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诺斯?”波佩趴在他的膝上笑眯眯地叫他。
从沉思中回神, 萨诺斯一动不动:“嗯?”
波佩指了指他怀中的“她”,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我的脸都开始长尸斑了, 你能不能别再留我了?”
萨诺斯这次垂头去看怀中的妻子,即使抢来了能保存尸体的各种奇珍异宝, 但波佩的身体依旧在缓慢地腐化, 一点点地变得僵硬灰白。
“不行。”他抱紧妻子, 再次去看自己的膝上,那里已经空空如也。
萨诺斯并不意外,那只是他想象中的波佩罢了。
“萨诺斯?”怀中的女人突然睁眼,她的脸色灰白, 往日柔软的肌肤僵硬冰冷, 干枯发白的长发僵直地垂落,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个画面诡异至极,偏生萨诺斯却心下巨震, 他眼中有泪却不自知, 声音沙哑:“是我, 波佩……你回来……”
“不,萨诺斯。”波佩离开他的怀抱, 直直地站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身体重新焕发了生机,在几息间回到了活着时候的貌美和生机。
萨诺斯伸手去抓她, 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带着微笑向他俯身, 语调轻柔吐出的话却像刀一样割在他的心上:“萨诺斯,我要走了。”
别走——!别走————!
她看上去还是那么温柔,带着一如既往的笑意,轻轻吻了萨诺斯的额头,直起身后慢慢地转身。
萨诺斯看着她离开他,心中剧痛,剧烈挣扎竟真的挣脱了束缚,大叫地嘶吼出声:“别走——!波佩!留在我身边!”
她还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慢慢地却从来没有停下脚步,飘渺的雾气渐渐吞噬了她的身体,远远有她飘渺的声音传来:“再见,萨诺斯。”
“……我放弃爱你了。”
萨诺斯眼前一黑,知道他终于要从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中醒来了。
他慢慢地坐起来,半响有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滴落,被他不甚在意地抹去。萨诺斯以前从来没有梦境,更谈不上噩梦,但从她走后,他只要闭上眼睛,波佩离他远去的梦就会一直重复,直到他筋疲力尽地醒来。
他什么都不要了,权势、财富、理想,他拥有的一切,他都不要了,只要她能回来。
“主人,乌木喉求见。”
“进来。”
老者恭敬地垂着头进入,半跪在地上:“主人,一切都准备好了,明日双月同天出现,仪式即可进行。”
“……下去吧。”
乌木喉行礼,退出房间,自动门快要合上的那一刻,他听到主人的声音,不像在告诉他,也不像在告诉自己,反倒像是在告诉那个死去的她。
“她一定会回来。”
*
波佩醒了。
她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她最喜欢的长廊位置晃着腿向外看,正是日月交替的时间,天色由亮转暗,笼罩在这一片荒凉的大地上,反倒生出寂静柔和之感。
身边是指天立柱,波佩纤细的手指握拳,迟疑着触碰了自己的太阳穴,细腻光滑的触感传来,她松了口气,原来真的活过来了。
有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快要接近她时却慢下来。
波佩叹了口气,转头冲来人微笑:“萨诺斯。”
萨诺斯死死地盯着她,神情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慢慢走到妻子身边,同她并肩而立,狂喜的心情消散了,他低声问道:“你什么都记得。”
倘若她记不得斗兽场的那件事,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会扬起灿烂的笑容投入他的怀抱,依恋又信任。
这种心痛的心情,并不比梦中她要放弃爱自己来得温和,它像狂风骤雨呼啸着汹涌而来,他本可以忍受,但风暴凑近他却只是轻轻绕过他,离他远去。
绵密的针扎得他疼得说不出话。
“我记得。”波佩任由他站在自己身边,敛了笑容神情平淡。
她早就知道萨诺斯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对于自己的死亡早有预料,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却仍然免不了难过和委屈。
波佩依旧还爱着他,她的爱不会这么容易就消散,但她面对萨诺斯时,却不会再像原来那般放肆和任性了。那些恃宠而骄的权利,凭借的是萨诺斯对她的爱,但现在她却不敢再相信。
“你想走?”他的声音沉沉,波佩自然能听出他的不愉。
“你会让我走吗?”
岂止是不愉,萨诺斯又气又疼,连脸上一贯波澜不惊地神情都保持不住,他一把抓着妻子的手,神情危险:“不会。”
“我会谨言慎行,你的政事我不会再过问一丝,你的下属我会和他们保持距离,你的净化计划……”波佩叹气,“你要是要我的命,就拿走吧。”
“……”她的话像刀一样一字一句地往萨诺斯心上捅,他被刺得松开妻子的手腕,熟悉的血腥味从喉头上涌。
他咽下喉头腥甜,张口时语调中破天荒地带了不易察觉的委屈:“我不会再……”
“嗯?”波佩看他。
“没有净化计划了。”他换了言词,但仍凝视着波佩的脸,试图看出她的想法。
波佩点点头:“我知道了,回去吧。”
她主动牵起萨诺斯的手向起居室走去,萨诺斯跟着她穿过光影交叠的长廊,高耸入云的立柱支起来俯瞰世人的穹顶,他的手中有熟悉的温度,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她不再相信他了。
萨诺斯的七情六欲,全都来自波佩,开始时的喜爱、幸福、温柔、愉悦……那些美好的情感因为她的爱围绕在萨诺斯的周围。
后来他亲手扼杀了这些,随之而来是他从未尝过的绝望、痛苦、煎熬、心痛……到现在,最为致命将伴随他余生的情感出现了——孤独。
波佩的爱有了缝隙,冰冷的风吹了进来,萨诺斯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晰地认识到,他的波佩,可能不再属于他了。
这不是什么成为宇宙霸主就可以强取豪夺的东西,也不是时间逆转就能破镜重圆般简单,它只能由波佩给予,现在也由她慢慢地收回。
“波佩……”
“什么?”波佩仰头看他,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别走。”萨诺斯握紧她的手。
波佩愣了一下,有些惊讶萨诺斯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嗯。”
“波佩。”
“又怎么啦?”她像包容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萨诺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没事。”
波佩没有离开,她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提出要离开萨诺斯主星出去玩。她完美地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不再了解政事,减少了和他下属的往来,不再对什么都露出好奇的神色。
她依旧快乐地过着原来的生活,坐在长廊上向外看,等着卡魔拉和星云回她的消息,翻看新一季的设计图册,难得下雨的时候就出门走走。
她从不躲避萨诺斯的亲近,也不刻意控制自己的行为,但萨诺斯却越来越心焦,越来越暴躁,连最擅于揣摩他心思的乌木喉都战战兢兢,生怕触了眉头。
萨诺斯坐在浮空王座上,罕见地心情烦躁,同逆转前不同,这次是亡刃前来复命,并且提前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亡刃垂着头行礼,还未开口,就听到主人轻轻敲了敲浮空王座的一侧,声音低沉:“乌木喉,把波佩叫来。”
“是。”立在一侧的老者弯腰行礼,快速地退出了帷幔,脚步轻盈听不见任何声音。
亡刃有些惊讶,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同于往常,他不动声色地余光触及主人,被他外露的烦躁和焦灼吓了一大跳,头垂得更低。
所幸很快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一只纤细的手撩开幔帐,波佩笑眯眯地走进议事殿,声音愉快:“萨诺斯,你找我吗?”
亡刃明显感觉到大殿内凝滞的氛围开始流动,他松了口气。
萨诺斯的神情回到了波澜不惊,他嫌妻子走得太慢,大步走下王座抱住了她,心里的惶恐才彻底散去。
乌木喉走在后面,看见主人迫不及待地举动,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主人可能要变成恋爱脑了。
将波佩抱在怀中,萨诺斯才有心情处理正事,悬浮王座停在空中,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亡刃。”
“是,主人。”亡刃开口,“属下和比邻星共视察……”
“这是什么?”萨诺斯的声音如山雨欲来之势般平静,却打断了亡刃的汇报,平淡的语调听得下面的两人噤若寒蝉,大殿内恢复了刚才的鸦雀无声。
萨诺斯盯着妻子右手臂的伤口,眼睛通红似疯魔:“这是什么?”
“昨天下雨,散步时路有些滑……”波佩有些奇怪他的剧烈反应,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安抚道,“不怎么严重,星云说半个月就会好了。”
“昨天……”萨诺斯闭眼。
旁人看他的反应,多半会觉得不至于此,不过一条细长的伤口,看着吓人却可能连疤痕都不会留下,但萨诺斯却在这一刻清晰地意识到了波佩对他的不信任和小心翼翼。
以前手指尖划道浅浅的痕迹,都要借着由头缠着他闹半天,笑眯眯说自己拿不了刀叉,穿不了衣服,甚至连走路都困难,要他喂、要他帮忙、要他背着走。
如今划了这么细长可怖的伤口,却时隔一天都没有向他提起。
人的娇气来自于有恃无恐和爱,他的妻子自从回来后却再也没向他撒娇,没有再闹过他,也从没有提过任何要求。
萨诺斯突然觉得四周的空气很稀薄,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溺毙在这绵绵不绝向他涌来的痛苦中。
“萨诺斯?”波佩有些担心地触碰他的脸颊。
他沙哑的声音响起来:“都下去。”
波佩担忧地微微皱眉,刚想说什么又想起自己的承诺,顺从地离开了。萨诺斯注意到她的犹豫和离开,又气又急,却毫无办法。
他突然开口:“乌木喉留下。”
议事殿中依旧昏暗寂静,乌木喉垂着头等着主人的命令,半响,他听到了萨诺斯的声音:“……她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乌木喉罕见地停顿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出色的听力出现了问题,但萨诺斯没有再出声,他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星云殿下寝宫离主母非常近,可能出于不打扰您的目的……”
萨诺斯心知肚明,小祖宗被他宠惯了,什么地方都敢进,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他也不再自欺欺人,摆摆手打断了下属:“下去吧。”
“是。”乌木喉退下,他不敢抬头,却觉得主人的声音疲倦得像垂死的老人,满是伤痕累累,主人和主母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但他不想知道,有时候知道的事情多了,反而是致命推手。
萨诺斯纵使有了万般柔情,那也只是对波佩一个人而已,其他人对于他,依旧是踩死都懒得抬脚的蝼蚁,不值一顾。
波佩倒是真的没有明白他的反应,她心思单纯,做出的事情都是随心而动,谈不上什么刻意隐瞒。但也正是明白她的举动出自内心,萨诺斯才更是痛苦。
这种绵长的痛苦并没有随着萨诺斯的自欺欺人而结束,反而自从他明白波佩举动的原因后,妻子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的心像被火灼烧一般,日夜难宁。
萨诺斯开始监视波佩,他在波佩浓密的长发中放入纳米芯片,让他随时随地能看到妻子的情况。不过今天暂时不用,她正坐在客厅里,趴在沙发上上网。客厅的摄像头正对着她的脸,高清得纤毫毕现。
她正在翻看一家新开的星际餐厅,这是她这个月第七次翻看餐厅的星网页面。波佩纤细的指尖慢慢下滑,她细细地看着食客们的评价,露出羡慕的目光。
萨诺斯被她的眼神蛰了一下,胸口又开始绞痛。
这家新开的餐厅属于宇宙中的某个富商,他开设餐厅的目的是为了拓宽人脉资源,因此能预约上的都是权贵或者同他一样级别的富豪。
波佩名下的财产不少,但她从来都交给丈夫打理,对自己的财产状况一问三不知。萨诺斯一直都在等着妻子来求他,但时至今日,依旧没有等到。
波佩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向他求助。
这个事实让他心颤又心痛,萨诺斯面上不显,神色平淡地关上了虚空的投影。
……
很快天色四合,明亮的光线倾倒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皎白的月色慢慢笼罩了主星,夜晚来临了。
萨诺斯陷在柔软的床中,身体的强悍让他本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睡在如此软绵的床上,但波佩需要。
他垂头看着怀中熟睡的妻子,她的面容恬静,神情舒缓,天窗投下的月光轻轻摇晃,她美得胜过世间的一切,美得萨诺斯心颤,一分一秒都不想错过。
“……唔。”波佩突然开始在他怀中轻轻挣扎,细密的汗打湿了鬓角,她的眉宇皱起,呢喃出声,“不……不……走开……”
她在做噩梦。
萨诺斯安抚地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别怕,我在这里。”
波佩张口:“萨诺……”
“唔!”波佩醒来了,她强硬地阻止了自己呼唤萨诺斯的名字,她从心里觉得不会再得到丈夫的帮助。
波佩小心翼翼地观察萨诺斯是否被她惊醒,但他的双眼合拢、神情平缓。放下心来,波佩打算起身洗洗脸上的汗。
她刚踏上自己的拖鞋,就听到萨诺斯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不打算向我求助对吗?”
“无论是受伤,还是渴望某件东西,还是害怕……你都不打算告诉我对吗?”
他的语气低沉危险,但波佩不怕他,她转过身,直视萨诺斯的双眼。她的眼神清澈透亮,坦然地点头:“是,我不打算。”
室内只有月光在静静流淌。
“……净化计划取消了。”
波佩点头:“我知道。”
“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我知道。”
萨诺斯的双眼流出泪水,他的神情平淡,手却攥成拳,半响道:“你原谅我了吗?”
波佩轻轻地凑近他,将他的泪温柔地拭去,露出笑容:“我不知道,萨诺斯……”
她想继续说话,却被他强硬地打断,萨诺斯握住她的手,目光沉沉地凝视她:“什么都给你,什么都由你决定,连我的命你都拿去,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慢慢将手掌摊开,紫色的光芒盈满了整个室内,力量宝石轻轻落到她的掌心。
“在我回溯时间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些事情。”萨诺斯看她,神色温柔,“我知道你是为它而来。我本打算永远都藏着它,但可笑的是,现在我却心甘情愿的给你。”
波佩怔愣地看着手中的力量宝石,抬眼看他。
“很惊讶吗?”萨诺斯轻吻她的额头,“我也很惊讶,卡魔拉说我不懂爱,是的,我现在依然不懂。”
“但是,波佩,我觉得我应该爱你。”
Alpha在内心呼唤她,波佩注视着他,轻轻问道:“你的要求是什么呢,萨诺斯?”
“……不要停止爱我,波佩。”两人额头相触,萨诺斯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慢慢道,“求你。”
波佩的眼里含有泪水,她努力微笑:“你知道我得到它会走吗?”
“知道。”
“骗子。”波佩握住能量宝石,长久且温暖地抱住他,“你明知道我会心软。”
萨诺斯抱住妻子,亲亲她的发。
我知道。