苏桐留下手札,起身走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很佩服你,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是啊,他们可以当朋友……然后将来有一天互相给对方捅刀子。

傅云英摇了摇头。

她有那么多的事要做,不想把自己的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和苏桐勾心斗角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无所畏惧。

…………

这天傅云英坐在窗前读书,赵师爷过来找她,告诉她崔南轩不来书院讲学了,那本书他没找到机会还。

“据说京师突然来了一道诏令,把崔大人调到南直隶去当差。事情突然,我听山长说崔大人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就坐船走了。”

听起来,崔南轩似乎是被人强行赶出湖广的。

傅云英没往心里去,崔南轩不在武昌府最好。那本书还给崔府管家就可以,崔家总不至于和锦衣卫一样管得那么严吧?

她让铺子里的掌柜给傅四老爷带口信,她要十坛桂花酒。

结果掌柜的直接带了一船酒回武昌府,“大官人说十坛太少,让我把酒坊存的酒全都带过来。送人体面!”

傅云英无语了一会儿,道:“用不了那么多,只要今年新酿的桂花酒,要那株百年丹桂的桂花酿的。十坛够了。”

又不是只送一次,以后每年送一回,足够霍明锦喝半辈子。

掌柜奇道:“这当季新酒通常是自己喝的,甜丝丝的,酒味不重,送人不大好罢?”

“就这个,我心里有数。”

霍明锦不善饮。

有一次半醉的魏家少爷们强拉着他灌了几杯下去,他的脸登时就红了,大家没见过他脸红的样子,觉得好玩,逼着他多饮几杯。

后来傅云英路过院子,看到他一个人坐在假山瀑布底下发怔,瞧着怪可怜的,怕他着凉,走过去推醒他。

噗通一声,他就这么直挺挺倒在石台上。

她吓了一跳,忙叫下人过来搀他去厢房醒酒。

事后阮氏把儿子们一通训斥,大家才晓得霍明锦这个侯府二少爷竟不是贪杯之人——几代国公爷都是远近闻名的酒葫芦,号称千杯不醉,喝酒从不上脸。

再后来,霍明锦上门做客,阮氏不许管事上烧酒。

桂花酒打点好了,掌柜问傅云英要不要送些其他土产,只送酒太简薄。

她道:“其他的不必费心,送去那边未必肯收。银两可以备一些,预备打点的花费。”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霍明锦只要酒,她还是不要自作主张了,麻烦的是他的属下会不会把酒退回来。

酒送去开封府,十天后,伙计回到武昌府,到傅云英跟前回话,“那些官爷好说话得很,客客气气收了酒,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小的塞了几回银子,他们都退回来了。”

傅云英让王大郎抓果子给伙计吃,总算了却一桩心事。

打发走伙计,她翻出一沓毛边纸,看窗外几枝淡黄色腊梅开得从容,蘸浓墨,随手在纸上画下一枝主干。

正想添细枝,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钟天禄跑进南屋,“云哥,袁三和启哥打起来了!”

傅云英皱了皱眉,放下笔,拿镇纸压好画了一半的梅枝,起身迎出来,“怎么打起来的?”

钟天禄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好久,方道:“说是为了一件衣裳。”

袁三身无长物,唯有一件长袍是好料子,他从夏穿到冬,宝贝得很。昨天他用淘米水将长袍浆洗得笔挺簇新,趁着天气好放在屋檐下晾晒。刚才傅云启给他送羊肉馒头,看到长袍挂在那儿,走过去摸了摸,被袁三探出头吼了几句。袁三不让他摸,他偏要摸,结果摸出事了,装羊肉馒头的提炉里有炭火,他不小心碰翻提炉,木炭飞溅出来,把长袍烧出个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袁三气得眼睛都红了。

听钟天禄说完前因后果,傅云英的脚步放慢了一点。

看来是傅云启咎由自取,让他长点记性也好。袁三那人粗中有细,大概只是吓唬吓唬傅云启,不会真的下手打他。

她走到甲堂长廊前,却被人拦下了,几个学生瞄她一眼,为难道:“云哥,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堂长刚刚吩咐过……”

杜嘉贞又来了?

傅云英懒得和看守门禁的学生纠缠,朝里面几个正探头探脑往这边观望的甲堂学生道:“劳烦你们把袁三和傅云启叫出来。”

那几个学生正愁不知该怎么和他搭话,听了这话,点头如捣蒜,“你等着!我这就去!”

守门的学生对望一眼,脸上讪讪。

傅云英只等了一会儿,袁三和傅云启就出来了,一个挺着脖子冷哼,一个缩着脖子唉哟直叫,两人中间隔了几丈远,互不搭理。

“老大,你让我停手,我就停手。不过他必须给我赔礼!”袁三出了甲堂,一字字道。

傅云英唔一声,看向傅云启,他脸上涨得通红,衣衫凌乱,发鬓松散,除此之外,身上看不出一点刚刚被揍了几下的痕迹,走起路来雄赳赳的,一看就知没受伤,“九哥,你给袁三赔不是了么?”

傅云启忸怩了两下,满腹委屈,“一件衣裳罢了,我赔他五件都成,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嘛……”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出来,袁三更怒了,双手握拳,牙关咬得咯咯响,要不是傅云英在场,估计他能把傅云启按在地上狂揍一顿。

“是你有错在先。”傅云英皱眉道,“道歉。”

傅云启望一眼傅云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傅云英不为所动。

傅云启嘴巴一瘪,差点哭出声,含恨给袁三赔不是。

袁三脸色缓和了点,摆摆手,道:“算了,你别哭啊,我刚才就轻轻地拍你几下,你要是哭了,我找谁说理去?”

傅云启一抹眼睛,瞪他一眼,“你才哭了!”

说完话,转身跑远。

风中传来他满含怨愤的抽泣声。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王大郎去把袁三那件衣裳取来给她看。

衣裳取来了,衣襟袍角果然烫坏了一大片,最大的一个洞有拳头那么大。

“能补得和以前一样吗?”袁三问。

傅云英道:“补是能补的,不过补好的衣裳肯定不好看。”

“不要紧,能穿就行。”袁三挠挠脑袋,道。

“好,我家中绣娘针法好,衣裳交给我,我让绣娘试着补。”

这事只能请绣娘帮忙,韩氏做不了这个细致活儿。傅云英把衣裳交给王大郎,转头看着袁三,“你身量和九哥差不了多少,我让他的书童拿几件新袍子给你。”

这一回袁三没有推辞,“好啊!多拿几件,他穿过的也成,我不嫌弃!”

傅云英想了想,问:“九哥不是成心的,他刚才说要赔你衣裳,你为什么不要?”

不仅不要,还扭打起来了。

“他是他,你是你。”

袁三说完,低头拍拍自己的胳膊,他生得并不健壮,不过力气很大。

傅云英没有继续问下去。

下午上课,向来喜欢黏着她的傅云启破天荒找了个离她很远的位子。

她没说什么,散学后,朝傅云启勾了勾手指,“九哥,过来。”

傅云启不理会她,收拾好书本文具,拔腿就要走。

刚迈出两步,呼啦一阵响动,丁堂学生一拥而上,架起傅云启,送到傅云英跟前,拍拍他的脑袋,“唉哟,兄弟俩闹什么别扭!”

傅云英朝周围的学生点头致意,学生们嘿嘿傻笑,勾肩搭背着走了。

课堂里只剩下傅云英、傅云启和通常总是等斋堂那边的人都快走光了才去领消夜的苏桐。

傅云英扫一眼苏桐,轻声问傅云启:“生气了?”

傅云启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她。

她蹙眉道:“袁三入学考试那天穿的就是那身衣裳,他的文具破破烂烂的,大冬天还穿一双破草鞋,那件衣裳如果拿去典当,也许能换点钱,可他没舍得,可见这衣裳对他来说很重要,可能是他娘亲手给他做的……你把衣裳烧成那样,袁三能不生气吗?”

傅云启还是不吭声。

“我听钟天禄说,袁三一开始没动手,是你自己火上浇油,怪袁三小题大做,还说那件衣裳不值钱,送你你也不要……如果有人这么说你娘给你做的物件,你会怎么样?”

傅云启一直贴身带着小吴氏给他绣的荷包,样式早就不新鲜了,可他一直没舍得换。

他背过身,瓮声瓮气说了一句:“我没为这个生气……”

傅云英点点头,“这么说,你是为了我没偏心你才不高兴的?”

傅云启豁然转过身,幽怨地瞥她好几眼,垂下眼帘。

她被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气笑了,“我当着袁三的面偏袒你,你就能高兴了?”

傅云启竟然点了点头,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

傅云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抓起一本书敲敲他的脑袋,“好了,再有下次,我也不会偏心你。”

傅云启得学会自己处理这种纠纷,而不是靠她帮他周旋。

听了她的话,傅云启一脸失望。

不过不一会儿他又自己想通了,凑回傅云英身边,道:“不行,你不偏心我,也不能偏心别人。”

旁边传来一声笑声,苏桐一手托腮,看着傅云启和傅云英兄妹二人,眼底浮起促狭笑意。

傅云英小声道:“你看,连苏桐都笑话你了……”

说完话,不等傅云启回答,拂袖而去,神情冷漠。

傅云启这回急了,忙拔腿跟上,在一旁赔小心。

刚才还要和自己划清界限,这会儿又老实了。

傅云英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不该阻止袁三打傅云启。

…………

很快迎来了第二次考课。

结果公布,傅云英仍然是第一,苏桐第二,陈葵第三。

这回袁三和钟天禄都挤进前三十了,傅云启勉强掉在前五十的尾巴上。

平日和傅云英走得近的丁堂学生发现他们所有人的名次都前进了几十名,无不欣喜若狂,堂长头一次拿到奖励进步学生的花红,一文不留,打发书童打了几壶酒偷偷带进斋舍,聚众豪饮。

吴副讲过来找傅云英的时候,看到一屋子醉醺醺的学生,气得面色铁青。

堂长乐极生悲,被罚了一个月的膏火钱。

学生们同情他,凑了些钱回请他,偷运进几坛宣州豆酒,又喝倒了一大片。

这回不幸被山长姜伯春撞见,全堂的学生跟着遭殃,被罚打扫整个斋舍,包括甲、乙、丙三堂的斋舍也得他们亲自去扫。

只有傅云英和杨平衷两人例外,丁堂学生哪舍得让傅云英给其他三堂的学生扫地,死活拉着她不许她碰扫把,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她坐在台阶上,让她给其他人发号施令。

至于杨平衷,压根没人敢罚他。不过他很愿意和丁堂学生同甘共苦,特意换了身中袖布袍,拎了只大扫把欢欢喜喜跟在众人屁、股身后,东扫一下,西扫一下,和其他怨天怨地的学生不同,他扫得津津有味,明显乐在其中。

打扫到甲堂的时候,丁堂学生摩拳擦掌,相视一笑。

以前因为杜嘉贞的禁令,丁堂学生想混进甲堂很难。现在他们奉师长之名打扫甲堂,看哪个敢拦他们!

丁堂学生像在鸡笼了关了一夜终于等到开鸡笼那一刻的群鸡一样,挥舞着扫把、簸箕、笤帚、袱子、空木桶,咯咯冷笑,涌进甲堂。

甲堂学生躲避不及,和故意使坏的丁堂学生撞在一起。

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众人怕傅云英被冲撞到,让她走在最后。

她踏进甲堂时,眼前一片混乱,已经有四五个人一言不合厮打起来。

“堂长呢?”她问身边的人。

这么乱,得有人出来维持秩序。

身边的人指指人群,“在那儿!”

傅云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好吧,打得最凶的人就是丁堂堂长,他正骑在杜嘉贞身上装疯卖傻。

她叹口气,扫其他人一眼,“别闹了,北斋和甲堂离得最近。”

要是惊动了山长,这一次的惩罚可不会只是打扫斋舍这么轻松。

众人笑着应喏,放开甲堂的学生,各自忙活起来。

几个学生抬了张圈椅过来,让傅云英坐在廊前月台上晒太阳,“别累着你,这点活,我们三两下就做完了!”

傅云英当然不会真的坐着看其他人挨罚,找傅云启讨了把扫把,站在树下扫落叶。

一双靴子踩过枯黄的落叶,走到她面前,“云哥。”

她抬起头,“学长。”

陈葵微微一笑,接过她手里的扫把,“我很快就不是学长了……我决定回乡侍奉家父。”

傅云英愣了一下,“令尊的病如何了?”

陈葵笑着道:“好了很多,我还没谢你,要不是你和张道长的交情,我们家哪请得动圣上亲封的道长……张道长医术高明,我爹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他说了很多感激的话。

“学长,既然令尊快痊愈了,为什么你还要回乡?”

陈葵顿了一下,脸上腾地红了。

傅云英会意,淡笑道:“恭喜学长,得娶佳妇。”

陈葵虽然年长,也不好意思了一会儿,岔开话题,问她:“你知道接任学长的人选是谁吗?”

傅云英看一眼左右,笑了笑,“学长既然来问我,难不成人选是我?”

被杨平衷打乱竞争甲堂堂长的机会,她没有气馁,继续按计划收揽人心,丁堂堂长早就表示愿意将堂长之位拱手相让,她没有接受,既然当不上堂长,那就直接朝着学长努力好了。

不过她没想过自己有机会代替陈葵,她的目标是下下任堂长,毕竟她年纪还小,入院读书的时间短了点,不足以服众。

“确实是你。”

陈葵很喜欢傅云的坦荡,和他说话永远不用顾忌这顾忌那。

傅云英挑挑眉,“谁推选的,不会是我老师吧?”

只有赵师爷会力排众议推选她。

陈葵哈哈大笑,拍拍傅云英的肩膀,“老实说,我可以推荐一个人选,我推荐的人是李顺。”

他看一眼傅云英,见他言笑如常,心口一松,接着说,“李顺和我同年入院读书,他为人很厚道。”

原本他想推荐杜嘉贞,但杜嘉贞在才学上被傅云英了一头,为人越来越浮躁,他便改选了李顺。

傅云英含笑道:“我和李顺打过交道,他确实如学长所说,为人公正,有学长之风。”

陈葵被她夸得脸红,笑了笑,道:“推荐你的人有好几个,赵主讲没有掺和这事,吴副讲、梁主讲,还有管干,都选你接任学长。若是山长同意,就算定下来了。你做好准备,这些天别和其他人起争执。”

傅云英谢过他,两人又说了些陈葵回乡的事方散。

…………

第二天,陈葵当众宣布他即将返乡的消息。

众人大为不舍,出钱凑份子为他践行,地点就选在离书院不远的黄鹤楼。

践行宴那天,陈葵先去请教授们,教授们知趣,并没有同行,勉励他几句,给众人一下午的假期,知道他们一定会吃酒,与其一个个醉醺醺回书院应卯,还不如索性让他们疯玩半天。

学生们兴高采烈,牵了一头驴来,让陈葵坐着,其他人步行,跟接新娘子似的,就这么把陈葵拥上山。

出发的时候闹了点不愉快。

众人为了尽兴,都不带书童伺候,杨平衷身后却跟了四个下人,大家老大不自在。

杨平衷赶下人们回去,赶了几次,下人不敢跟着,又不敢走远,只好遥遥缀在他们后头。

几个学生笑话杨平衷,说他生得高大魁梧,却像个缺奶吃的娃娃。

杨平衷虽然单纯,但绝不是受气的主儿,立刻反唇相讥。

吵来吵去,不知怎么的,就把傅云英给带进去了,她明明走在最前面和陈葵说话,和这事不相干,但杨平衷一口一个云哥,她就这么被划拨到杨平衷的阵营里。

一帮年轻气盛的学生吃酒,不必歌舞助兴,也得玩得热火朝天,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除了马上就要回乡的陈葵,就属傅云英风头最盛,学生们感激她平时的帮助,排队给她敬酒。

她推却不过,不知不觉大半壶酒喝下肚,眼看还有更多的人朝自己走来,找了个借口退席,避开众人,走到一楼栏杆外边醒酒。

冷风拂面,她略微清醒了一点,头也更疼了。

伸手揉揉眉心,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待转身,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